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昌:印象“精神困顿”

文摘   2024-08-15 18:22   山西  

现在的城里人已经不存在基本层面的衣食住行问题,再不济也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房子也许是租来的,或是按揭买来的,但总归是有房子可租可买,出门会有公交、地铁,必要的时候还可以选择共享单车。比之更高层面的具体情况就不用多说了,但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有锦衣玉食、大院豪车者,无疑更有机会体验世间稀奇的快意,却也需接受只有他们才有条件接触的苦痛。因而,从总体上看,无论一个人身处于什么样的阶层和位置,各自的苦乐也只有各自知晓。不同的人因所创造的和所拥有的参差不齐而具有不同性质的快乐与烦恼,但其快乐与烦恼的总量与结构应是大致相同的。

像这样的道理,我们都无需追究它的严谨与精确,即便真的借助于统计检验获得了接近客观的数据,也不会影响人们关于对象状况的整体判断,这种思维上的差异可能就是科学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相互难以通融的根由。要说其核心的内容,就是个理据,人文主义者通常重视理据中的理,而科学主义者则尤其强调理之所以成立的据。这样说来,科学主义者从思维的角度讲显然要更为理性一些,他们的不足通常只是有一些机械和简单,除此之外并无缺陷。与此相较,倾向于人文主义的人们,通常自信自己对生活世界的细腻体验和到位的洞察,从而在他们那里一定觉得天经地义、顺理成章,而在别人的眼里却格外武断地,对生活世界的事端做出自己的判断,就像我即将要做的事情一样。

那我要做怎样的事情呢?简而言之,正是基于前述不同人的快乐与烦恼总量和结构的大致相同这一认识,对眼下人们的存在状况进行必要的探测,一是为了满足某种认知上的需要,二也是顺便主动地理解一下我们的生活世界。我相信这样的探测如果有效,对于社会教育和精神文明建设也会具有支持作用。切入主题,我最为上心的其实是基本解决了衣食住行问题的人们的存在状态问题。我的这种上心自然不是欲从其中获得有利于自我提高的经验,而是想释解基本需要满足之后人的精神出奇困顿的疑惑。不用多说,这样的愿望必有一个前提是,至少在我看来,目下的生活世界里实际和普遍地存在着精神困顿的现象。

具体地讲,所有承担着责任的个体,无不处于劳作、奔波和忙碌之中,但当这一切临时租用了个体生命的事端暂时撤出后,无数的个体却立即像跑了气的气球一样,既没有了形状,也没有了光泽。有人曾坦率把这种现象称为失魂落魄,这话听起来的确有些尖刻,却也基本符合事实。带着这样的信息,我开始留意生活世界的远近讯息,并从共在者的表达中披沙拣金,终于注意到了一些虽非独属于我们的时代,却因我们正存在从而能够真切感受到的精神困顿具象。它现实地呈现为一系列的个体感觉,具体有“简单的重复”“清晰的迷惘”“记忆的异化”“持续的无奈”。这些感觉当然不是人的精神体验的全部,却能比任何积极的精神体验更为有力地作用于人的精神。

什么是“简单的重复”呢?这是指人们每日的劳作几乎没有新意,只是在近乎固化的节奏与路径中做着同样的事情,进而获取几乎没有变化的收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固然能让他们感觉到季节的循环和身心的变化,却难以使他们摆脱陀螺式的生活。经济的转型本来是容易使人身心漂泊的,然而具体的处境又使人不敢轻易放逐身心,因为他们唯恐脱离了现有节奏和路径之后连同原有的状态也无法复有。所以,人们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存在。这就如同我每日早晨出门一定能见到同一个位置上的同一种表情和同一种劳作一样,它会让我一方面感叹新的一天又来了,另一方面则让我经常自问新的一天究竟新在何处。

我们街上的早市很是红火,只要能起个早,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而最让我注意的是卖鸡蛋的聪明男人和卖水果的两口子。他们极具有代表性,真的可以说是数年如一日地在不变的位置,以不变的表情,做着不变的事情,这即是所谓的“简单的重复”。而我能日复一日地见证他们的存在状态,岂不是说明我自己也身处于“简单的重复”之中吗?客观地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地重复以往,但格式化的生活却是一种现实。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视这种格式化的重复为合理合情,但那通常是因为人们坚信他们的重复能把他们带到自己理想的未来。可如果这种未来在人们的视野中日渐模糊,又将如何呢?

如今,我们恐怕是需要面对“清晰的迷惘”这一事实的。再平凡的人也知道日子总得有个奔头,问题在于意识中的内容却是前路的迷惘似乎无可争议,此即所谓“清晰的迷惘”。它很显然具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前路的迷惘,另一个是这种迷惘具有相当程度的确定性。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当迷惘的确定性提到的时候,平凡人心中的奔头就会走远和模糊。在以往,人们知悉勤劳可以致富,于是就义无反顾地去勤劳;在目下,人们不仅发觉勤劳不必然能够致富,而且发觉连同勤劳的愿望都难以实现。在以往,人们知悉积德行善就可以造福自己;在目下,人们发觉积德行善并不必然通向幸福之境,很多时候他们的积德行善甚至还会给他们带来真切的麻烦。

这是多么有趣的生活世界呀!难怪从过去走来的人们偶尔会有回到过去的幼稚念头。可惜的是,他们根本不可能回到过去,“记忆的异化”现象正在许多人的精神世界里发生。这里所说的“记忆的异化”,是指个人曾经的美好记忆,不仅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行渐远,而且逐渐地与己身精神世界彻底分离。分离出去的美好记忆先是与己身当下的存在相互平行,最终的结果则是与己身当下的境遇在性质上相互对立。这种情况发展到极致,即是个人对自己历史过程的真实性开始怀疑,进而反问今天的自己是不是曾经的自己。如果一个人在当下的感受并不是很理想,那么最令他揪心的应该是他虽然断定曾经的生活世界更适合自己,却也同时断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里。

一定有理性的人会说谁也回不到自己的过去,这话的确无可挑剔,但人们并未因此而彻底打消回到过去的念头。时光不能倒流,所以也没有人要在时间的维度回到过去,较为常见的是一部分人选择了在空间的维度向过去靠拢。常常听到有从乡下走出来的退休老人回家乡养老的消息,他们分明就是要在那个被称为家乡的空间中寻找自认为美好的过去的记忆。在这一方面取得成功的人在过去其实也不多,但零星的总有,然而在今天已经基本上要消失了。也因此,我们越来越容易听到有的退休老人回乡之后不久便追悔莫及的自我叙事和新闻报道。就其原由,不就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吗?

严格地讲,能够招引个人回到过去的历史记忆必是与具体的人物相关联的。如若只是养个鸡、种个菜,一个人能也不见得非得回到自己的家乡。对于今天的城里人来说,“记忆的异化”更主要地表现为本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哪怕是在最为个人的空间里也难以尽情地回味,因为在他精神的周边已经存在着精心设计的各种可透视人精神的仪器,使得他的心灵再无可隐藏的秘密。于是,他们可能开始惊慌失措,继而无计可施,最终则是进入一种持续无奈的新常态。无奈者,没有办法也。在此之上,还须加上无语。其中的没有办法,并不是说个人因智识上的不足而缺乏技术意义上的方法,而是特指因存在着个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作用而使某种技术上有效的方法派不上用场。

举个例子来说吧。如果明知不应如何却必须如何,或者明知应如何却不能够如何,那一个人就遭遇到了真的无奈;如果这种无奈的质地格外坚硬,在可见的视野里找寻不到一点点可以消解的可能,这就叫“持续的无奈”。说到这里,我隐约地觉得以上四种精神困顿的具象竟然具有内在的连续性和一致性,因而精神困顿的人,他们的精神世界中应是同时存在四种具象的,只是在不同的个人那里,四种具象的结构比例不大一致,这就属于个体差异问题。别的人咱不太清楚,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记忆的异化”是最让我惊心的。至于其他三种具象,总体上都有释解之法,未能构成困扰。

我不觉得“简单的重复”是个大问题,只要心中有所追求,重复其实只是一种表层现象;“清晰的迷惘”我也是有的,但“同类项”比比皆是,也就不成为心理上的负担;“持续的无奈”,实话实说,我从未有过。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少能耐,更不是因为世界上缺少具有可持续性的无奈心情,而是因为我具有知难而退的德性。每当意识到此种无奈光临,我便立即寻找路径远离。尽管如此,也不可能把一切的无奈都拒之门外,过于纯粹和轻松的精神毕竟不太现实。俗话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有九,可言语者十之一二”,自古皆然,凡人概莫能外。重要的是,对于“不如意者”和“可言语者”均不能聚精会神,以免任何的无奈心情得以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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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记教育琐思;弘扬爱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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