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菜口述历史工作中,时常会从七八十岁的老师傅口中,听到他们上一辈老师傅的故事。他们口中的那些人,虽然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但他们的故事在今天重读,依然闪耀着光辉。大师虽远,风范犹存。今天,我们就来听听毛树云大师的故事。(本文图片、文字谢绝无良搬运及盗用剽窃)
毛树云老师晚年照片(图片提供:毛永康老师)
(接上文)
01
如师亦如父
毛树云老师性格温和,与人为善。生养了八个子女,却由于生活困难和病痛折磨,其中四个早夭,长大成人的四兄妹都在饮食行业工作。长子从父亲手上学到了伦教糕的手艺,在家里制作后送往各大餐厅,靠着这门手艺养活一家,大哥的女儿成绩优异,以高分考取重点大学,成为一名职业白领。二哥继承了父亲餐饮方面的基因,成为一代名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被公派出国前往维也纳工作,后担任泸州饭店经理。三哥在公安校食堂工作,四妹先后在泸州餐厅、泸州饭店工作。
在毛永康的记忆里,父亲徒弟众多,父亲把爱无私地分给了众徒弟,经常都去徒弟那里小住,指导厨艺。
平时我和师父经常走动,每年师父都要到合江我家住一段时间,当成自己家。遇到师父有时候一时兴起,抓着我女儿的手就要教她炒菜,尽管小孩子才读小学,却也在这位老爷爷的调教下,学会了不少家常菜,做得有模有样。
只要我去泸州都会去师父家看看。师父一家七口,挤在一套小小的房子里。只有二师兄二毛(毛永寿)因为已经结婚,享受了单独一间房的优待,其他人包括师父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他老人家和大毛都只有在门口铺一个凉板,凑合着睡。
——姜智勇老师口述实录内容
师父师娘经常都来富顺我家住几天,师父去我店里教学,教我们做菜,师娘在家里帮我带娃儿,洗洗补补,就像一家人一样。师父的“大马蜂”腿疾是因为长期在厨房工作引起的,导致右腿溃烂流脓,长期用个布包起。我去诊所买来双氧水,和师娘一起给他洗了脚后用双氧水冲洗,看到他布满右腿的疥疮脓血,真的很心痛。
——向友湘老师口述实录内容
毛树云(右)、毛永寿(左)父子合影。毛老师腿上的伤清晰可见。
我正式拜师的时候,引荐人领我去师父(曹祉清)家里,堂屋里坐着一位很慈祥的老人,怀抱拐杖。后来才知道那是师爷,他正好在师父家耍。师父给我介绍师爷,也给师爷报告我是他才收的徒弟。师爷很高兴,问我是哪里人、学了多久厨、吃不吃得了苦、会做什么菜......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1987年师父公派出国,临行前特意叮嘱我,冬月二十三要记住去泸州看师爷,那一天是师爷的生,师门聚会,要代表他去给师爷贺寿,我都记得按他说的做。有一年师爷80岁寿辰,很热闹,我带着刚刚两三岁的儿子同去贺寿,师爷很喜欢小娃娃,把我儿子抱到怀里,吃席的时候不断喂他菜,像对自家孙辈一样亲热。那天有个师伯做了个很大的奶油蛋糕,当时很稀奇哦,印象很深。
——邓正庆老师口述实录内容
02
做菜以外
1993年的《四川戏剧》杂志上曾经刊登过一篇文章,里面谈及“毛树云对川戏的‘色香味’比自己做的美味佳肴更为崇拜,那脸上条条皱纹曲曲弯弯地画着他的业余戏剧人生,那头上的根根白发闪烁着他对川戏终身无悔的追寻”。文章中介绍毛树云老师自幼喜好川戏,从在荣乐园帮工学厨开始,晚上经常去悦来茶园贴在台边敲锣鼓那里免费看戏(原文说每天都去,笔者这里略作修改)。多年的耳濡目染使他对川戏越发爱得深沉,82岁高龄时仍在唱玩,甚至身着戏服、全副扮相登台唱戏,顾盼神飞,唱腔苍劲有力。我向毛永康老师求证此事时,毛老师回答确有此事,还给我补充了一些细节并发来父亲登台表演的珍贵照片。
毛树云老师登台演出剧照(毛树云老师亲属提供,请勿他用)
要说毛树云老师爱戏爱到什么程度?他早上睡醒睁开眼,边起床穿衣边坐在床上就开始咿咿呀呀哼唱,在晚年老人家体力不济,常请相熟的医生来家输液,输一些补充体力的氨基酸之类。毛老师总是着急输完,待拔掉针头就迫不及待地拄着拐杖去找他的票友些喝茶唱戏,“川戏给父亲晚年的生活带来很大的慰籍”。我问毛永康老师,据说老人家曾把自己和一众票友于1989年在泸州澄溪口江城剧场演出的录音磁带作为珍贵的礼物,托人带给彼时正被公派到维也纳四川饭店工作的二儿子毛永寿,以解乡愁并送上一个老父亲对远方游子的思念之心,这个磁带是否还保留着?很遗憾毛老师的回答是没有留下来,一同随着时间消逝的还有父亲珍藏多年的那次演出的录像带。有的遗憾是注定无法补救的,就让我们从仅存的这几张川剧扮相的剧照中,再次缅怀这位老人吧。
毛永康老师给我发来几张车辐老人送给父亲的照片,里面有川剧名角周企何的照片,老一辈人之间的交往就是这样,车老因为喜欢毛师傅的菜、欣赏他做的菜,所以投桃报李,赠送川剧名角的照片,这就是最真挚的情感。
车老赠送给毛树云老师的照片(左:周企何,右:车辐)
1988年1月,毛树云款待车辐于泸州饭店,车老在大门口拍照留念。
毛老师还给我补充了一些细节。父母育有八名子女,但由于医疗条件有限以及经济困难,大姐、四妹、五弟、六弟四个亲人都早早夭折,成年后只有四兄妹。因为子女多,家庭全靠父亲一人挣工资生活,父亲又错失良机未能前往北京、成都谋求更好地发展,从1962年起一直在泸州饮食服务公司公共食堂上班,直至退休。可以说家里的生活一直都是紧巴巴的。但即便如此,父亲仍然没有放弃爱好川剧,后来甚至担任了泸州市川剧玩友协会的副会长,承担了“留荫茶园”的川剧坐唱组织工作。坐唱入不敷出,他还要自掏腰包来贴补,一个月就要50多元钱。在八十年代的50元,还是很大的一笔钱,而且每月如此。所以父亲真的就像《四川戏剧》那篇文章写的那样——即当“疯子”又当“傻子”的川剧迷。
上述内容同样在我的采访中,辗转找到的泸州当地研究川剧、京剧的李艺西老师那里得到佐证。
“川剧泸州河”以其独特的艺术特色影响着川渝两地川剧的发展,并起到积极的引领作用。泸州澄溪口有一剧场名为江城剧场,是川剧玩友们的戏窝子。毛树云是泸州饮食界权威大厨,特爱川剧,专攻净角(即花脸),曾担任泸州川剧玩友协会副会长,与泸州河老一代川剧艺人交往甚厚。
——李艺西老师口述内容实录
在回忆父亲毛树云的往事中,毛永康老师给我讲到父亲13岁到荣乐园学徒之前,曾在寺庙当过两三年沙弥,期间研习武术和中医。大小洪拳、摔打扛顶、舞枪弄棒都接触过,擒拿格斗也懂些基本要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为了增强孩子们的体质,亲自带领儿女习武锻炼身体。母亲由于生育子女比较多,操劳过度,身体不太好,母亲生病都是由父亲诊脉开方,再去药店抓药煎熬服用治疗的记忆,至今都深刻在毛永康的脑海里。
毛树云老师工作很忙,但他非常重视对子女的教育,也总是会用类似于《增广贤文》那样通俗易懂的话语来说教,“打牌输赢一张脸”,要学会不形露于色,“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等等,教育子女们做人要大气、要有处事的修养和智慧,要与人为善。
03
德艺双馨,深得人心
很遗憾,毛树云老师1995年就离开了我们,无缘听他亲口讲述往昔的故事。在采访中,每一个接触过他的人说起这位老先生,都是众口一辞地称赞和怀念。我留意到一个细节,1995年4月,毛老师去世后在灵堂守夜时,来了一位60多岁、瘦骨嶙峋的老者,拉着板板车,上面堆满谷草和柴火。他来到现场,一言不发找了个地方就烧水泡茶,给大家服务。到了火化那天,毛永寿老师准备给他结算费用,他却坚决不收。问他是谁叫他来的,他说:“毛老师对我有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我没有钱随礼,就烧水泡茶表达我的心意。”原来这位老人早年曾是乞丐,流落街头。当他到餐馆讨饭时,别人都是打骂驱赶,遭受冷眼恶语。只有毛树云老师心善如菩萨,不但不打骂,还把他叫到身边轻言细语解释,“我把饭菜给你留到灶背后头,等忙完没人了你再来吃,这会儿人多嘴杂,老板看到你影响生意肯定要赶你走,等一会儿再来哈。”就这样,这位乞丐老爹没有少受毛师傅的接济,要不早就饿死街头了。后来日子慢慢好了,他在河边开个茶铺为生,听说毛老师去世,把铺子关了、带着家伙什就赶来帮忙,来报答毛老师的恩情。
据说出殡当日,泸州交警得到通知,出殡车队一律绿灯放行,中途不停。纸钱污染环境,特别通融允许家属以纸币小钞当作“路钱”沿途抛洒,大家用特别的礼遇去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送行。
有的人虽然离开了,但他依然活在大家心里,毛树云老师傅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怀念!
(全文完)
本文在写作中得到王旭东老师的悉心指导,姜智勇、毛永康、向友湘、唐文安、李智刚、代应林、刘朝勇、刘剑、罗文柱、李艺西、邓正庆、罗晏子、刘非老师给予了大力支持和帮助,叩首致谢。(排名不分先后,按采访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