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詩“昧心附遠翰”解#2024-40

文摘   2024-07-24 15:45   上海  

鍾嶸《詩品》列鮑照於中品,稱其“善製形狀寫物之詞”,“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鮑照詩特多自造詞,向稱難解。這裡就討論一句二詞。

昧心附遠翰,炯言藏佩韋。

——南朝宋鮑照《吴興黄浦亭庾中郎别》詩

對此詩句的解釋大致只存清代聞人倓一家之説。

清初王士禎編成《古詩選》,收録此詩。後聞人倓爲《古詩選》作箋注,而成《古詩箋》,於此句云:

《集韻》:“附,託也。”翰,毛羽也。遠翰,謂遠行者。《玉篇》:“炯炯,明察也。”《韓非子》:“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自緩。”按:庾歸而鮑不得歸,别時庾必有慰藉之言。故鮑云同爲客而昧心送先得歸者,聊用子言以當佩韋,庶歸心不至於過急也。
清末錢振倫《鮑參軍集注》函納前人成果,於此句全用聞人箋,未贊一詞。後來黄節在錢注基礎上作《鮑參軍詩注》,錢氏之孫錢仲聯復吸收注又對《鮑參軍集注》作校補,於此句皆仍聞人箋原貌,不稍增益。直到丁福林、叢玲玲作《鮑照集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第517頁)依然如此,只加了一句:
昧心,猶違心,違背本心。
《漢語大詞典》有兩個詞目依據此例此解:【昧心】❶“違心,違背本意。”【遠翰】“指遠行的人。”
聞人倓的理解襲用至今,但細加審辨當可察其不穩之處。“昧心附遠翰,炯言藏佩韋”從形式上看應當是個對句。若“炯言”指庾中郎之言,那麽“炯言藏佩韋”就是“主謂賓”結構,上句“昧心”會是個狀語嗎?《説文》:“昧,一曰闇也。”“炯,光也。”義正相反,豈是偶然?“炯言”既是稱對方之言的敬辭,“昧心”當是稱自己之心的謙詞。
  • 晉王渾《上書諫遣齊王攸之藩》:“私慕魯女存國之志,敢陳愚見,觸犯天威。”

  • 南朝宋袁淑《防禦索虜議》:“自恥懦木,智不綜微。敢露昧見,無會昭採。”

  • 北魏王叡《疾篤上疏》:“仰恃皇造宿眷之隆,敢陳愚昧管窺之見。”

愚見、昧見,即愚昧之見,皆謙稱己見。

  • 唐張參《李臨淮武記跋》:“今擇其精要,雜以愚識,爲一家書。”

  • 唐白惇《李尚旦墓誌銘》:“惇謏才多慙於宅相,昧識有愧於孫謀。敢率繁蕪,敬揚休烈。”

愚識、昧識,自也指愚昧的學識,謙稱己識。

同理,“昧心”也就相當於“愚心”。

  • 漢李尋《對詔問災異》:“願竭愚心,不敢有所避。”

  • 南朝齊蕭景先《遺言》:“上謝至尊,粗申愚心。”

  • 唐孫愐《唐韻序》:“敢不躬談,一訴愚心。”

我的心意寄託於“遠翰”,你的言語收藏在“佩韋”。“佩韋”是物,一般以物對物,則“遠翰”當非指人。古代文人常用來寄託心意之物爲何?

  • 晉孫綽《聘士徐君墓頌》:“何以舒藴,援翰託心。”

  • 南朝齊王融《爲竟陵王與隱士劉虯書》:“不遠千里,尺書道意。”

  • 北魏元順《蠅賦序》:“寄想琴書,託情紙翰。”

  • 唐陳子良《平城縣正陳子幹誄》:“興言遠感,發增情思。援翰寫心,式旌遺事。”

  • 唐李白《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黄鶴東南來,寄書寫心曲。”

  • 南唐潘佑《爲李後主與南漢後主書》:“敢奉尺書,敬布腹心。”

  • 南唐潘佑《爲李後主與南漢後主第二書》:“再寄翰墨,重布腹心。”

翰是毛筆,引伸爲以毛筆書寫的文字如文章、書信皆可稱“翰”,這正是文人寄託心意的載體。

與“昧心附遠翰”相類者有南朝梁王僧孺《詠搗衣》“寸心憑雁足”(“雁足”指書信)、唐方干《送饒州王司法之任兼寄朱處士》“含情寄遠書”、宋蘇轍《和王適寒夜讀書》“微言寄翰墨”、宋虞儔《和陳倅留題奉聖》“微意寓篇翰”,可以相參。

故“遠翰”乃是寫給遠人的書信,與“遠書”“遠信”相類。此詞此義明清常用,當是擬古。

  • 明胡直《答諸殿撰》:“忽拜遠翰,既慰且慚。”

  • 明吴鵬《致吴百朋書》之二:“即辱遠翰,知節鉞蒞泗上。”

  • 明張燮《答陳子潛將軍》:“赫曦漸厲,芰荷裳無處生活,忽接遠翰,如坐我以濯龍淵。”

  • 明沈壽民《與武川湯五先書》:“伏承遠翰勤勤,詢以近狀委悉。”

  • 清胡永成《秋夜懷金彙征》詩:“征鴻去何之,臨風寄遠翰。”

“翰”之書信義並不罕見,“遠翰”之“遠書”義清代也仍行用,聞人倓以來學者爲何未能以之釋通鮑詩?蓋爲語境所誤。鮑詩最後兩聯作:

役人多牽滯,顧路慙奮飛。

昧心附遠翰,炯言藏佩韋。

鮑不得不留,是爲“牽滯”;庾中郎卻將西歸,是爲“奮飛”。解者將“奮飛”意象帶入下句,乃以“遠翰”爲遠飛之翅、遠飛之鳥,於是理解成喻遠行之人,不顧對句捍格。另一方面鮑、庾正道别,既尚未遠離,也不勞寫信,“遠書”義似不合於此,遂棄常見之義,另覓無徵之解。此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古人書信基本依靠遠行者順路帶送,所謂“寄信”之“寄”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庾歸而鮑不得歸,則託庾帶信回去可説是理之必然。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就是託辛帶信之意。還有一首唐詩,更是佳證。唐張九齡《送使廣州》詩云:

家在湘源住,君今海嶠行。

經過正中道,相送倍爲情。

心逐書郵去形隨世網嬰

因聲謝遠別,緣義不緣名。
“心逐書郵去,形隨世網嬰”一聯簡直就是鮑詩“昧心附遠翰”、“役人多牽滯”兩句的復刻。“湘源”指張九齡家鄉韶州,在今廣東省北部,“海嶠”則指“使”要去的廣州,由京城南下廣州會先經韶州。故張九齡託“使”帶信回鄉就是理所當然。《張九齡集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第192頁)熊飛注云:
《劉注》謂“此詩當是詩人在京送使所作。”無據。時詩人似在京外某地,故送别以“書郵”形式出現,非面别。
此亦知其一不知其二,後出轉劣之説。因不知古人送别常託遠行之人順便帶信的習慣,而生出“詩人似在京外某地”,“用書信送别”的臆説。
因爲“役人多牽滯”“形隨世網嬰”,自己回不去,所以只能“昧心附遠翰”“心逐書郵去”,讓遠行者把寄託了自己心意的書信帶回去。如此而已。

2024年7月24日


吴铭训诂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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