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善良,这算是个问题吗?应该算是个问题。即使这样,也不用过于认真,企图获得一个确定性答案的人注定不会获得满意的结果。只要有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心领神会作为基础,我们尽可以自由地使用“善良”一词,并可以根据情况的变化而做出恰当的应变。如果有人对我们的言语有兴趣,就会像研究《论语》中的“仁”一样研究我们在不同语境中所说的“善良”。做这一番铺垫,其实是想为自己即将表达的认识预留出回旋的空间,以避免在形式上陷入狭隘和偏失。
我要说的是,尽管这几天热的要死,我还是幸运地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最大的善良,其实是对人的“不到位”表现的接受和对当事人的祝福。但其前提条件是,当事人对自己的“不到位”既没有觉察也没有主观上的故意。反过来说,如果当事人对自己的“不到位”一清二楚,却使用瞒天过海之法追其所欲求,是无由享用善良者之接受和祝福的。而善良者如果对这样的当事人也施以接受与祝福,那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善良者,通常情况下,他们要么是糊涂人,要么就是头脑清楚的好好先生。
看似善良的糊涂人近似于东郭先生,而好好先生则近似于古人所讲的乡愿。东郭先生我们是比较熟悉的人,就不再讲他的故事。只说乡愿,通俗而言,就是指乡中貌似谨厚,而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者。若是提升一点层次说,就得拉古圣贤的大旗。比如,孔子说过“乡愿,德之贼也”;孟子说过“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朱熹则更为形象地说“乡愿是个无骨肋底人,东倒西擂,东边去取奉人,西边去周全人,看人眉头眼尾,周遮掩蔽,惟恐伤触了人”。
既然圣人都不说乡愿的好话,那我们也就不必违逆圣人的意思了。我其实对乡愿并无一点兴趣,不过是想间接地说明:对那些脑子还算清楚却惯于瞒天过海的当事人,是不应当施以接受和祝福的。那我们为什么需要接受和祝福另一些很可能是糊涂人的“不到位”者呢?理由只有一个,仅仅因为他们对自己的“不到位”既无觉察业务责任。这样的理由在完全的理性意义上远未充分,其最大的不足应在于我们对当事人缺少了一种积极改造的愿望,从而客观上对他们的不足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好像有那么点不地道。
对于这样的指责也好、担心也罢,我还是愿意做一些说明的。请记住,我说的是做一些说明,而不是做一些辩护。之所以只做说明而不做辩护,是因为从至大的道义上讲,只要有可能,我们就应当把人从任何一种困境中解救出来,唯有如此,才能让人道主义的精神散发出光热。面对这样的道义,谁还有理由面对“不到位”者无动于衷呢?依据现代文明的精神,见有贫穷者,则当救济;见有犯难者,则当扶助;见有愚昧者,则当启蒙和解蔽。
以此类推,见有如我们所说的“不到位”者,则当启发、引领之。如果做到了,我们就是有责任和担当的人;如果做不到,我们就是有责任和担当却缺少素养和能力的人;如果打心里就不去做启发和引领,那我们就是没有责任和没有担当的人。莫非我们的心智迷乱了?如果我们的心智没有迷乱,又为什么要对“不到位”者的存在状况采取放任的态度呢?
首先必须承认我们的心智在科学的意义上一定是正常的;其次则必须说明对于“不到位”的当事人的接受与祝福,恰恰体现了我们的人道主义情怀。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对于自己的“不到位”无知无觉的个人,通常多是被命运安置在了特殊的领域。这种领域的本质通常难以被把握,以致于该领域的真正成功者多得益于自己的天赋,而该领域的前辈一般也无法口传心授自己的心得。如果有过这一方面的经验,就一定能够理解理论上讲应当施行的启发和引领,在现实的实践中并不必然带来好的效果。
目前实际上还存在着另外一个问题是:即使在方法和技术的意义上完全可以对“不到位”者施以启发和引领,我们也需要谨慎为之,否则,那些“不到位”者中的上进者必然会陷于比之没有出路更糟糕的处境。
还记得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的那段话吗?“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我虽然也能够读出其中的无奈和悲观,但又确实为铁屋子里的“不到位”者找不到出路,或者是在方法和技术上可以找到出路,但在实践操作的层面束手无策,因而也就很不情愿地不去打扰那些对自己的“不到位”无知无觉且没有责任的人。
好在我在这种经验过程中几乎没有过消极的情绪体验,始终都能够以善良的心性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到位”,从而使自己与客观世界的关系越来越趋于自然,而且在学习中还从历史上的那些圣贤处学到了许多优秀的品格。我注意到那些圣贤在理念上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想象和创造,也从来不怕暴露出自己的书生意气,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很能体恤和同情每一个具体的个人。
我以为,这种为所有的人确立方向,又对任何人都能施以同情和T恤,才是高水准的练达。海德格尔谈到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写道:“查拉图斯特拉试图直接教导民众:‘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可是,民众只是嘲笑查拉图斯特拉,而后者不得不认识到,马上径直说出至高的东西和未来的东西,时机尚未成熟,也还不是正确的办法,可取的做法是,只是间接地说,甚至首先只是反着说。”这个查拉图斯特拉岂不是一个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