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墨子·節用中》
王念孫認爲文有錯譌。《讀書雜志·墨子二》“北降”條云:
“降”字義不可通,“降”當爲“際”。《爾雅》“際、接,捷也”,郭注曰:“捷,謂相接續也。”“際”“降”字形相似,故傳寫易譌。(《周易集解·豐·象傳》“豐其屋,天降祥也”,引孟喜曰:“天降下惡祥也。”王弼本“降祥”作“際翔”。“際”“降”字相似,故《周易》與《墨子》互譌。)孫詒讓《墨子閒詁》(中華書局2001年,第162頁)從王説,又言:《荀子·王霸篇》楊注引《尸子》云“堯南撫交阯,北懷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韓非子·十過篇》云“昔者堯有天下,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賓服”,文並略同。又《大戴禮記·少閒篇》云“昔虞舜以天德嗣堯,朔方幽都來服,南撫交趾,出入日月,莫不率俾”。《淮南子·脩務訓》云“堯北撫幽都,南通交趾”,賈誼《新書·脩政語上》云“堯撫交趾,北中幽都”,亦與此文大同小異。今之《墨子》譯注本凡於此處出注者,亦率從王説。有趣的是,頗有幾家在注中依王説,校“降”爲“際”,釋爲“接界”,卻在譯文中别作理解,如:古時堯治理天下,南面安撫交阯,北面招降幽都,東西直到太陽出入的地方,人民莫不歸服。(李漁叔《墨子今註今譯》,台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63頁。)古時堯治理天下,南面安撫交趾,北面統治了幽州,東西轄境遠至日出與日落之處,没有誰不順服。(周才珠、齊瑞端《墨子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8頁。)古時堯帝治理天下,南面安撫到交趾,北面降服到幽都,東面<西>直到太陽出入的地方,没有誰不歸服。(辛志鳳、蔣玉斌等《墨子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32頁。)顯然,到了理解句意之時就有學者覺得改爲“際”字反而不通,仍願意按本字“降xiánɡ”來譯文。其中理由,王焕鑣《墨子集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25頁)言之頗詳:“北降幽都”與“南撫交阯”相對爲文。王念孫以“降”爲“際”,而訓爲“接”,疑非是。《左哀二十六年傳》“六卿三族降聽政”注:“降,和同也。”疑“降”爲“和同”之切音,故以爲訓。則“北降幽州”,蓋謂北則和協幽州,與南則安撫交阯,皆就堯之所以治遠方者言之,義正相配。若作接續義釋,祇夸其版圖之遼廓耳,於治天下無當也。《尸子》:“堯南撫交阯,北懷幽都。”懷來、和同,義略相近,觀下句側重“賓服”二字,亦可爲佐證。《左傳》“降聽政”之“降”爲副詞,一般認爲是通作“共”,與此動詞“降”不必強扯關係。除此以外,王焕鑣之説從章句出發,分析頗有佳處。一句中“治”“撫”“降”“賓服”諸動詞自當合觀。其一,“降”字解作“使之投降”、“使之馴服”,義甚通暢。《左傳·莊公三十年》:“秋,七月,齊人降鄣。”言齊國降服鄣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晉降彭城,而歸諸宋。”説晉國使彭城投降,將其歸予宋國。《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強弩出,降四千餘人。”言樂成侯許延壽出擊,降服了四千多人。王氏或許將“降”字解作“向之降”,或讀爲“下降”、“降罪”之降,故有“義不可通”之謂。從以上“降”字諸例可知,“北降幽都”解作“北邊降服了幽都”,於義甚明。
再從“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二句論之。“撫”一般解作安撫、撫平。若解“降”作“使之降”,則前二句謂堯帝撫平南北,突出其仁德之政,而“東西至日所出入”一句,則重在點出其領土之廣……如此解法,“撫”與“降”義近,相對爲文。相較之下,“北際幽都”所突出的是國境之遼闊,與上句“南撫交阯”突出堯有仁德不甚相類。
……《大戴禮》“朔方幽都來服”,正與“北降幽都”(解作幽都來服於堯)意義相同。《淮南子·脩務訓》作“北撫幽都”,亦與“北降幽都”義近……“撫”、“來服”等表述,明顯與“使之降”意義相近,則“北降幽都”,本可讀通。
此爲不改字而讀爲“降xiánɡ”之説。而學者另有不改字而讀爲“降jiànɡ”之説。裴學海《評高郵王氏四種》(載《河北大學學報》,1962(3))云:降非際之誤。降,至也。此云“北降幽都”,即《韓非子·十過篇》之“北至幽都”也。《國語·魯語上》“饑饉荐降”,與《詩·雲漢篇》“饑饉薦臻”(荐同薦,重也,再也。)同義。臻亦至也。《國語·晉語三》:“慶鄭曰:‘臣怨君。始入而報德,不降;降而聽諫,不戰;戰而用良,不敗。’”降,至也。言君始入而報秦之德則秦兵不至;秦兵至而君聽諫,則不戰也。降之本義爲下,下與至義相引申,故降可訓至。降訓下,亦訓至,猶集訓至(見《國語·晉語》“不其集亡”韋注。),亦訓下也(《淮南子·説山篇》“雨之集”,高注曰:“集,下也。”《書·文侯之命篇》:“惟時上帝車厥命于文主。”集,下也,降也。)。近日又見蔡偉先生《讀定縣八角廊漢墓竹簡札記一則》倡“照三系字與端系字、見系字的聲母應該有一個共同的上古來源”,又謂“根據這種語音現象,我們可以糾正王念孫校勘中的一個錯誤”,即此“北降”問題,言:由孫氏《閒詁》所引古書中的異文來看,“降”與“中”“通”音近而義同。“降”“中”古音極近,古韻同屬冬部,聲紐分別是見系和端系,尤其“𪔳”從“降”聲而音徒冬反,更可證“降”與“中”“通”因音近而致異。《呂氏春秋·重言》有“飛將沖天”語,高誘注:“沖,至也。”此“沖”字與《新書》“北中幽都”之“中”音近而義同。“北中幽都”,方向東先生譯為“北邊到達幽州”,可從。……又《國語·晉語》“道遠難通”,注:“通,至也。”故《淮南•脩務》之“南通交趾”,即南至交趾的意思。那末,“降”字在《墨子》中的文句應該怎麼解釋呢?我們認爲,“降”字在古代漢語中,也是有“至”的意思。先看異文方面:《説苑•辨物》有“鳳乃蔽日而降”語,“降”,《韓詩外傳》作“至”。《淮南子•本經》“鳳麟至”,《太平御覽》卷962引“至”作“降”。又《大戴禮記•誥志》説“龍至不閃,鳳降忘翼”,“降”“至”互文見義。凡此皆足以說明“降”就是“至”的意思。所以《墨子》“北降幽都”應理解爲“北至幽都”。從語音上講,“降”有“至”的意思,除了與“飛將沖天”之“沖”音義皆近之外,也與“臨”爲同源關係。綜上所述,從異文及語音等方面證明王念孫改“降”爲“際”,是不足取的。“太陽底下没有新鮮事”,同樣的結論往往會由不同學者各自獨立提出。蔡氏不知裴氏,亦猶黄啟深不知王焕鑣及諸注譯本作者。蔡氏之説自有獨到處,引入新的音韻理論溝通“降”與“中”“沖”“通”“臨”,與裴氏只言訓詁相比更多了“科學感”。如此一個問題有了三種答案:“際”字説、“降xiánɡ”字説、“降jiànɡ”字説。其中最多只有一種是正確的。“降xiánɡ”字説、“降jiànɡ”字説都以否定“際”字説爲目標,確實,改字之前必須證明不改不通,只要原字確通則改字之議自廢。而“降xiánɡ”字説、“降jiànɡ”字説也不可並存,蔡文於附記中提到黄啟深文章,並言“與我們的理解不同”。而蔡文下有網友“齊新宇”留言提問:“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既然前面是‘撫’,則後面的‘降’如與‘撫’相對,是否就應該是‘降伏’的意思?”蔡氏則答覆:“綜合考慮,我還是認爲此降字不能解爲降伏。”三種答案中我支持“降xiánɡ”字説,下面試作辨析。裴、蔡二氏作爲“降jiànɡ”字説的代表,雖論證各異,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重視異文等外部證據,忽視《墨子》文句内部邏輯的通順,而所用外部證據亦多牽強,甚至譌舛。與王念孫“際”字説實際上異曲同工。
與《墨子》“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對讀,相似度頗高,可以判斷有相同的源頭。等“北降幽都”於“北至幽都”是此説的根柢,其餘不過設法證明而已。“北降幽都”等於“北至幽都”這個認識是偏頗的。兩者在《墨子》與《韓非子》語境中的功用並不相同。同源文本爲不同作者採納時已按需修改,此“異文”所異的不止是形式,更重要的是内容。《墨子》句主語是“堯”,堯“南撫交阯”,堯“北降幽都”,皆“堯治天下”的具體内容。凡倡“降xiánɡ”字説者皆注意到了與“降”對舉的“撫”字對確定句意的重要價值。看些其他例子:
《荀子·王霸》“今以一人兼聽天下,日有餘而治不足者,使人爲之也”楊倞注引《尸子》曰:“堯南撫交阯,北懷幽都,東西至日之所出入,有餘日而不足於治者,恕也。”
三國魏《劉鎮南碑》:“南撫衡陽,東綏淄沂,西靖巫山,保乂四疆。”
《三國志·蜀·諸葛亮傳》:“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内脩政理。”
《後漢紀·光武紀八》:“令東撫烏桓,北拒匈奴,邊陲永息干戈之役,萬世之策也。”
皆言治功,而非地理。而《韓非子》只言地理,主語爲“其地”,故皆用“至”字。“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與堯“南撫交阯,北降幽都”其旨各别,不可輕率等同。想要證明“北降幽都”之“降”是指地域上的“界接”或“達至”,這在出發點上可能就已經存在方向性錯誤了。
如裴氏説《國語·魯語上》“饑饉荐降”與《詩·大雅·雲漢》“饑饉薦臻”同義。這不能成立。《國語·魯語上》:“饑饉薦降,民羸幾卒。”韋昭注:“降,下也。”而《雲漢》詩句作“天降喪亂,饑饉薦臻。”又《詩·小雅·雨無正》:“降喪饑饉,斬伐四國。”只要語境完整一些即知《國語》之“降”即《詩經》之“降”,降下之義,韋注無誤。“降”並不與“臻”對應,不是異文同義關係。裴氏又言《國語·晉語三》“始入而報德,不降;降而聽諫,不戰;戰而用良,不敗”之“不降”指“秦兵不至”。也不能成立。“不降”“不戰”“不敗”皆指晉國而言。裴氏就舉了這兩個例子,而兩個例子皆出於他個人對文獻的錯誤理解,没有證成“降,至也”的效能。蔡氏謂據異文,“降”與“中”“通”音近而義同。其中“通”來自孫詒讓所引《淮南子·脩務》“堯北撫幽都,南通交趾”,乃是轉引未核原書致誤。原文作“南道”,據高注“親往行教導”,顯然是“道”讀爲“導”。今所見孫詒讓《墨子閒詁》引作“通”字,未見版本依據,也無校記,不知是手稿到排版哪個環節的形近而誤。轉引之文本既誤,則談“通”與“降”之音義關係毫無意義了。
蔡氏又據《呂氏春秋·重言》“飛將沖天”高誘注“沖,至也”證“沖”之“至”義。不妥。“沖天”當然是衝到天上,不能説“衝到”等於“到”。同樣,據“鳳乃蔽日而降”“鳳麟至”“龍至不閃,鳳降忘翼”等異文、互文證“降”之“至”義也不嚴密。這些例子全部説的是祥瑞降臨,有很明顯的“向下”意在其中。而且這些用法單調的例子也無法直接證明“降”有地域上達至之義,若是要説堯親身“降臨”幽都或尚可。總之,剝去文獻用例中“沖”的快速、向上,“降”的向下這樣明顯的意義區别,説他們同有抽象的“至”義,又無抽象“至”義的用例,卻因某種新的音韻假説而遽定爲同源關係,這樣的論證方法期期以爲不可。以上説了“降jiànɡ”字説何以不可信。“降xiánɡ”字説如果只有“南撫”“北降”相對爲文這樣的證據終顯薄弱,我來補充一些證據,我認爲解決問題的關鍵不在“南撫”“北降”,卻在無人注意的“東西至”上。上揭《淮南子·脩務》句主語同樣是堯,而“西教沃民,東至黑齒,北撫幽都,南道交趾”。教、撫、道(導)都是堯治理四方的具體操作,怎麽混進去一個“至”?無獨有偶,其例還有——同樣是撫、服、懷是一類,混進去一個“至”。這提示了此“至”並不是疆域上的達至,而同樣是治理操作。其義觀下例可明。
“東至開梧”“東至黑齒”猶“東致海外”,“至”讀爲招致之“致”。
高亨《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93頁)云:“致,招致。附,讀爲拊,撫也。此句言招崇人投降而加以安撫。”程俊英《詩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29頁):“致:招致敵人投降。附:通‘拊’,安撫。”是則“東至開梧,南撫多𩖍”即言“是致是附”事。
“拊循”亦猶撫。此亦見“致”“撫”與招降的内在關係。
明確了“撫”“降xiánɡ”“至(致)”之間的聯繫,再來看《墨子》句,可收豁然之效。“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致)日所出入,莫不賓服。”堯治天下,天下人莫不賓服,舉例言之,南面安撫交阯之人,北面降服幽都之人,東西方招徠日升日落處之人。五個動詞,皆言治功,一氣貫通,毫無旁騖。非如黄啟深所理解的半言“仁德之政”半言“領土之廣”。
“北降丁令”正猶“北降幽都”。
到了《韓非子》中“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賓服”,改主語爲“其地”,動詞連用三個“至”,則全爲達至義,專言幅員而已。後人草草視異文爲同義,非但將不同語境的“東西至(致)日所出入”與“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混同爲一,更等“北降幽都”於“北至幽都”,其謬滋甚。
我對音韻之無所不通總抱持謹慎態度,至少“照三系字與端系字、見系字的聲母上古同源”云云與《墨子》“北降幽都”問題大概没有什麽關係吧。
2024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