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几本上乘的小说,再从其中的人物和情节中走出来,作为读者的我们就容易对会讲故事的人有肃然起敬的心理。小说家能够让我们踩着像砖石一样的语词,毫无顾虑地向前奔跑,只有暂时停歇下来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已经烂熟于心的他人的世界和故事原来只是一页页文字散发出来的信息。有一点点知识的人甚至在阅读了上乘的小说之后会有写小说的愿望,因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觉得写小说一点也不困难。我就在阅读中好多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懂文学的人,得到的回答是:这说明上乘的小说语言近乎自然,能让读者在阅读中完全忘却语言本身,从而产生出语言就是世界和故事本身的错觉。
对于这样的回答,我都没有过脑立即就表示了心悦诚服。因为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就满怀信心地铺开过每页三百字、一本一元钱的稿纸,但除了在写了撕、撕了写的循环中浪费纸张之外,并无丝毫的收获。这也就罢了,让人灰心的是,同学中却有能在普通的纸张上像模像样写故事的人。尽管他们的作品只是在“民间”流传而未变成铅字,但还是让我意识到了讲故事也是需要天赋的,绝非简单的早起和先飞就可以成就的。所以,我早早地就知趣地不做小说家的梦,也就省下了买小说的钱和看小说的时间。倒也没有替代性地去做另外的美梦,只是依从自然的影响,做了什么就在什么上面用些心,虽不是糊里糊涂但绝非清清楚楚地走到今天。
我说不是糊里糊涂,主要是说我不只是脑子不太糊涂,而且基本上能够对自己做的事情有必要的认知;我说绝非清清楚楚,则主要是说我打小就不善于对未来做预先的规划,这便使我至今没有多少实现目的意义上的成功体验,实有的多是无涉规划的意外惊喜。我说这话,很少有人相信,甚至会觉得我在演绎所谓的凡尔赛,但天地良心,我的确就是这样一个跟着感觉走的人。当然也要说一句实话,即我所跟随的感觉确实是我在意的、让我心动的感觉。我就举两个例子吧。
一是上大学。这对我来说其实应归功于偶然。1980年代初,并不是所有的高中毕业生都有权利参加高考。后来知道了是从1981年开始,国家把高考预选正式列入高校招生的政策。具体而言,想参加当年高考的考生,必须要先报名参加预选考试,要是不幸落选,将不具备参加高考的资格。预选的方法是由各省、市、自治区根据当年计划招生人数的三至五倍,参照应届毕业生和往年录取的情况,把预选名额下达给中学。
简而言之,我就属于那部分不幸落选的人之一,因而只是荣获高中毕业证,并没有应届参加高考的资格。虽然心理不自在,但也没有多么难受的体验,无需论证和计划,就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了。好在1981年的大夏天,一个重要的偶然光临了。我的一位幸运地参加了应届高考却不幸落榜的同学到地里问我是否复读。我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说你要想复读就去吧,明年考不上了安心回家种地。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我幸运地考上了,就没有再回到家里种地。
二是上研究生。我最初并没有这方面的理想和打算,因而1985年大三的暑假,想都没想就预先订购了火车票回老家休息。回去大约一周左右,我仍然是跟父亲在地里干活。忽然间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班里那么多同学都留在学校上外语培训班准备考研,我为什么就没有这打算呢?我紧接着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是现在不考研将来会不会后悔,万一参加了就考上了呢?有了这样的纠结,我便向父亲说想考研究生。父亲问研究生是干啥的,我只说毕业后比本科毕业领的工资多,父亲就同意了,然后就是借钱让我返校参加了外语培训班,再然后,我就上了研究生。
现在回顾这两次关键的升学考试,结果是好的,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这两件事的发生皆来自一种偶然的感觉而非预先的规划。
读了研究生,就觉得应该搞研究,这也是那个年代大环境影响下的必然结果。毕竟那时候的研究生、本科生都还是分配工作的,并没有就业上的顾虑,因而凡是自觉考研的基本上都是对学科研究有理想的人。至于是不是所有的研究生都能在未来成为好的研究者,那谁也说不清楚。在站在今天来说,能够说清楚的是,后来在各个学科研究领域有较好成绩的,基本上都属于自己的特长和研究的学科性质比较契合的人。从而,当我们去欣赏那些研究者的成果或作品时,大概也会有自然天成的感受。
往深再想一层,就像优秀的小说家更擅长讲故事一样,优秀的研究者也一定得擅长点什么。可惜的是研究的领域各种各样,还真难用类似“讲故事”这样的关键词加以概括,最多也就只能用“思想”来勉强说明。但实际的情况是科学的和哲学的思想风格迥异。用海德格尔的话说,“科学并不思。科学并不在思想家意义上的思想上思”,而他们所要探究的东西也截然不同。不管怎么样,研究者总是要探究的,在探究中他们总是要思想的。因而,我们如果面对研究者的作品也会产生了肃然起敬的感觉,基本上就可以肯定地认为那些优秀的研究者是擅长思想的。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理解一个研究者的擅长思想呢?对思想的擅长,其最日常的意义一定是说一个人具有超越常人的思想、探究能力。但问题是,思想能力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呢?它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思维能力和想象能力吗?肯定与此有关,但思想一定不等于思维。那它是哲学意义上的思辨和阐释能力吗?肯定也与此有关,但思想也一定不能被等同于思辨和阐释。我们只能极其主观地说思想的能力必然建基于思维的、想象的能力,而其外在的显现也必然离不开思辨与阐释,但仅到此为止,是无法彻底言明思想能力的。
我们必须引入两种非行为的内容,才能够让“思想”的意蕴部分地流出,并使探究的本质逐渐外显。其一是研究者向尚未被思想却必须被思想的对象冲锋的心理趋势;其二是研究者凝视前述那种对象的功夫和能够进入冥思状态的幸运。其中的凝视的工夫是以被对象俘获为前提的,而非以研究者对对象的执着为其前提,前后两种情形的本质之区别在于被对象俘获才可能进一步对对象有创造性的浮想联翩,而对对象的执着所引致的只能是无需借用思想的天赋举措。其中的冥思的幸运,则只是要说明这样的状态实属可遇而不可求。若要说冥思这种状态本身,最恰当的说法莫过于思想者与思想对象的融通。要知道作为过程的思想虽然必须由思想者承担,但作为结果的思想却只能来自思想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