“蜀中风华”曾国华（下）

在川菜口述历史工作中，时常会从七八十岁的老师傅口中，听到他们上一辈老师傅的故事。他们口中的那些人，虽然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但他们的故事在今天重读，依然闪耀着光辉。大师虽远，风范犹存。今天，我们就来听听曾国华大师的故事。（本文图片、文字谢绝无良搬运及盗用剽窃）

（接上文）

上一篇“蜀中风华”曾国华（中）发表后，有行业老师给我私信描述读后感，“笑眯眯的曾大爷仿佛就站在眼前，依然那么熟悉”。我请他们也聊聊和曾师傅交往的故事，其中就有肖见明老师。

“1983年曾师傅来北京参加全国烹饪名师表演鉴定会，准备工作都是在四川饭店完成的。一来四川饭店和四川当地的关系紧密，二来曾大爷这些老师傅和我师父都是一向交好、彼此也很熟悉。我记得曾大爷参加比赛的几个菜都在我们饭店演练过，冲鸡豆花时，大爷喊我，‘肖娃儿，去把鸡给我剔了。’我在‘七二一’的时候，受教于曾大爷等大爷，他们都认得我，加上我年轻，喊我做事我很乐意。曾大爷那时都是60多岁的人了，体力肯定当不到年轻人，他在旁边指挥，我就按他说的做。漂洗鸡肉、锤茸子、剔筋膜、蛋清加水豆粉澥散.....一个个步骤都不落下。这样子做出来的鸡豆花色泽、口感都拿一，让我记忆深刻。“‍‍‍‍‍‍‍‍‍‍‍‍‍‍‍‍‍‍‍‍‍‍‍‍‍‍‍‍‍‍‍‍‍‍

——肖见明老师口述实录内容

父亲多次给曾其俊讲过自己13岁[1]踏入荣乐园的大门，直到1948年荣乐园关张歇业，都没有离开[2]。旧社会饮食行业以师带徒，“学三年、帮三年”，六年满师后才能独立门户或者外出跑摊。曾国华满师后没有像其他师兄弟那样选择离开荣乐园，而是留下来一直帮蓝老板（参见注解2）。他的这份忠诚和踏实，也受到蓝氏三兄弟的赏识，多次邀约他入股荣乐园，都被曾国华拒绝了。1962年蓝光鉴去世，曾国华和几位师兄弟还曾把师父遗体穿戴整齐，安“坐”在蓝宅堂屋，众人围立合影留念，曾其俊清楚地记得照片的样子。

曾其俊的童年是住在隆兴街的一个四合院里，那是解放前一户姓王的官宦人家的宅子。父亲爱去悦来茶园喝茶听戏，陈伯伯等人都是父亲的票友。多年后，大家还相约一聚。

前排左起：曾其昌、何新全、曾国华、陈伯伯、？、？；后排左起：杨孝成、吴松禄、胡廉泉、王道顺、杨泉源、敬维成、周国茂、高德成、熊仲南、曾广宜

02

婚姻和家庭

曾国华在和曾其俊母亲林茂华结合前曾有一段短暂的婚姻，妻子由于难产去世。后经人介绍，与林结合。林比曾小2岁，当过童养媳，曾在群力食堂工作，厨艺不错。两人婚后多年都没有子嗣，在旧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加上娶妻纳妾本就是当时社会风俗和法律都允许的，于是曾国华在住家地青龙公社又娶了一房“幺娘”。1950年曾其俊出生，接下来又迎来了两位弟弟，林茂华一口气诞下三子，为了照顾家庭，辞去群力食堂的工作，加上幺娘的两儿两女，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曾国华一人支撑，解放后大家都是拿死工资，也不能像旧社会帮私人老板那样，凭手艺多挣钱。在曾其俊的记忆里，父亲每个月54元工资，大房25、幺房20，自己留几元茶钱应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经常都靠借钱过渡。

在曾其俊的记忆里，“严父慈母”是自己家庭的写照。父亲工作忙，经常被安排出差公干，又是涉密的不能问。偶尔在家也是家长作风，对子女要求甚严，举手投足都要求讲规矩。母亲则是含辛茹苦，拉扯三个儿子成长。曾其俊和母亲感情很好，母亲后来得了肺心病，住院期间都是他衣不解带、侍奉床前。没有陪护床，就靠一张篾席铺在地上睡觉，甚至还睡过停尸房的病床。操劳过度的母亲在1975年曾其俊刚刚成婚不久就过世了，这也成为曾其俊一辈子的痛。

父亲虽然没有太多地陪伴自己成长，但父亲对曾其俊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常教育我，你挣一元钱就要给人家四角，这样你才能再挣两元。”在曾其俊印象里，父亲也许是因为手艺傍身能挣钱，一辈子就对钱不在意，找别人借钱时也有，借钱给人家的时候更多。记得父亲临终前恰逢公司股份制改制前夕，大家都寻思着要不要买些公司股票。曾大爷给曾其俊说，我还有几万元定期存款，其他的借了些出去也收不回来就算了，剩下的这些钱我想拿去买公司股票。

03 

儿子眼中的父亲

曾国华老师不抽烟（晚年抽叶子烟，抽耍）不喝酒，就喜欢打牌。上文说过解放前蓝光鉴就曾经多次提出让其购买荣乐园股份都被拒绝，同样，“幺娘”要在乡下买地也被拒绝，多年以后曾国华和儿子讲起这些往事时，说自己这辈子就贪耍，钱都打牌输了。不过幸好没有拿钱去入股买地，否则解放后都说不清楚，是个祸事了。曾其俊老师给我讲述这段往事时，我笑着说：“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年，开心就好。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历史时期就可能产生不同结果。建国后到文革时，拿着这些资产确实是恼火，‘无产阶级闹革命’嘛，但要放在现在，这些都是妥妥的真金白银啊，所以不能脱离历史环境单独说。”同理，对待历史人物，我们也要一分为二、客观评价，要设身处地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去客观看待。

“父亲为人大方，广交朋友。改革开放后他曾带着徒弟到厦门、北京交流，徒弟手机掉了，父亲立刻拿出3000元钱，去，买手机。”曾其俊如是说。另一方面，他的为人豪爽被行业人熟知，1983年美国荣乐园公派任务结束后回国，没有住处，于是在合江亭附近购得行业内一同行的平房一间。当时对方喊价700元，听闻是曾国华要买，马上改口850元，可见曾大爷在大家眼里就是个有钱的主。

在美国工作三年，加上1979年他就提前去筹备开店，三年多的时间里只回国探亲一次。假期结束临行前，曾大爷把家里所有人叫到一起，在院子里和邻居一家吃了顿饭。吃完后，曾大爷摸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有美金有人民币还有兑换券等，按人头分发给每个人。“我自己留了200元，明天赶飞机到北京，中间还要用钱，其他的钱就给你们了，我再去挣。”从这样的叙述中，我感受到这个大爷可爱的一面，“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

04

父子冲突

曾国华大爷曾经有一段时间和儿子曾其俊同在荣乐园工作，在曾其俊成为荣乐园领导后，两人曾经爆发过一次激烈的“冲突”，大爷冲到公司一把手办公室“告状”。我很好奇这段往事，向曾其俊老师询问细节。

我当时在荣乐园当经理。说是领导，无非也就是二纸条子，调来调走，上级安排你去哪就去哪。父亲在公司拿着退休金、顾问费，在外面当顾问也有不菲的顾问费，还在餐厅拿着餐厅顾问费200元，我怕餐厅员工有意见，确实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便于我的管理，于是我没有跟他提前知会就准备停了他的顾问费。老爷子不依了，闹到公司领导那里，他认为这代表着一种荣誉和尊重，不是钱的事情。当时确实搞得很尴尬，但我也理解他。

——曾其俊老师口述实录内容

曾国华老师于上世纪80年代拍摄于骡马市荣乐园中庭水池边

曾国华大爷直到1997年生病前，都一直和二儿子一家住在抚琴。每天骑着自行车四处溜达喝茶打牌，着实是个快乐的老头儿。出去的时候骑车，晚上回来时往往打的，后备箱放着自行车，“我才不财迷呢，该打的就打的。”曾大爷对子女说。

通过上述内容，我看到了这位真性情的曾国华大爷。他不是神，也不够完美，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恰恰是这些不完美让我觉得他很真实、很可爱。有人说历史是胜利者书写，也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想说：不要去苛求，用今天的道德标准去评价历史人物，正史往往和胜利者挂钩，但实际上正史的内容也不意味着完全客观，除了正史还有野史杂史，这些反倒能让后人从中看到更多当时社会环境下的细枝末节、风土人情和悲欢离合。

2024年7月于曾其俊家中合影（左起：曾广宜、曾其俊、缪青元、华文通）

[1] 此处为曾其俊老师口述内容，旧时国人多以虚岁计算年龄。

[2] 经过笔者仔细比对多份各个时期曾国华老师的履历资料，发现1926-1938年，曾国华在荣乐园学徒、帮工、事厨。自1938年下半年起，离开荣乐园，陆续在多个地方事厨，最远去了广元。（资料来源：ZGH—record—曾国华01-10）特此标注说明。

（全文完）

本文在写作中得到王旭东老师的悉心指导，缪青元、梁长元、曾广宜、张利民、黄秋贵、罗晏子、华文通、曾其俊、李太明、毛新宇、往熹、肖见明老师给予了大力支持和帮助，叩首致谢。（排名不分先后，按采访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