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有下雨的迹象，雅戈尔就如同望梅止渴一样，感到自己荒芜的大脑里开始萌发新芽，其中有万有引力，有诗意地栖居，也有存在先于本质。我作为外人去看他，总觉得他大脑里所发生的一切并不十分契合他的年龄。而作为熟人的我去看他，一方面会为他当下的劳累而揪心，毕竟年近花甲，还劳烦自己从来就不健硕的大脑同时做着科学、艺术和哲学三种不同类型的梦，另一方面则能够理解发生在他那里的一切，包括发生在他的大脑之外的一切，之于他个人基本上都符合逻辑和历史统一的法则。为避免空泛的议论，我可以叙述一个雅戈尔年轻时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时间大约距今40年；地点是当年未经治理的二里河边；事件是雅戈尔以纯粹虔敬之心向我陈述他的突发奇想。雅戈尔说他前夜梦中强烈地意识到电风扇吹出的风，仅仅让人凉爽是有些浪费的，他因此琢磨着要把那些风聚集起来给自行车充气。那时的我也不成熟，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就断然笑话他简直疯了。如今想来，他在一个无需环保的年代就有了环保意识，在一个无需劳思的领域也能殚精竭虑，且不说他能够最终成为什么和能够做出什么，只说这种精神就值得人们钦敬。
像他这样的纯粹，估计在15岁以后的人那里就不再可能出现，而在雅戈尔那里，纯粹就像是他的星座，自从具有便不再改变和消逝。起码在今天，年仅花甲的雅戈尔仍然一如既往地纯粹着。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明亮，衣领子也不比当年白净多少，发生变化的都是些非本质的东西——衣服的样式具有了现时代特征，皮肤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因而，他的大脑里虽不无与时俱进的元素，却也有和过去一样不合时宜的牛顿、荷尔德林和萨特。
我的判断是，雅戈尔由于长期生活和工作在一个小城市的郊区，所以在时间上更贴近他琢磨电风扇的那个年代，这种现象被理论家陈述为“时代是一个空间概念”。想一想上海外滩写字楼里的白领和宁夏西海固黄土地上的农民，他们岂止是处在不同的空间？深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就会发现他们只是共享了物理时间的不同时代的人。
今天的雅戈尔和今天的我就不在同一个时代，虽然我们曾经同在另一个时代。如今他的与思维相关的一切仍然存在于过去的时代，只不过是他活动的地域离我们的时代并没有多远，所以也能多多少少捕捉到对他来说应属于未来的讯息。应当说明，自从我注意到这种有趣的现象，就开始格外关注与我共时却不共时代的朋友。一向深居简出的我，每获知有这样的朋友自远方而来，必能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与他们对饮攀谈。
今天提到雅戈尔，就是因为很多年未见的他前几日从百里之外远道而来，并使我有机会近距离地感知了一次我也曾经在过的时代。这一次见到雅戈尔，我的心还是暗暗一惊，不由得感叹时光如流，他微驼的肩背立马让我意识到了自己时代极可能具有得泡沫式虚高。我也真的不能恭维雅戈尔和他携带的旧时代气息，却也毫无根由为自己的时代感到自豪和骄傲。
“老雅戈尔，多年不见，是不是把老朋友都忘了？”我真诚地问候他。雅戈尔还是四十年前那样幼稚地笑着，明显抖机灵似地回敬道，“你还不是一样吗？”听到他这样实在的一说，我便不再多讲，只是空无内容地走着、笑着，相信有了茶与酒，多少话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来来往往。雅戈尔还是不吃酒，我们便一壶一壶地喝茶。我终于听到了与我的时代不同的故事，更可贵的是那些故事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我带到了自己的过去，讲故事的雅戈尔和听故事的我一时间都变成了年轻人。
我就着茶也讲了自己时代故事，数量绝不止一二，从而有机会不断地听到雅戈尔不绝于耳的“真的吗”的反问。我讲的当然都是真的，但在他那里就像是一种虚构，这就让我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和自己时代的真实性。毕竟我有条件确证雅戈尔的时代曾经存在，却无法自证自己和自己时代的真实，根底上是由于我们自己只是宇宙中的尘埃。天文学家卡尔.萨根说过，人类虽然与星星一样，都是由同一种东西构成，但人类有意识，因而是宇宙用来了解自身的一种方式。
真的可惜我和雅戈尔都不是人类，而只是人类集合中的一分子。现在只能依据常识来说，我的时代一样是真实的，但我的时代却不必然具有全面的优势。这主要是因为它走在了雅戈尔时代的前面，便不得不接受来自天空和未来风云突变所致的风风雨雨。我的时代里的同行者无疑在吃第一只螃蟹这样事情上占有先机，但获得遍体鳞伤和上吐下泻的机会也是无与伦比的。
回顾雅戈尔的时代，节奏有点慢，表情有点单一，言行明显保守，整体上比较古典，但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的时代一无是处。从雅戈尔的神情和他朋友圈里隔三岔五发出的信息看，他的时代还是有一些可圈可点的地方。当然，我的单一视角和有线视野，使得我肯定的，更多是我比较熟悉的内容。
具体来说，雅戈尔时代的天空是不可能掺假的湛蓝，那一堆一块的白云也不是某某文化设计公司画上去的；雅戈尔时代的夜空更容易让人想起“青石板，板石钉，青石板上钉银针”这样的歌谣；还有许多不见得重要的优点，比如，雅戈尔时代的番茄真的就是番茄的味道，鸡蛋真的就是鸡蛋那么好吃，老鼠过街真的就是人人喊打，等等，我就不再多说了。雅戈尔又回到他那小城市的郊区去了，我则在想，我们大城市里的人怎么就能有天空的、云彩的、番茄的、鸡蛋的、打老鼠的等各个方面的自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