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詞典》校札(50)——道腴#2024-28

文摘   2024-06-07 15:43   上海  
道腴《德充符》,怡然有餘歡。

——元盧摯《寄蕭徵君惟斗》詩

《漢語大詞典》據此例爲【道腴】立義項❷“研討玩味”。

義項❶“某種學説、主張的精髓”例證充分,“道腴”作爲名詞充當動詞“味”的賓語,古籍常見。而盧摯詩中“道腴”似以“《德充符》”爲賓語,故編者揣摩句意,爲之設立了一個動詞義。由孤立語境歸納詞義,不能遽信。
“道腴”另有一常見用法爲辭書忽略。
  • 宋張九成《辛未閏四月即事》詩之七:“目昬心則瑩,道腴形自枯。”

  • 元趙孟頫《縮軒記》:“今子貌枯而道腴,家貧而德新,人將畏子,子何畏於人!”

  • 明沈周《會吴獻臣兵備兼謝惠詩》:“貌瘠道腴内,官廉德儉先。”

  • 清吴鳳華《壽樊榭先生六十》詩:“飄泊孝廉船,道腴豈憔悴。”

  • 清王先謙《李興鋭神道碑》:“公耕且讀,身瘠道腴。”

“道腴”常與形貌枯瘦對舉,可見指個人内心的充實。

  • 唐《黎幹墓誌》:“曾王父大父以道腴德華,與商晧蜀嚴爲徒,時莫得而禄也。”

  • 宋范成大《謝賜御書》:“此非聖性天高,學力海富,道腴德輝,被於心畫,則何以深造,自得集其大成,全美如此。”

  • 宋白玉蟾《福海院記》:“﹝有謙禪師﹞修《法華》行,德邅道腴,遐邇皆北斗之。”

  • 宋王應麟《八賢贊·蔣璯》:“學必以己,義榮道腴。博觀約守,胸吞石渠。”

  • 清湯右曾《李元振墓誌銘》:“即之温温,德容道腴,久益愛慕。鄉閭稱之,郡國信之,四方之人宗仰之。”

“道”與“德”“義”互文,渾言無别。又有“德腴”的説法,義同。

  • 宋范成大《問天醫賦》:“故有禀生多艱,形枯德腴。委隨惰窳,命也何如?”

  • 明鄭淵:《宋慎加冠祝辭》:“爾家太史,道隆德腴。温焉玉潤,盎焉春熙。立言垂遠,流譽於時。”

  • 清孫光祀《王雨嵐太常小像贊有序》:“天予之形,賦茲德腴。神宇和厚,威儀詳整。”

  • 清王芑孫《擬顔延年宋郊祀歌》之一:“殫祥罄瑞,刑瘠德腴。”

“德腴”辭書失收。

  • 清桑調元《陳公以實學傳燈匾言顔餘山先生祠堂仲夏雷公翠庭題山仰餘光額疊韻謹記》:“紛華不敵道德腴,講壇書院清荒蕪。”

“道腴”“德腴”“道德腴”皆指道德豐美。可作定中結構,也可作主謂結構。主謂結構又可離合。

  • 宋戴復古《求先人墨跡呈表兄黄季文》:“身窮,年高氣彌壯。”

  • 元楊奂《遊嵩山十三首·盧巖》:“避名名自在,身瘠。”

  • 元周權《讀陶淵明傳》詩:“居貧,念澹跡已超。”

  • 明李東陽《福建兴化知府潘公琴墓碑》:“道德,文章外彪。”

  • 清倪瑞璿《擬上儲畫山先生》詩:“前輩名誰重,先生。”

回看盧摯詩“道腴《德充符》”,可理解爲道德因《德充符》而豐美。即“道”(主語)“腴”(謂語)﹝於(省略介詞)﹞“《德充符》”(賓語)。這個“道腴”不必視爲一詞,也不必收入辭書。所以煉句成此,蓋取“道腴”猶“德充”爲文趣,如言“德充於《德充符》”。形式上“道腴”“德充”連言,與上揭“道腴德華”“道腴德輝”“德邅道腴”“德容道腴”“道隆德腴”等相類。

“道腴”無所謂“研討玩味”之義。《漢語大詞典》既誤立此義項,也就有古籍整理者流傳其謬種。

舊譜最稱蒙頂味,露芽雲液勝醍醐。
公家藥籠雖多品,略采甘滋助道腴

——宋文彦博《寄致政太師相公杜四首·蒙頂茶》

申利校注(《文彦博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第247頁)云:

道腴:研討玩味。元盧摯《寄蕭征君惟斗》:“道腴《德充符》,怡然有餘歡。”
這顯然是直接使用《漢語大詞典》來解詩句,而並不能通。若以上文歸納出的“道德豐美”代入,説飲茶有助於修德似能成立,但細審語境也不妥帖。上句“公家藥籠雖多品”,是用藥來興發茶的功用,則下句必著落到身體健康上。申利對詩題之注已言:“蒙頂茶有祛病延年的功效,唐代已作爲貢品,極爲名貴。”文彦博豈能不知?“道腴”與健康又有什麽關係?這個問題不檢宋代文獻是無法回答的。
  • 宋知禮《與永安持山主第三書》:“持姪山主:又加法臘,必益道腴。經理住持,諒皆成就。”

  • 宋胡宿《謝鄭都運啓》:“緬惟計局餘閒,道腴增集,尤順和倪之理,俟膺大用之恩。”

  • 宋宋祁《上孫員外啓》:“節物向榮,道腴加嗇。”

  • 宋宋祁《上都運待制啓》:“秋物寖衰,道腴祈勝。”

  • 宋劉敞《與制置待制啓》:“春序甫中,陽和增茂。惟悉心於邦計,靡失節於道腴。”

  • 宋劉敞《與和州紫微舍人啓》:“伏惟跋涉修塗,鎮撫劇部,道腴自勝,神宇益寧。”

  • 宋沈遘《與發運司勳啓》:“悵莫陪於賓慶,維加保於道腴。”

  • 宋沈遘《與兩浙轉運學士提刑郎中書》:“甫霜氣之戒寒,諒道腴之增勝。”

  • 宋孫覿《與仲隱大師帖一》:“示書勤懇,喜聆高秋道腴增勝。”

  • 宋胡銓《與黄世永小簡二》:“秋色益高,恭審蔚然人表,道腴日進,神物交孚,台候萬福。”

  • 宋周必大《與留仲至丞相劄子一一》:“某竊以歲晚,天氣凝寒,恭惟某官游心静密,道腴日勝,天人交相,鈞候動止萬福。”

  • 宋吴泳《答唐伯玉書四》:“良晤尚遠,更乞冲養道腴,竚登經幄。”

在宋人書信的祝福語、丁寧語中屢見“道腴”,祝福收信人的“道腴”能“增”“益”“勝”“進”,丁寧收信人“加嗇”“加保”“冲養”其“道腴”,而語前往往先言及季節變換,則此“道腴”是指對方的身體健康而言無疑。

與以下書信套語相對照,其意更顯。

  • 宋宋祁《與梵才大師帖一》:“春序向晚,宜加保嗇。”

  • 宋歐陽修《與王龍圖書三》:“稍寒,惟當以時保嗇。”

  • 宋蘇軾《與通長老三》:“仍審履茲初涼,法體增勝,爲慰。”

  • 宋黄庭堅《與子澤宣義帖一》:“風日暄暖,伏惟體候增勝。”

  • 宋孫覿《答席侔仲帖四》:“示書,方知奉親於高隱,體力增勝,喜不勝言。”

  • 宋朱熹《與西原崔嘉彦》:“奉告,承乍寒道體增勝,爲慰。”

  • 宋朱熹《答吕伯恭》:“暑氣浸劇,伏惟道養有相,尊候萬福。”

  • 宋尤焴《與江都監劄》:“即日春澤初布,共惟冲養有相,法候介福。”

特别是以“道腴增勝”與“道體增勝”對讀,可知“道腴”猶“道體”,是對對方身體的敬稱,亦“玉體”“貴體”之類。“道”也是書信常用敬詞,無實義,如稱對方爲“道席”,稱對方厚愛爲“道愛”等。

“道腴”這個用法似僅見於宋代書信中,尚未發現其他時代、其他體裁之用。這可能也是前人未能拈出此義之由。

那麽文彦博詩中可以用這個“道腴”嗎?正合。《寄致政太師相公杜四首》實際是文彦博向杜衍贈送邛竹杖、蜀箋、華陽巾、蒙頂茶,配合四物而作四詩寄呈。其後句分别爲“不爲淩霜高節在,對靈壽合包羞”,“遠寄南都豈無意,緣揮翰似山陰”,“厭貂裘今已久,定知野服稱高情”,“家藥籠雖多品,略采甘滋助道腴”。皆用第二人稱。其詩不啻帶格律的書信,故無妨采書信用語入詩。蒙頂茶之“助道腴”不過言“有益於貴體”罷了。

總結一下,《漢語大詞典》【道腴】義項❷“研討玩味”不成立,當删。可增立兩個義項:

❷道德豐美。
❸書信用語。猶玉體、貴體。道,敬詞。

2024年6月7日


吴铭训诂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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