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昌:超越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

文摘   2024-12-08 11:24   山西  

各个领域的研究者通常不会在专业知识的积累、思维结构的调整和研究方法的训练上省时间和力气,这既是专业劳动思维运动的必然结果,也是劳动效率意识的中分体现。因而,做不到这些方面的研究者,如果不出意外,应是无法获得专业进步的。但如果各个领域的研究者仅仅在这些方面用心用力,并不向外扩张一丝一毫,且不说这样的情形究竟有多少,那他们的研究或许不乏产品的数量增益,却也很难窥见专业的堂奥。而值得警惕的是,研究者在这种情况下是很容易陷入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泥潭的。

一般人当然有权利认为专家就应该如此,这也无需争论。尤其是如果有一些人对他们的看法持有格外坚定的信念,那就更不必做进一步的争论,许多更基础性的道理也因此与他们的研究和评论没有关联。对于一个信念坚定的专家而言,大概率地会觉得自己的思维和人格也是符合专业标准的,进而会觉得他们的存在方式是最为恰当的,他们的存在状态是最为理想的。事实上,如果他们愿意哪怕以游戏的心态参与一次心理分析,也有机会和可能知道自己的思维和人格之所以坚定不移,不过是未能谙通专业和学科的实质,并恰好在生活世界中遇到了能让他心生敬仰且愿意起而追随的具体偶像。

他们真的难以知道一个具体的偶像只能为他们留下具体的形象碎片,却无法传递给他们超越局限的无限精神。我们当然可以问询专业的和学科的研究者何必要有无限的精神,不过在问询的时候切不可携带着逆反的情绪,否则,一个简单的答案不仅不能释解我们心中的疑惑,反而会加重我们原有的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因为专业的和学科的研究者之所以要有无限的精神,仅仅是因为这种精神可以根除他们在不经意中形成的思维机械和人格狭隘。根据历史的经验,这样的解药虽然具有出奇的效果,却很容易损伤极端自负者的自尊,所以它的市场收益至今仍然不很理想。

话说到这里,就很有必要就一个小问题展开思考。这个问题是: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究竟有什么不好?对于这一问题,真的不好做正面的回答,而是需要先做必要的铺垫。此即:我们对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消极性的谈论是以对它们不可替代的功效为必要前提的。进一步讲,即便一个谈论者对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有一箩筐的消极判断,也无法保证他自己从未具有和终能摆脱。所以,我们是在谈论一件事情,琢磨一个道理,而非针对任何现实存在者的信口雌黄。

作为谈论的必要前提,我们至少需要对专业、学科和专家形成如下的认识:

其一,专业和学科是人类个体梦想无限和力量有限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也可以说,无论一个研究者有多大的理想,或有多大的不情愿,他也不可能真的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曾经享有此声誉的历史人物,也只是在相对的意义上超越了他同时代的人们,从而使他具有了“有限的多”并与常人“有限的少”对应,在性质上显然不同于“有限”与“无限”的对应。

现实的研究者要么是某一各领域的专家,要么就是能将有限的、较多领域的专家素养集于一身,却无法真的具有整全的视野和无需分片和分段即可运行的思维。换句话说,研究者做专家是必然的。但是,这种必然并不能成为研究者个人自觉到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之后仍然坚定执着的理由。理智的应对是:在态度上正视自身力量的有限所造成的、无法规避的局限;在行动上,尽可能扩张自己的视野、改善自己的思维结构和优化自我的人格品质。

其二,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既是一种现实性的存在,也是一种可以通过改良趋于理想状态的对象。美国卡耐基梅农大学计算机系教授金出武雄在其科普著作《像外行一样思考,像专家一样实践:科研成功之道》中,对外行和专家之间做出了有趣的阐释。金出武雄指出,为了取得科研的进展,有时候要学会像外行一样思考,才能突破专家的局限。我理解这里的“像外行一样思考”,其实就是具体领域的专家对自身视野、思维的自觉超越,而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专家思维,同时也摆脱了专家人格。

从这里想到今日被人们重视的“跨学科”学习、教学和研究,它在现阶段基本上还被维持在知识的层面,再往前走一步也是要触及思维和人格的,否则就还是匠技意义上的实践策略,很难最终得其所愿。令人欣喜的是,思维和人格在具体主体认知上无障碍的时候是完全可以得到改善的。我们不妨举出一个大人物维特根斯坦。他在后期的研究中,通过自己的《哲学研究》对自己早期的《逻辑哲学论》进行了自我批评,认为自己早期的认识过于抽象和理想化,没能充分考虑到语言的实际使用和语言的多样性。这是多么令人尊敬的反思呀!

伟大的维特根斯坦能如此,世上无数的专家自然也可以如此。若能真的如此,自然也有可能和维特根斯坦一样的伟大。设置以上的两个必要的前提,主要是力求使世间的专家不至于因任何关于自身局限性的谈论而暴跳如雷。要知道做一个专家,特别是成为一个优秀的专家,已经获得了人世间足够显耀的荣光。然而,永远不变的道理是“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再高明的人也无法与全知、全能、全善的理念相媲美。既然如此,何不开放精神、更进一步呢?更可况拒绝改良的专家思维和专家人格客观上并不利于个人积极的存在、认识有效的进步和学科快速的发展呢?

首先说专家总分布在不同的专业和学科领域,这表面上是一种合理化存在的各自为政,殊不知这样的感受完全是因为作为认识者的专家未能与较广阔的世界直接面对。前苏联文学家高尔基曾经说过,“当书本给我讲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人物、感情、思想和态度时,似乎是每一本书都在我面前打开一扇窗户,让我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新世界。”我们基于此论加以延展,也可以进一步说,每一个专业和学科都是我们“看世界”的一扇窗户。而必须同时指出的是,在相邻的或是相距不远的窗户前看窗外的世界,除了角度上不同程度的差异,不同领域的研究者相互的观感应该是很容易交流与分享的。

令人遗憾的是,今日,其实过去也如此,无数的专家仅靠文字文本过着专业的生活。“做研究”被“写paper”替代,“求真理”被“发paper”替代,他们哪还有心思去站在窗口看外面的世界呢?也因此,他们在自己面积有限的房间里闭门造车,浑然不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还住着和他们一样心思和一样性格的邻居。学科之间的壁垒和学科内方向之间的壁垒越来越坚固,使得原本属于同一家族的兄弟姐妹不只是相见不相识,甚至能在零交流的情况下互视对方为异类,这实在是人类认识的悲哀!在如此的认识王国里,每个领域的研究者,若平庸,还多能身心健康,若较为出众,则必是人文的不幸。

其次说人们心心念念的认识进步和学科发展,在今天几乎变成了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口头禅。试想,不同领域的研究者都躲在自己装修豪华的房间,却不去站在到窗口看看生动活泼的真实世界,长此以往,来自每个房间的具体研究成果又如何能被整合为关于世界的知识体系呢?再想一想,不同学科和专业领域尤其是相近学科和专业领域的研究者,均搁置了自己作为认识劳动分工形成的有限角色认知,并以自己获得的、关于世界局部和片段的认识为重,进而出现“五官争功”式的共同心态,所谓的认识进步和学科发展还不是成为各个封闭的小圈子里的语言游戏?

无论我们是否愿意面对,这就是客观的事实,他正被无数的研究者视为自然,也正在自然地制约着人类认识和实践的继续发展。如果这种局面无望得到改变,小而言之,专业和学科的未来,大而言之,人类认识的未来并不容乐观。有一日,我在一所大学的研究院的走廊看到了许多科学家的图像,立即意识到那些能够上墙的人物必是那个研究院里的研究者所崇拜的。我还意识到,那些墙上的人物之所以能够被现实的研究者崇拜,是因为他们不可企及。而他们之所以不可企及,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墙上人物各自的创造,而是那些人物各自超越了专家局限后所具有的优良思维与高洁人格。


尊广道艺
识记教育琐思;弘扬爱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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