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感知事物,实际上就是与事物同处于一种笼统之中,那么人的所有,就是他的身体和他偶然接触到的事物的集合。在这种状态中,人是没有长远的,当然也没有历史;同时,人是无需承受规限的,但是也没有自由。从整个历史的角度看,这种状态在理论上应是人类整体和个体存在的初级状态。这种状态随着人的文明程度提高,渐渐地就退缩了。比如在今天,除了极少数生存问题尚未解决的、所在的空间也更贴近原始自然的少数人之外,人类整体已经彻底离开了笼统的初级存在状态。
但要说多数人的存在就有多么的理想,恐怕也没有多少根据,我们最多只能说今天的人不再需要把自己的冷暖与季节的变化捆绑在一起,然而他们周期不等会出现的焦虑甚至恐慌却是初级状态下的人类所没有的。虽然越来越精密的知识和越来越系统的道德,不断地提醒和支持着人们的人类及其尊严的意识,但在新的层次上所承受的存在压力显然借助于他们相当成熟的意识把他们拉回到了历史上的初级存在状态。
这种情况最典型的标志是不管一个人对自己可以对象化的世界喜欢与否,都很难与那个世界拉开距离,从而使制度化的和非制度化的焦虑根源从早到晚如影随形地盘踞在他的意识中。表面上看,他的确可以把自己的身体从对象化的世界中移出,进而卷缩到自己买来或租来的空间里,但他的精神通常还是被无形或有形的力量设定为待传呼状态的。所以,今天的人就显得格外地劳累和忧烦,并会发现自己所在的城市虽然越来越大,但自己的精神却越来越少有容身之所。
各种各样的白领人实际上只是用不着在自然的田野上承受风吹日晒,但他们的精神又不知被另外什么神奇的力量调教得日渐干瘪。我们甚至会发现,人们受教育的程度明显超过了以往的历史阶段,但又普遍地对真理和道德失去了兴趣,具体表现为对于张贴在广告板上或流动在空中的各种律令,不仅没有了质疑的心愿,甚至都失去了理解的兴趣。你说走进量子时代了,他问你量子比孔子更大还是更小;你问他怎么看特朗普,他说他不喜欢物理学。
更令人心碎的是,从他们的词不达意中,我们读到的并不是幽默或是犬儒主义的复活,而是明确地感受到了他们与这个时代的不般配。感觉上,他们与时代的一切都存在着距离,但这种距离不是因为他们动用了理性而使时代成为自己的对象,更像是因时代把他们无情地遗弃而形成的。因而,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主要元素就只是急切、惶恐、无奈以及困顿混杂而成的情绪。值得重视的是,清醒的头脑又让他们发现和他们自己一样的人就像是被某些操盘手按下了复制、粘贴键后成倍地再增加。
而当这种事件被作为认识的对象施以观照的时候,我们分明意识到历史的发展好像是染上了什么病毒,以致让人虽然紧跟着历史前进的步伐,但与他们的前人相比,只不过是把笼统的初级存在状态从山下搬到了山腰,那种基本被外力决定的存在状态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只有意识到这一些,我们才能理解每一个时代的那些看重人生的哲学家存在的必要,才能理解他们在思想领域的声嘶力竭并不是如杞人忧天那样的多余。
那些哲学家是自带着使命意识的,他们对世界的变化拥有理性意义上的敏感,正因此,许多在一定时代背景下的个人那里都没有当一回事的问题,在他们那里却成为无法忍受的存在。比如,人格的分裂,对尊严的无知无识,精致的自私自利,精神空虚到脸色苍白,等等,在相关的个人那里有时候不仅不是问题,很可能还属于自主的选择,甚至是一种存在的策略,但那些自带使命感的哲学家却会因此而辗转反侧、气急败坏,还要做长篇大论警示世人。
基于教养,我们应当尊重这样的哲学家,但基于真实的焦虑和困顿,我们也想托人给他们递一句话:少发议论,多想办法。之所以要传这个话,第一位的原因是无论多么不堪的具体个人,都不愿意听取不切实际、不痛不痒的苦口婆心;第二位的原因是毕竟会有许多的个人欲从困境中突围,只是苦于没有出路,所以需要高明的哲学家为他们指明方向。实际上,传这种话并没有什么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那些哲学家的为难。他们如果真的有什么灵丹妙药,也不至于面对问题只是辗转反侧、气急败坏。
我还是相信许多事情的改变就在人的一念之间,再普通的人也知道鱼和肉既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但两种吃法的感觉和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我们也许更应该知道:在一定的时间里,多数人所承受的自然的重负并不会有所减轻,但焦虑、烦躁、恐慌等消极的情绪却不能长期存在,否则生活的质量在原有的水平上会自然降低。而破解之法,从来就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许多来自经典人物的经典鸡汤,说起来高大上,要落实下去则难上加难。既然如此,我们便可以从身边的或以自己为主线的历史中寻求答案。
尽力搜寻记忆中可供借鉴的人物,大致可以梳理出以下两种:第一种人践行“我做为故我在”的原则,他们热爱生活、痴迷事业,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是,总有使不完的劲,总有做不完的事,这使得他们根本抽不出时间焦虑、烦躁和恐慌;第二种人是颇懂得生活并讲究情调的人,他们通常会具有一种主导性的爱好,有的是技术性的(比如运动、弹琴等),有的是消遣性的(比如喝茶、谈天等),有的是认知性的(比如读书、写作等)。依我的判断,这些有情调的事务实际上对冲了难以避免的消极情绪。
以上两种人看似有差别,却都是具有审美意蕴的。无论是在他们自己的意识中,还是在别人的眼里,他们的生活都内含着足量的摆脱了世俗条规束缚和功利捆绑的成分。或者换一种说法,虽然现实的物理世界中几乎不可能有法外之地,但他们却能以一己之力自主建构起自己心灵的世外桃源。从而,他们虽然与他人同在世界之中,在心理的意义上又与现实的世界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一点也不意味着个人的离群索居,更不意味着个人与环境的对峙,它是一种个人与环境的缓冲地带,也可以说是形成审美状态所需要的必要空间。
这样的人一方面可以不用担心自己无意中被招安进乌合之众,另一方面也不用担心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进而孤独一世。与环境所保持的恰当距离,使他们因不会成为他人的压力而更容易被他人欣赏,也使他们因容易远离任何外来的压力而自然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优异背景。应当说,这样的人在今天的大时代里很不容易有,但令人惊异的是,只要我们留心探究,又可以发现这样的人实际上并不少。我们之所以对他们的存在少有知觉,或许就是因为在他们与我们之间存在着他们创造的距离。
对于多数人来说,生活的重负并不会赋予他们超脱的机会。在不断循环的、日升日落的一天中,各种事务会基本榨干人们的精气神,待到他们自觉得可以超脱的时候,眼皮子也会开始上下打架。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要知道能使人的心灵进入审美状态的,不只是有形的审美活动一途,最为方便的途径莫过于以审美的态度面对消费着我们生命的各种事务本真。如果觉得这种方式还有点不接地气,那就不妨以认真的态度面对消费着我们生命的各种事务本真。我们需要努力的是,让自己相信作为劳动者的自己是最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