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教育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教师面对改革中的新要求无所适从,必须等待各种专家培训过后,才能接着照猫画虎。若是遇到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专家,教师们仍然云里雾里,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些所谓的新要求,原则上都是在他们的知识和经验范围内的。而之所以出现以上的情形,大致应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相关的知识在他们那里既不系统也不牢固;二是在涉及到公共的和责任的事情上他们普遍缺乏自信和独立思考的习惯。这当然属于欠缺和不足,但我们又不能贸然批评任何的个人,尽管他们的确是欠缺和不足的载体。我的理由的是,这种欠缺和不足是具有普遍性的,它虽然与个人的心理素质不无关系,但整体上是环境和教育作用的产物。
为了避免空疏的议论,我们不妨对以上的两个原因做进一步的解析。首先说“相关的知识在他们那里既不系统也不牢固”,这显然是一种结果,而促成这一结果的过程就值得我们玩味了。直面现实,我们的学校与教育的关系应说是若即若离。学校和教师的社会学定义决定了教育不可能完全从学校离场,但“应试”这个小儿科的却是顽固的思想毒瘤,已经塑成了一种特殊的学校工作场域。在此场域中,表面上看是学生的家长主动地配合着学校的老师,实质上却是学校的老师在完全成熟的机制和难以解构的庸俗价值观作用下,无知无觉地迎合了远落后于学校教育水准的世俗文化。
值得深思的是,这样的配合和迎合竟被美其名曰为家校共育,与此相关联的词语还有家校合作、家校沟通、家校联系、家校互动、家校协同、家校联动、家校合作,等等。看到合作、沟通、联系、互动、协同、联动、合作等这样的美词,人们一般是没有勇气反对的,但如果我们在应试占据绝对优势的教育工作思维支配下践行这一系列的动词内涵,学校和教师难道不觉得自己一则目的不纯,二则在推卸本应由自己承担的教育责任吗?学校教师与学生家长的联系固然不可能与学生的成长、发展了无关联,但他们互动的内容还是以学生的学业表现为核心的。
换一个角度,如果家校的互动远离学生的学业成绩,恐怕原先能够主动配合学校的家长是会做鸟兽散去的。只要应试这个毒瘤不清除,教育就无法在学校登堂入室,师生之间也就只剩下一点可怜的知识教学了。而由于知识的教学客观上被考试牵制,具体的教师个人即便头脑清醒,也是很难以智育的思维进行教学的。作为其结果,学生对知识的掌握,既不存在布鲁姆意义上的水平进阶,也不存在为了认识世界和解决复杂问题的各学科知识的融会贯通。
我有时候目睹本土学生以及本土学者的不善言辞,真的意识到了这不只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问题,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相关的知识在他们那里既不系统也不牢固”而没有了足够的自信。如果自信不足,但自尊的需要仍保持正常的水平,那一个人就会回避准备不足的独白和可能使自己处于窘境的任何互动的过程。同样也是由于“相关的知识的既不系统也不牢固”,学校的教师虽然并不真的缺乏必要的经验和知识,但当他们面对改革的新要求时仍然会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通常的结局是,改革高潮已过,但其倡导的新理念和新方法却难以落地生根。
其次说“在涉及到公共的和责任的事情上他们普遍缺乏自信和独立思考的习惯”。我觉得这倒可能是一个民族文化性格问题,换言之,这样的性格是人在一定的文化中逐渐形成的。这方面最为典型事例,莫过于一个个孩子接受越多的学校教育就越是回不到他们的童年时代。那种纯粹率真、童言无忌,好像只配我们的孩子在幼小的时候享用,待他们成人之后便不再是天然的自己。他们究竟遭遇到了一种怎样的文化呢?简而言之,就是遭遇到了一个功能强大却保守、平庸的结构,此结构较为关照个人的思想之烦和独立之苦,并不知疲倦地为每一个个人代劳了思想和决策,从而使每一个个人无需思想和决策也可以生存和发展。
既然思想和决策已被结构代劳,个人也就不好在生存和发展的事情上多说什么。天长日久,个人不仅适应了不思想和不决策,而且因为可以不思想和不决策而逐渐失去了与此相关的素养和能力。而由于他们失去了思想和决策的能力,结构无形中获得了在更高的水平上为个人代劳思想和决策的理由,如此循环往复,每一个个人都可能接受一个荒诞的结论:结构的能力是天赋的。他们真的不知道结构代劳他们思想和决策的能力,并不需要专门的学习和训练,只需要结构中的关键少数少一点迂腐和规矩,多一点练达和勇气。
在一定的结构中,具有代劳他人思想和决策嗜好的关键少数是勇气可嘉的,基于勇气的自信也是他们的显著表征。他们最大的长处就在于能把自身与角色高度地统一起来,其精神的实质大致相当于练武之人的人剑合一。比如一个人是城隍庙里的判官,照理说也就是个角色,但勇敢和自信的他就能毫无纠结地把本属于判官这个角色的能量视为自身的能量,进而能够在面对众生时以大无畏的精神呲牙咧嘴。普通的个人在这一类关键少数的作用下,渐渐地就没有了独立思想和决策的兴趣,任由那些关键少数下达指令,而他们只需亦步亦趋,借助不承担独立思想和决策的任务以明哲保身。
这样的个人从学校走出来就到了社会系统的各个领域和岗位,然后就造就了我们身在其中的生活世界。这是一个高度支持简单生活的世界,一个人只要能够摒弃那些无用的知识和信仰,或说只要不在乎什么精神和品格,这就是一个最好的世界。但如果有人就是要执迷不悟地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精神,那就必须努力做到人畜无害,否则这个世界也不会惯着他们。平凡人懂得了这一通道理,通常就知道了自己的应然,他们中间有糊涂天赋的算是命好,没有糊涂的天赋的,也能卖个破绽、装聋作哑。如果有既没有糊涂天赋,还无能表演出糊涂的样子,那他不只是不好招关键的少数喜欢,和他处在同一层面的人们也会乜斜着眼睛看他。
可记得左丘明的《曹刿论战》中有如下的一段话?“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假设曹刿和我们同在一处,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要重新创业的。我在想曹刿怎么就那么自信呢?是谁给了他那么大的勇气?有资料表明,曹刿是周文王儿子曹叔振铎的后人,原是个有背景的,但这个背景毕竟有些淡远,估摸着更为重要的因素应是可没有什么人委屈过他的心性,只可惜关于曹刿的记载极少,无从考察。
绕了好大的圈子,其实也不过是要讲本土教师之所以在改革之中表现平平的原因所在,但讲着讲着就波及一般凡人了。想一想学校的教师怎么讲也是一时期、一地方最有文化的人,连同他们在改革中都无所适从,更遑论生活世界的其他成员了。如果生活世界的成员多是这样的谨慎有余、勇气不足,紧跟有余、自主不足,保身有余、好义不足,那大而不强就必是常态。现在我们不是讲强国战略吗?先浏览一下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一系列强国目标:航天强国 、科技强国 、海洋强国、交通强国、网络强国 、贸易强国、制造强国 、质量强国、文化强国、教育强国 、体育强国 、人才强国。
以我看,这中间最为根本和要害的应是人才强国,归根到底还是“国以人兴、政以才治”。无人则无国;有人无才则国弱。一国要成为人才强国,既要在人才的数量上做文章,还要在人才的质量上做文章。要想做好人才质量的文章,先决的条件是要把人才的实质搞清楚。无论在哪一个领域,只有那些能够发现真知、创造思想、发明技术、解决问题的人,才算是人才,有关机构按照这个标准去培养和选拔才是正理。不过,这样的人才通常是有一些共通的欠缺的,那就是他们容易染上自主思想和决策的毛病,关于这一点,培养机构和选拔机构也是要预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