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就“历史学家能不能创造历史”请教过一位历史研究者,他说不能,其实我也知道不能,而我之所以要提出这个问题,完全是为我的下一个问题打基础。我紧接着提出的问题是,“既然历史学家不能创造历史,那历史学家的创造性又表现在什么地方?”对方没有回答,无奈地笑了笑,一次简短的交流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知道历史研究是极具有特殊性的。若是相信了历史研究者“论从史出”的原则,我们就会无原则地认同历史研究的科学性;设若看过了同一人物、事件的不同历史叙事,我们很可能会忽然发觉没有哪一个领域的研究可以在自由度上与历史叙事比肩。
这样两种颇具对比性的经验,至少让我不仅喜欢上了历史这一特殊的存在和认识领域,而且开始羡慕和嫉妒那些可以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从事历史研究的个人。我甚至认为,除了那些基本无涉灵性的大脑,所有与历史研究有缘的人们都是以低调的方式走进了一个特别的艺术世界,从而有条件成为背靠着历史的自由思想者。进而言之,如果有机会修正现有的辞书,我一定从中删除“历史学家”这一条,然后在“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分类中增添一项内容,所增添的内容自然是与历史研究者有关的。
读者切莫以为我是在调侃什么,那可就委屈和冤枉了我的思虑。真诚地说,我是真诚的,因为我不仅间接地,而且也曾直接地体验过那种只有在思想和艺术创造中才有的自由,而这种实际上属于专业性范畴的体验,在所谓以思想和艺术为名义的领域反倒难以体验到。反过来根据“没有自由就没有创造力”这一说法,我好像开始有理由同情那些名义上以思想和艺术为业的人们,当然也就不再关心那些认为当下没有真正的思想家和艺术家的观点,并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那种观点的背后所站立的不过是一些站着说话的人。
但这也不是为思想和艺术领域的人们寻找平庸的合理性依据,从立意上说,只是想说明,不从事思想和艺术的人们虽然不一定有机会实际地体验思想和艺术,却也应当基于善意和起码的理性去理解思想和艺术从业者的难处。只有这样,思想和艺术领域以外的人们才不至于不懂装懂地对烦躁、苦闷以至手足无措的思想和艺术从业者说三道四。
那么,对于从事思想和艺术的人们又该说些什么呢?仅说我自己的烦躁、苦闷以至手足无措,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发现自身之外的任何消极因素影响。比如,我从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力量阻止我进行思想的创造,倒是许多朋友通过对我思想的表扬不断激励着我从不停歇地思想。我常常感觉到的真实的消极因素,主要是我的经验、知识和精力远远不能适应我思想的需要,而这样的不足很显然是外在的力量无法消除的,最终还得靠我自己的不断实践、学习和锻炼。
不过,我也清楚学无止境的道理,进而有意识地去追随那些历史上的经典人物,坚持至今,一则很有见识上的进步,二则仍然少有创造上的成绩,终于意识到成就任何一个经典思想者的,从来都不是某种独家绝技或祖传秘方。具体地说,在不排除与时俱进而有的具体时代的新工具之外,所有在思想领域有所成就的经典人物,无不是选择了思想作为自己存在的方式。这就意味着思想既不是真正思想家的目的,更不是他们达到思想之外目的的手段,而是正存在着的他们自己。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从事艺术的人们。谁能说今日本土的艺术家在纯粹技法的范围内逊色于异域的他人?
如果是纯粹技法上的问题,本土的选手就不可能在全球范围的各种艺术类比赛中获得好的名次。但我们确实没有自己的毕加索和贝多芬,这又能怪怨谁人呢?从史料中,我们还找不到毕加索和贝多芬获得过什么基金的资助,更找不到他们获得过什么人才的称号,能找到、同时又有意义的信息只是:毕加索唯一永远忠于的只是自由。他在热衷自由中重塑世界,不断地通过作品释放随心所欲的创造力;而贝多芬从1796年开始便已感到听觉日渐衰弱,但是他对艺术的爱和对生活的爱战胜了他个人的苦痛和绝望,苦难变成了他的创作力量的源泉。
试问那些总是把缺少真正艺术家的原因归咎于环境的人们,现实中有谁会阻止真正的艺术创造呢?这一发问难道不适用于思想的领域吗?对于思想家和艺术家来说,思想和艺术绝对不首先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而首先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只要不是冒牌货,那么平庸对于任何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个人,就只是意味着它尚未成立或已经过时。用一个时髦的词汇“心流”来说,处于最佳状态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并不存在时间和空间所导致的差异。可以设想亚里士多德苏醒过来了,我以为他都用不着去做什么知识上的准备,就可以和维特根斯坦或海德格尔一边抽烟一边讨论;同样的道理,荷马(如果真有其人)也是可以和泰戈尔“把酒酹滔滔”的。
对于我这样的说法,思想的和艺术的从业者当然可以不认同,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能知道他们不认同我的主要理由,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难有思想和艺术创造的状态。对于这一点,我是可以理解甚至认同的,因为我虽然不喜欢思想和艺术的从业者在名利的诱惑面前两眼放光,却也能理解具体个人的具体处境。我们既不能再接受斯宾诺莎的“生前寂寞孤独,死后方得到承认”,也不能再接受毕加索的“生前穷困潦倒,逝后身价百亿”,但还是需要从他们那里接受成就思想和艺术的必要纯粹。
哪怕这种纯粹在今天的思想和艺术从业者那里只是偶尔显现,也能让新时代的天空中飞来更多动人的云彩。大自然都会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大自然也同样知道这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可知历史学家就是大自然造就的奇迹呢?现在我就需要说明,之所以从历史研究说起,就是因为我真切地发现历史学家是迄今为止最值得思想和艺术从业者学习的群体。
就像当下没有最可思虑者的时候我们可以回忆和思念过去有价值和有韵味的人和事一样,在当下没有思想和艺术灵感的情况下,我们也可以走进足够悠久的历史之中。在历史的天空中,由于我们是后来者,所以我们可以成为居上者。那些常常被我们提起的人物,只张嘴,不出声,而且能够对我们关于他们的品评具有无条件的包容。唐宗宋祖竟然也能走下九层玉阶,满脸堆笑地告诉周边的人说,老刘来了,炒菜!这当然是学习了曲艺的风格,而我要着重表达的是思想和艺术的创造是可以回到历史的世界中进行的。列宁说过:“退一步,进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