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历史上的伟大的思想,渐渐地就会发现,不论思想的对象是什么,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即超越平常、超越自我、超越功利和超越时空。继续探究这一系列超越中的精神,则可发现创造了伟大思想的思想家是同时具有了创造性、公共心、审美力和历史感的卓越个人。这当然只是一种基于经验的归纳和总结,但如果这个结果能在较大的程度上反映伟大思想和伟大思想家的共性,那么我们反过来对这四种超越及其背后的精神内涵加以阐释,进而引发思想者的追求,就等于为有远大理想的思想者指出了未来的道路和努力的方向。
(一)超越平常
思想上的超越平常,第一位凸显的并不是与众不同,而是明显高于众人,而且这个高并不是数量意义上的,而是质量意义上的高。说具体了,既可以是思想的水平高,也可以是思想的境界高。这里的水平主要是指思想所牵涉的思维的层次和规范水平。只要有机会阅读伟大的思想文本,就能体会到伟大思想家思维的抽象和系统程度。一般而言,抽象的程度所反映的是思想的深刻程度,而系统的程度所反映的则是思想的成熟程度。
所谓思维的规范,主要是说思想者因能把自己的思想与思想的历史联系起来,进而能够像他的前辈和同行一样,使用思想共同体认可的话语系统。假如偶尔遇到自认为有思想却不能把自己的思想与思想共同体的历史和规范联系起来的人,无论他自认为有多么的深刻和独特,其水平也不可能获得思想共同体的认可。客观而言,这样的思想者个人,就其思维的规范程度来说,是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
这里的境界主要是说思想者及其思想不会仅仅局限于对传统的继承,更不会在共时的意义上人云亦云。或许正因此,每一个时代的那些思想的先锋,一方面会受到传统势力的惩治,另一方面普通大众对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同情。就像戊戌六君子,一则是被传统势力杀害的,二则是被普通大众围观的。伟大的思想在当时和当地通常是具有创造性的,也正是其鲜明的创造性,才使得它自身超越平常。
(二)超越自我
平常人想问题很难走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当然具有自然的一面,毕竟在最基础的层面人类个体都是个人中心主义者。以此为基础,平常人如果没有外部因素的制约,日常思考的内容一定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生存和生活,他人的,他乡的,他时的,他界的事情是不入他们大脑的。“想这个问题对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别人的事情犯得着你操心吗?”“何必替古人担忧呢?”“这岂不是杞人忧天吗?”这一系列的问句,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实在太熟悉了。
而在西方,古希腊思想家泰勒斯曾因夜观星辰不慎跌入土坑,遭人嗤笑曰:“你自称能够认识天上的东西,却不知脚下面的是什么。你研究学问得益真大啊,跌进坑里就是你的学问给你带来的好处吧!”泰勒斯爬出土坑答道:“只有站得高的人,才有从高处跌进坑里去的权利和自由。像你这样不学无术的人,是享受不到这种权利和自由的。”泰勒斯的故事是比较典型的。
实际上,任何时代和地域的伟大思想家都和泰勒斯有相似之处。他们固然也有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但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思想家,则是因为他们所思想的内容与基本生存需要无关。在他们看来,生存层面的俗事是不能够占用思想的能力和各种资源的,只有群体的、世界的事情,简而言之,只有宇宙和人生才有资格作为思想的对象。中国学人熟悉的“学术乃天下公器,人皆不可得而私之”中,也是有这个潜在的意思的。
(三)超越功利
思想一旦超越了自我,也就容易远离功利,但这也不是完全必然的事情。一个人可能走出了自己的小功利,却也可能没走出亚群体的大功利,因而其思想的层次或许有一定的高度,但其内在狭隘并不会彻底地消除。分析一下美西方的“卡脖子”行为,在其背后无疑就是亚群体功利主义的思想,这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想相比,高下立见。
学习那些伟大的思想,总有机会欣赏到伟大的思想家不愧为“人类之子”的风采。虽然说具体的思想家总活动在具体的时空中,但伟大的思想家只不过是就地取材,借用了身边手边的资源,他们所思所想的内容却是适用于全体人类的。如果不是这样,孔孟老庄再伟大,也不会为外国人重视;黑格尔、马克思再深刻,也与我们中国人没有关系。
今日重读到席勒的《美育书简》,见其中说道:“然而在现时代,欲求占了统治地位,把堕落了的人性置于它的专制桎梏之下。利益成了时代的伟大偶像,一切力量都要服侍它,一切天才都要拜倒在它的脚下。”一时把目光洒向窗外,真的以为席勒就在窗外。他这话说在1795年的德国,但在作为读者的我的意识里,时间和地点统统失去了意义,因为在我窗外的世界里,每天都在上演着主题完全一致的活报剧。
据说当年的席勒内心充满了矛盾,既不喜欢封建社会的腐朽,又从心里抵触资产阶级的暴力革命。这大概也是他把社会的改善寄希望于审美教育的原因。
席勒毕竟还是一个诗人、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总之是一介书生,难免会希望品格完善、境界崇高的人来改造社会,几乎相当于中国近世主张“教育救国”的教育家。像席勒这样的思想家,骨子里是浪漫的,对于众人的幸福和个人的自由发展是真诚投入的,其思想是超越了个人和亚群体之功利的,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美学的价值。
(四)超越时空
这并不是说伟大思想家的思想是虚无缥缈的,而是说他们的思想即使源于具体的事端,但其思想的内涵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其实也只有这样的思想才真的属于整个人类,而不只是属于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这对于思想这种东西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思想既不是经得起检验的科学知识,也不是堪称人类共同语言的各种艺术。要知道科学和艺术这两种东西,世间的任何人也拿它们没有办法。
还是那个席勒说:“他可以驱逐真理之友,但真理却永在。他可以侮辱艺术家,却无法伪造艺术,没有什么东西比科学和艺术更忠于时代精神的了。”然而,思想就没有科学和艺术那样不能被消灭和伪造,更没有科学和艺术那样能够获得人们最大程度的接纳。想一想科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在现实生活中的处境,便可以间接地体会到科学、艺术和思想性质的不同。
从历史的角度说,颠覆传统的科学的确在中世纪末期曾被视为异端,布鲁诺还因此而为科学殉道,但自工业革命以来,科学的春天似乎就没有结束过。特别是在社会经济高度依赖科学和技术,生产力由经典的内涵发展到新时代的的新质生产力情况下,无论风云如何变幻,科学家还是可以专心求索的。艺术呢,也许其中高雅的部分没有理想的市场,但只要艺术家的脑子活泛一点,能够迎合大众娱乐至死的需要,即使百业凋零,也不影响他们成为大大小小的印钞机。
思想就比较特殊了,与此相连的思想家必须花大力气优先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做梦都不要想着还能伟大一次。他们的思想肤浅了,人们是瞧不上的;他们的思想要是深刻了,一般情况下是不招人喜欢的;如果他们的思想在深刻的基础上还有那么一点点锋芒,那就得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思想和思想家是很珍贵的,也是很艰难的,原因是它和他对生态环境的要求都比较严格,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有那么一点娇气。除此之外,思想和思想家对个人的思维类型、情感意志和价值哲学也有特殊的要求。就思维类型来说,冲动型的、场依存型的个人是不适宜做思想家的;就情感意志而言,容易激动、没有恒性和缺少勇气的个人是不适宜做思想家的。就价值哲学而言,未解决或太在意生计的人是不适宜做思想家的。我们的新时代是需要思想家的,也是欢迎思想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