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贫乏的年代,食物提供给人的营养总跟不上去,但人还得从事各种劳动,也就难免干一阵子、歇一会儿,其中的原理是缓解疲劳、节省体力。过上好久,吃上一顿好的,通常会誉之为改善生活,实际上也就是多了一点细粮和几片肥肉,可是人的兴奋是全身心的,可以说吃一顿好的,不只是能够立即提高人的劳动热情,还能在下一次改善来临之前让人们时时回味。后来,物质不再贫乏,甚至有点过剩,人们对于细粮和肥肉之类东西便不再有任何的渴望,还会在医生尤其是在养生专家的熏陶下渐渐视其为寇仇,躲之唯恐不及。
把两个极端的现象在思维中加以整合,即可知在物质的和生存需要的范畴内,第一重要的是必要的资源不能短缺,第二重要的则是人自己对有效的资源需要理性地取用而不能够享用无度。但是,这一番道理在精神的和发展需要的范畴种就不那么适用了。尽管人们常说文化是人的精神食粮,而稍让人不解的是,即使在精神极为贫乏的今天,人们与精神文化资源之间的合理关系仍然没有形成。
我这里所说的今天,并不是由熟人世界里的一个当下的时间概念,而是一个可以用意识把握却无法实际度量的时间范围,同时也必须说明这个时间的范围并不属于全人类,而是更适用于熟人构成的当下空间。海德格尔说:“今天的人的这个‘今天’已经长久地延续,而且还将长久地延续,其长度之长久,是任何一种历史纪年法都无法为之提供一个尺度的。”这是一种必要的说明,有利于我们较为自在地表达一些评论性的意见。
比如说精神贫乏这件事情,它和物质贫乏的性质就截然不同。如果有人说我贫穷,虽然会让我不大体面,但并不至于伤及我的灵魂,可如果有人说我空虚,虽然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吃肉喝酒,但心里头还是会有深深的不舒服。由此可知,对具体时间和空间的精神品质进行议论是很需要在理性上铺平垫稳的。
我们的今天的人,应该说正处在一个精神资源高度丰富但个体精神贫乏普遍存在的时代,这中间的原因都用不着做细致的分析,显然就是个人面对高营养的文化产品缺乏汲取营养的动力。但他们的精神客观上仍有需要,自然就把不会消失的渴望朝向没什么营养却可口可乐的文化产品。在此原理的作用下,郭德纲的相声就火了,走向极致的小品就火了,中国式的脱口秀就火了。更有趣的是,对于满怀渴望的人们来说,相声、小品和脱口秀本身都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从而这些快餐文化作品的创作者即演员本人就在人们需要的驱动下转化为大众的消费对象。
这种情况甚至会顺理成章地影响到人们对文化作品本身的欣赏和认同。客观而言,这种结果在新一代人那里要表现得更为显著一些,比如观看一部影视剧,我们这一代人从一开始就是把荧屏和银幕上的人物当作角色本身来看的,即便偶尔会想到扮演者角色之外的信息,也就是一念之间,很快就会忘却扮演角色的演员本人。但新一代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既可以因为主观上喜欢某一个演员而开启一部影视剧的观看,也可以因为主观上不喜欢一个演员而中止之,这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就属于因噎废食、看问题不抓本质。
我们其实也知道那种现象属于正常,在每一代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发生,但由于这种现象在新一代人那里更具有普遍性,这便成为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说值得重视当然不是因为这种现象好得不得了,恰恰相反,是因为它总体上不是一种积极的现象,它所折射出的实际上是新一代人更容易染上的浮躁症。这话一说出来,我就觉得有些不妥,但既然说出了,也不想草草收回。基于补救偏失的立场,我可以补充一点,即处于共时状态的每一代人,都比以往更容易感染上浮躁病毒。年长太多的一代只是因为整体上远离了主干道上的现实生活,才幸运地保全了自己既有的稳健。
但只要他们还与新一代人在共同的规则下共事,次年长一代的人已经无法彻底与浮躁隔离了。我们虽然已经将浮躁升格为一种病症,却也不意味着浮躁是一种多么严重的问题,它无非就是会影响我们的整体发展,对基本能够满意于自己一定水平生存的人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要说有最受其害的,主要是那些想浮躁但天性不允许的个人。这倒启示我们意识到,那些务实肯干的、兢兢业业的、似有理想的个人也不值得我们惊奇,因为他们身上的诸多好品质只是天性而非他们后天努力的结果。
进一步说,他们之所以不浮躁,主要是因为他们不具有浮躁的能力,如果浮躁了,他们就会很难受甚至无法自认,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正因此,我很久以来就觉得那些没有浮躁天赋的人不过是一群幸运儿,他们的幸运主要在于无需过分地用力就能够沉浸于自己喜欢的和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之中,从而比其余的同类多了一些关于这个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世界的有意义的感受。反过来说容易感染上浮躁病毒的人们,我的立场也很明确,即很久以来就认为他们是不幸的人。
毕竟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里,所以我有了解那一部分不幸者的便利,而过去的人与未来的人显然是没有这种便利的。我真切地注意到,除了较少一部分个人属于天生的浮躁之外,多数人的浮躁完全属于类似空气质量较差这样的情况所致。就说我的一位同龄朋友,年轻的时候是绝对的意气风发,那理想情怀和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豪气,真的让人既难以理解,又十分地钦佩。然而后来,他就像是上了什么高级培训班,俨然换了一个人,那口气,那思维,那派头,同样让人难以理解,却无法让人一如既往地钦佩。
我简单地比较和总结了一下,发现他与年轻的时候相比发生了以下的变化:口气更大了,本事较之于口气更小了;野心更多了,实现野心的行动基本上以语言的方式存在;过去爱看一些不着边际的天书,现在连同科普读物都不读了。这样的变化不一而举,总起来看,他的心是飘浮着的,位置大约在扁桃体的周围吧。就像我前面诉说的,其实浮躁也没有多么可怕,只可惜这样的认识也就只能作为泛泛之谈。一旦把具体的个人与具体的社会责任联系起来,就会发现浮躁至少对于社会分工中的一部分领域和岗位是万万要不得的。
但这话说出来又一次让我觉得有些不妥,因为现实的存在很轻易地就能把我的嘴堵得严严实实。我习惯性地利用中国知网收索了含有“浮躁”的文章篇名,没想到收获颇丰,原来在我还羞羞答答地谈论浮躁问题的时候,有识之士早八辈子就把握住了我们时代的一些实质。把我的搜索小结一下,我一方面知道了浮躁主要是一种心态和风气,并被一些思考者提拔为一种时代性格,另一方面也知道了积极价值的代表们对浮躁的正确态度。
为了更有说服力,我愿意把能够表达此种态度的关键词列举如下:祛除浮躁;拒绝浮躁;放下浮躁;克服浮躁;力戒浮躁;摒弃浮躁;遏制浮躁;荡涤浮躁;褪去浮躁;直面浮躁;切忌浮躁;抚平浮躁;远离浮躁;走出浮躁;不容浮躁;修复浮躁,等等。我们把每一个词语中的动词提取出来,就可以知道人们对于浮躁的态度是明确的和不留余地的否定,从逻辑上则能说明浮躁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社会,都是一种消极的和有害的现象。
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没有人会为浮躁辩护,即便一个人是家喻户晓的浮躁,他也不会承认,更不愿意被人们定义为浮躁的人。但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种毋庸置疑的消极现象却能够如雨后春笋般茁壮生长。贾平凹有一部小说就叫《浮躁》;有一位学者的评论文章叫《浮躁:时代精神的天才概括——评贾平凹<浮躁>》。这就有点意思了。莫非我们时代的精神就是浮躁?
我捉摸着像贾平凹这样的“鬼才”作家,还不至于如此认知我们时代的精神,便去下了一点笨功夫。先行百度了一下,得知浮躁确实已成病症。再直击“浮躁症”,又得知这是“一种冲动性、情绪性、盲目性相互交织的病态症候,它让人找不到对自我的准确定位,使人随波逐流,对于组织和制度而言,浮躁的氛围也是发展的大忌。一个浮躁的领导只能好大喜功、盲目自大,一个浮躁的组织无法反躬自省,健康成长”。
浮燥症的症状主要包括对立竿见影的过度追求、处处充满匆促之感以及人的满意感和幸福感的丧失。应该说,这几种病症是符合经验实际的,但我觉得贾平凹所概括的作为时代精神的“浮躁”不只是这种消极的内容。我继而打开了那篇评论文章,一个简洁的说明让我倍感欣慰。那片评论文章的作者说道:“这里的浮躁,不仅是人心的躁动,也是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这话说的极好。
以此为参照来观察我们的生活世界,固然无法为浮躁本身大唱赞歌,但我们分明从人们无法自制的浮躁中还是意会到了上进和前行的趋势。如果我们想为这个时代和其中的人们做一点建设性的事情,恐怕不应是不断重复那些居高临下的教谕词,而应当在充分肯定浮躁者上进、前行动机的基础上,直面他们的浮躁,抚平他们的浮躁。但这好像也是无法落地的建议,核心在于谁来直面和谁来抚平。因而只能再改换思路。
我们先不必给浮躁者增加任何心理上的负担,而应当扎扎实实地去消除导致浮躁心态、风气的外在的、客观的因素。在这一问题上也不必讲什么内因起决定作用,我以为,除了有浮躁天资的少数个人之外,普遍的浮躁是符合环境决定论的。做出这样的判断,首先是理性思维的结果,其次我也不掩饰自己的观点,那就是优化和美化精神环境比在改善物理环境上下力气更为重要。到什么时候,人们在环境中能感觉到浮躁没用和浮躁丢人的了,我们的精神环境就算是达到优化和美化的标准了。
理想的精神环境犹如一个完全可以想象和期待的伊甸园,幸福和美好在其中应似水中之鱼,自由自在。在那个伊甸园里,公务员不再投机钻营,工厂不再生产假货,商人不再欺诈顾客,会计不再创作假账,农民不再给青涩的蕃茄上涂抹药水,学生不再会逆反教育,读书人能够气定神闲地一年读上几本像样的书,…… 只要还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和憧憬,暂时的浮躁就如同伤风感冒,多喝点开水也就渐渐好了。我们需要时常提醒自己丰富和建构自我精神世界,因为精神世界丰富了、合理了,浮躁就不会再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