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人,这是我青年的时候对人生的把握,基本的意思是说人的一生很像是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但不同人走这一路会有不同的主观感受和客观效果。有的人招摇过市,有的人东游西逛,有的人行色匆匆,有的人若有所思,不胜枚举。每一种人的行走都伴随着他们自我的主观感受,也会留下不同的街谈巷议,当然也会有风一样地走过去而了无痕迹的。
这就是所有人的人生的整体图像,听起来淡淡的,不失简明,却略显轻飘,又倍觉沉重。如果有人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又恰好遇上降薪或降霜的秋末,就很容易接受宿命论的思想,并很容易欣赏和信仰悲观主义。
庆幸自己是个马虎的人,走在街上的时候,只是自顾自地穿过人与人的间隙,渴了就买汽水,饿了就要炒面,既不急着往前奔,也不多余地往后看,恍恍惚惚地少有思谋,反倒是无意中错过了许多烦心的物和烦心的事。虽然少了些阅历,却无形中多了许多快意,最起码多了许多也许属于平庸的平静,而我却能欣然接受。想起来刚有行路人意象的青年时期,真的就像是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他人的历史。
在此刻回忆起那时,就如同在傍晚眺望远方隐约闪烁的路灯下穿戴朴素的异邦人,一时间自己的眼中不由得生出笑意,自知那远远的路灯下有一个曾经的自己。还记得“行路人”在那时成为一篇短文的名字,擅长隶书的伙伴用亮黄色的广告颜料在绿色的一开纸上整齐地书写了《行路人》,然后就上了我们的墙,存续了好久好久,让每一次品读拙作的我都比上一次更得以老气横秋。
那时的青年不娇气,相反的,倒是唯恐他人觉得自己是个青年。没胡子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办法,大凡有点男人底子的,恨不得一夜之间把自己变成张飞。剃须刀是每个人都有的,但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人即便偶尔让它派上用场,也是因为道听途说人的胡子会越刮越硬。
青年时期的我,也有不留胡子的时候,却也有留胡子的时候,再加上自以为能彰显成熟的纸烟,活脱脱地就是一副装大人的样子。想象一下这样的青年行走在人生的大街上,哪还有什么对未来的乐观和悲观,吞云吐雾中的若有所思,也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扮相,自我期待的成熟多半会用唉声叹气的方式表达。
关闭回忆的开关,路灯和它下面的异邦人自行消逝,回到当下的我方有机会察看包围着自己的熙熙攘攘。卖烧烤的,卖烧烤的;闯红灯的,按喇叭的;打酱油的,下象棋的。这些都是我想象的,要说在我的意识里,熙熙攘攘的其实是各色的人类和各种的思想,它们倒着班地一会儿让我眼花缭乱,一会儿让我左右为难,且不说这脚下的路有多长,这路上的脚是一步也不想往前挪。一则是因为挪不动,二则是因为不想挪。
挪不动,是因为街上的人太多,有事的、没事的都挤到了一处,愣是让前行的人们只能在拥堵中长叹;不想挪,则是因为如今的街道虽然更宽、更平,但没有必要的速度和效率,总是让不忍虚度时光的人们无论获得了什么,心中却是一片的空白。那种空,是令人胆寒的无底的空,任你把多少思虑扔进去,都无法听到丝毫的回声;那种白,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无生气的白,即使是鲜红的山楂酱也遮不住它的僵冷。
总有人说现在的人活得累,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即便是说心累,也还是有点笼统和模糊。如果追问这心累究竟是何意味,我们又该如何回答呢?要我说呀,这个心累其实并不是累,而是人心无药可救的空与白。须知一切的累均可借助休眠而消除或缓解,只有无药可救的心之空白才能够让人的精神没有着落和前程。
我们都听过有梦游的人,有惊无险的时候只觉得有趣,若是导致了危急之事,我们多少是会有忧虑和恐惧的。设想满大街的人中有半数正处于梦游状态,可我们又无法分辨出谁正在梦游,这时候的我们会是怎样的感觉呢?又设想根据科学的标准,我们自己就是一个梦游者却不自知,这街道和这城市以及向外无限延申出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景象呢?
有一天,我趁着好空气和好心情,走在了城市里最讲究的一条街上,见识了许久没有见识的灯红酒绿和人头攒动。我故作清雅地只看牌匾上有傅山等级的书家所书的大字,自觉得半自动地走过了街道的大半,便不再想移挪。闻着扑鼻的香气,我排着队走进了能够吃到地道的大同羊杂的一家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