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讀書雜志》札記(88)——萬三千#2024-49

文摘   2024-09-22 17:08   上海  
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智能,遣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林,西抑彊秦,南支韓、魏。

——《史記·馮唐列傳》

《讀書雜志·史記五》“萬三千”條云:

“遣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念孫案:“萬三千”下脱去“匹”字。《蘇秦傳》曰“車千乘,騎萬匹”,又曰“車六百乘,騎五千匹”,皆以“乘”、“匹”對文,此亦當然。《太平御覽·兵部》引此正作“彀騎萬三千匹”,《漢書·馮唐傳》同。《李牧傳》亦云“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

王念孫認爲《史記》少了“匹”字,王先謙則正相反,認爲是《漢書》多了“匹”字,《漢書補注》言:
“匹”字疑衍。《史記》無“匹”字。《索隱》引如淳曰“彀騎,張弓之騎也”,謂能控弦之騎士有萬三千人。騎可以匹言,彀騎以人言,不以匹言。是此文不得有“匹”字明矣。《通鑑》亦作“彀騎萬三千”。胡三省云“弓弩引滿爲彀,謂騎兵能射者”。亦其證也。《李牧傳》“選騎得萬三千匹,彀者十萬人”。騎與彀分爲二事,則可言匹。或此傳本作“彀者十萬人,騎萬三千匹”,而傳寫奪文也。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反對王先謙,支持王念孫,言:
《李牧傳》云“選騎得萬三千匹,彀者十萬人”。萬三千,即選騎之數,非彀者之數也。王念孫説是。
那麽究竟誰是誰非呢?今人置之不論,各依本書爲解。對“彀騎”,《史記》的譯者皆依胡三省“騎兵能射者”、王先謙“控弦之騎士”來理解,這樣無量詞“匹”就合理了。對有“匹”的《漢書》,施丁《漢書新注》(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1636頁)注:“彀騎:騎射之馬。”解作馬,自可以“匹”數。張烈《漢書注譯》(南方出版社1997年,第2420頁)注:“彀騎:能拉滿弓的騎兵。意即善射的騎兵。匹:馬一隻稱一匹。量詞。騎兵一人騎一馬,故馬的匹數亦即騎兵數。”雖作人解,但仍謂可以“匹”數。
竊以爲王念孫的結論是錯的,是傳本《漢書》誤加“匹”字,今人對此“匹”字不應曲加迴護。
我們來看王念孫在這一則論證中犯了哪些錯誤。

1、裁剪語料,使之類似對仗

王氏只引“遣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又引他處“車千乘,騎萬匹”“車六百乘,騎五千匹”對照,稱“乘、匹對文”,這樣很容易讓人由對仗觀念出發覺得少了個“匹”字。
實際《史記》原文作“遣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後兩項皆無量詞。怎見得第二項必須如第一項而不能如第三項?

2、挑選有利證據,無視反例

王氏舉“車千乘,騎萬匹”“車六百乘,騎五千匹”,以此格式爲當然,似車帶量詞、騎無量詞者必不得並舉。實則何嘗無其例。
  • 《史記·匈奴列傳》:“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爲將軍,發車千乘騎十萬,軍長安旁以備胡寇。”

  • 《漢書·蒯通傳》:“武臣以車百乘騎二百,侯印迎徐公。”

這都是車帶量詞、騎無量詞而並舉之例。

這種用法戰國已有。
  • 《韓非子·十過》:“公因起卒,革車五百乘疇騎二千步卒五萬,輔重耳入之于晉,立爲晉君。”

這正是羅列三兵種,車帶量詞而後兩項不帶之例。“遣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與之如出一轍。

  • 《史記·陳涉世家》:“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餘卒數萬人。”

這仍是三兵種,一、三帶量詞,唯“騎”不帶。這也是脱去“匹”字嗎?或者更應思考的是爲什麽就它不帶。

3、對類書材料審核不嚴

王氏言《太平御覽·兵部》引此正作“彀騎萬三千匹”,意指宋代類書編者所見《史記》之本有“匹”字。如果王氏仔細比照,會發現《太平御覽》這段號稱“《史記》曰”的引文出入甚多。《史記》“李牧爲趙將居邊”,《御覽》作“李牧爲趙將居邊”;《史記》“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御覽》作“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而有“之”無“遣”有“匹”正是傳本《漢書》異於《史記》的特徵。《册府元龜》引此段内容同樣有“之”無“遣”有“匹”,未言來源,卻帶有顔師古注。可見宋代類書編者依據的實是《漢書》而非《史記》。這條類書材料仍只不過是《史》《漢》之别的反映,没能提供《史記》的版本異文,無助於導出結論。

4、忽略語境,見同不見異

  •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願一戰。於是乃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

王念孫以此爲内證,證須有“匹”字。兩處皆言李牧事,且詞句相類,確實很可能來自同一源文獻。但司馬遷採擷材料入史是經過融匯加工的,成品之二處語境並不相同。“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言具備靜態的軍事實力;“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單于,東胡,澹林……”言發動動態的軍事行動。前者言具備車多少、馬多少、兵多少;後者言派遣戰車、騎兵、步兵三軍種各多少。前者車、騎不含人,而後者皆含人。兩個語境中的“騎”對應工具書中兩個義項“騎的馬”與“騎兵”。前者可用量詞“匹”,後者不可。

檢王念孫所舉帶“匹”之例——
  • 《史記·蘇秦列傳》:“燕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雲中、九原,南有巗沱、易水,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粟支數年。”“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彊於趙。趙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

兩例説的是燕與趙的國力,是靜態的軍備,兵多少、車多少、馬多少,故用量詞“匹”。

再排比《史》《漢》中所有含“騎”後帶數量結構的具體軍事行動——
  • 《史記·高祖本紀》:“聞項梁在薛,從騎百餘往見之。”

  • 《史記·孝文本紀》:“其邊吏騎八萬五千詣高奴,遣丞相潁陰侯灌嬰擊匈奴。”

  • 《史記·盧綰列傳》:“燕王綰悉其宫人家屬騎數千居長城下。”

  • 《史記·灌嬰列傳》:“是歲,匈奴大入北地、上郡,令丞相嬰將騎八萬五千往擊匈奴。”

  • 《史記·匈奴列傳》:“單于自度戰不能如漢兵,單于遂獨身與壯騎數百潰漢圍西北遁走。”

  •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右賢王驚,夜逃,獨其愛妾一人壯騎數百馳,潰圍北去。”

  •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前將軍故胡人,降爲翕侯,見急,匈奴誘之,遂其餘騎可八百,犇降單于。”

  •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是歲也,大將軍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爲天子侍中。善騎射,再從大將軍,受詔與壯士,爲剽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

  • 《史記·大宛列傳》:“其明年,擊姑師,破奴與輕騎七百餘先至,虜樓蘭王,遂破姑師。”

  • 《漢書·高帝紀》:“豨將侯敞將萬餘人游行,王黄將騎千餘軍曲逆,張春將卒萬餘人度河攻聊城。”

  • 《漢書·李陵傳》:“上賜陵書,陵留吏士,與輕騎五百出敦煌,至鹽水,迎貳師還,復留屯張掖。”

  • 《漢書·趙充國傳》:“安國以騎都尉將騎三千屯備羌。”

  • 《漢書·趙充國傳》:“今先零羌楊玉(此羌之首帥名王)將騎四千及煎鞏騎五千,阻石山木,候便爲寇,罕羌未有所犯。”

  • 《漢書·匈奴傳》:“後二歲,漢使貳師將軍六萬騎,步兵七萬,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將萬餘人,與貳師會;游擊將軍説步兵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敖將騎萬,步兵三萬人,出雁門。”

  • 《漢書·匈奴傳》:“貳師屬國胡騎二千與戰,虜兵壞散,死傷者數百人。”

  • 《漢書·匈奴傳》:“漢遣長樂衛尉高昌侯董忠、車騎都尉韓昌將騎萬六千,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

凡遣發、率領義動詞“遣”“發”“從”“將”等及連詞“與”引出的“騎”後只帶數字,絶無用量詞“匹”之例。遣發、率領的當然是騎兵,而非馬匹。

《史記·匈奴列傳》“車千乘,騎十萬”,《漢書·匈奴傳》作“車千乘,十萬騎”。
《史記·匈奴列傳》“因杅將軍敖將萬騎,步兵三萬人”,《漢書·匈奴傳》作“因杅將軍敖將騎萬,步兵三萬人”。
《漢書·宣帝紀》“將萬六千騎送單于”,《漢書·匈奴傳》作“將騎萬六千,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
《史記·高祖本紀》有“從騎百餘往見之”,又有“沛公從百餘騎,驅之鴻門”。
《史記·高祖本紀》有“盧綰與數千騎居塞下候伺”,《史記·盧綰列傳》有“燕王綰悉其宫人家屬騎數千居長城下”。
“騎十萬”猶“十萬騎”,一人一馬謂之騎,這語境中爲何不能加量詞“匹”就很明白了。
故《史記·馮唐列傳》“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與《匈奴列傳》“車千乘,騎十萬”,同爲具體的軍事行動,屬辭結構一致,依《史》《漢》通例,所遣發的“彀騎”必然是騎兵,而非馬匹。舊訓無誤,施丁“騎射之馬”是妄説。“彀騎萬三千”不得加“匹”,傳本《漢書》及抄撮《漢書》的宋代類書作“彀騎萬三千匹”者皆誤,蓋亦中古拘限於對仗之人擅補而成。王念孫在這則考校中屢犯錯誤,致以不狂爲狂了。

2024年9月22日


吴铭训诂札记
个人阅读传世文献及简帛材料所得训诂心得,供同好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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