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推过磨或者推过水车,那可真是个力气活,一个人推是转不了几圈的,所以几个人一起推,而且需要分组轮替,才能够较快地完成预定的任务。这里说的是人力推磨或推水车,若是有牛马驴,就不用人那么辛苦了。后来有了柴油机,再后来有了电动机,连同牛马驴也从苦役中解放了出来。说句大实话,现在就是做一头驴也比以前要轻松得多,可见这时光飞驰、社会发展,物理的条件日新月异,人的心理感受也不同于从前。可也说不清什么原由,心里头竟又出现了推磨和推水车的表象,要知道这样的直接经验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回到村里还能见到东头和西头的两个磨盘,每到夏季,总有人排着队推磨碾制韭菜花酱,那添加了苹果与辣椒的韭菜花香,即便在半里开外也能闻见。到了秋季,磨盘那里则会有碾制旱烟末的男人们,他们一首推磨,一手舞弄着笤帚,许多时候是可以飘洒出芝麻油的香气和仁丹之清爽的。
这样的推磨景象之于观瞻者具有一种朴素的美感,之于那些做活的主人,他们的身体不可能不累,但他们的心里却也一定是美滋滋的。现在的人们已经享受到了技术的巨大红利,因而即便在村里,磨盘及与之相连的推磨都已经成为历史,毛头小伙子们估计连同听说到的机会也不会很多。可我却想到了,而且没有一闪而过,更出格的是我意识中的推磨,仅仅是推磨的纯粹表象:
——推磨的人满头是汗,并不健硕的身体随着用力的节奏一起一伏。他的脚下是明显下陷的圆圈,磨盘上的碾子下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推磨的人只是死心塌地地一圈一圈地转着,毫无停歇的意思。理性谕示人凡事总有个因果,我也觉得在信息化的时代竟生成了一簇农业时代的意象,一定会有内内外外、远远近近的什么因素作用,总不至于是因为我的年龄优势而获得的优惠吧?
这当然是一种调侃,我自然知道这样的情况是与目下人们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状态直接联系在一起。结合自我的体验,我实际上和一些敏感的同时代人一样,无意中意识到了推磨或推水车是一种普遍存在的人的存在方式和状态。
作为一种存在的方式,人在其中有如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上的秒针,始终以最勤快的姿态一圈一圈地转着。你说它有价值吧,它转来转去也没有改变周边的一切,连同它自己的分量也没有分毫的增减;你说它没价值吧,它转着转着,三点就变成了五点。
作为一种存在的状态,人在其中就是一种原地打转式的重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青丝白发,沧海桑田。人不似推车向前,而是终日的劳顿却无法走出那个深陷下去的圆圈。这岂不就与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没什么两样了?但问题是西西弗斯是得罪了众神而领受了惩罚,那正在推磨或推水车的我等凡人又是得罪了什么而领受的惩罚呢?
若是有人愿意去走近我等凡人,定能发现我们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无不是规矩与本分,无不是勤勉与进取,哪是应领受惩罚的西西弗斯呢?想着也没有多少人愿意走近一个个推着磨或水车的人,不过,即便有人有此意愿,其实也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倒不如不去走近,大致也接近于不去打扰了。让我等凡人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自我修炼、自我体悟,或许还能够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奇迹。
毕竟我们这样的人并没有去摆烂。虽然难以确立一个像样的理想,但还是走在想有理想的路上;虽然在简单的重复中并没有创造像样的价值,但还是转着圈地实现了自食其力,更没有给郭德纲所说的“物业”添乱,所以我相信这样的存在方式和状态还是有望随着斗转星移而发生变化的。
这是我们必须拥有的乐观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近似于身体健康所需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反过来说,如果连同这种乐观的精神都没有了,那我们与拉磨或水车的牛马驴就真没有什么区别了。你可知道拉磨的牛马驴是怎样的处境吗?这个问题只能依赖于我们的推测,牛马驴是无法接受问卷和访谈的。很多年前我讲授“管理心理学”课程,就曾以驴拉磨为例阐释过管理的策略,同时也道出了以驴为代表的牛马驴的处境。具体内容如下:
——驴是有惰性的,它在拉磨的过程中往往根据人的监督力度变化而走走停停。人为了让驴能够持续地拉磨,通常会采用三种办法:一是打骂。驴一停脚,人就打骂,如此,驴为了避免被打被骂,只好持续地走着;二是引诱。人在驴脖子上绑一个长杆,并在杆头挂上驴子最爱吃的东西,驴为了能够获得食物,只能不知疲倦地稳步向前;三是蒙蔽。人应是为了避免驴子的分心,用布蒙住驴子的眼睛,直至任务完成再行解除蒙蔽,我分析其中的原理应是让驴知道光明就在前头。
说一说驴的处境,我们的心理是不是就欢畅了许多?生活在高度文明的世界里,没有人打骂我们,没有人引诱我们,也没有人蒙蔽我们。我把这话告诉了一些和我一样的推磨人,本是要提振他们的士气的,没想到他们中却没有一个知趣和领情的,一个个好像商量过似的,均以“呵呵”声回敬了我的善意。这便让我很是失落。
有一日下班后,我抱着反思的态度向自己提出了几个问题:难道我们被打骂过?难道我们被引诱过?难道我们被蒙蔽过?紧接着,我以小学生的姿态对这几个问题依次进行了回答。
答案一:没有人直接打骂我们,但变相的打骂还是客观存在的,那就是每当我们把磨推坏了,或是没推出什么结果来,就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批评和惩罚。
答案二:虽然没有人使用引诱二字,但激励我们不断转圈推磨的具体策略,说是引诱也不为过;
答案三: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蒙蔽,只是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越来越慢了,关于人间事端的见识越来越短了。偶尔应要求表达己见,说出来的话连同自己都觉得要么是陈词滥调,要么就是一派胡言。也算是接受过许多教育的,却还能提出“济南离山东有多远”之类的荒谬问题。
对问题的认真回答并没有使人豁然开朗,我深知以我的愚钝,转圈推磨的存在方式和状态应该还得持续下去。这种没有锐气的心境也许就是知识人的命中该有,即使有突围的意念,也难有从我做起的意志。1839年龚自珍写了一首传世的诗,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后人多觉其好,我倒觉得这诗里还是透着一股书生气,因为他的愿望固然具有锐气,但终了还是寄希望于天公,实乃书生也。
龚自珍写了这诗30年后的1871年,欧仁·鲍狄埃作词《国际歌》,其中有“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也是一首诗,但这诗里洋溢着的却是自力更生的锐气。所以,仍像钟表上的秒针一样无休止转圈的转圈推磨人,真的应该对自己做一次精神的体检,看一看是不是缺钙、缺铁、缺石头。然后,丢下包袱,戒绝埋怨。如果不好有远大的理想,就先把不让每一天荒废摆在优先的位置。只要能够这样,推着推着,转着转着,就会走出让我们无助、无奈和无望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