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讀書雜志》札記(83)——運役#2024-31

文摘   2024-06-16 14:11   上海  
古者聖王爲五刑,請以治其民。譬若絲縷之有紀,罔罟之有綱,所連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墨子·尚同上》

故古者之置正長也,將以治民也。譬之若絲縷之有紀,而罔罟之有綱也,將以運役天下淫暴而一同其義也。
——《墨子·尚同中》

《讀書雜志·墨子一》“運役”條云:

“運役”二字義不可通,當依《上篇》作“連收”,字之誤也。“連收”二字,正承“絲縷”“罔罟”而言。

上下章節兩處語境如此相似,對應位置的“連收”“運役”字形也相似,如此二者實際記録的是同一個詞,傳本存在訛誤的推測可信度很高。也就是説二者至少其一有誤。王念孫判斷“運役”有誤,兩處皆當作“連收”。俞樾、孫詒讓、王闓運、張純一、吴毓江諸家皆認同王説。今坊間流行的注譯本也大抵依從。《漢語大詞典》據《尚同上》句立詞目【連收】,釋爲“合聚”,詞目【運役】下則無《尚同中》例,只有據《晉書》一例所設“指運漕勞役”一個義項,亦即編者也同意王説,認爲《墨子》一書有“連收”而無“運役”。
學者異議雖少,還可見兩家。
高亨《墨子新箋》(《高亨著作集林》第六卷,第15-16頁)云:
“連收”中篇作“運役”,均不可解,疑並當作運收,此篇連爲誤字,中篇役爲誤字。運收,謂運而收之也。百姓不尚同其上,則運用五刑而收之。故曰:“所以運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
王焕鑣《墨子集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2-233頁)云:
“連收”“運役”皆不可通;高改爲“運收”,文亦欠順。疑“連”“運”皆“遏”之形誤誤;“收”“役”皆“㱽”之形誤。《詩·大雅·民勞》“式遏寇虐”,《爾雅·釋詁》:“遏,止也。”《説文》:“㱽,下擊上也。”假借爲“禁”。《集韻》引《廣雅》:“㱽,禁也。”“㱽”“禁”形異音同。以經籍鮮用,故譌爲“收”、爲“役”耳。此言五刑之用,所以阻遏禁止天下百姓之不尚同其上者也。
兩家認爲“運役”固誤,“連收”也不通,高箋尚各取一字,王詁則四字全改。高箋所倡“運收”,“運”與“收”賓語不同,“運”後要補“五刑”,語法複雜化,文氣澀滯;且《尚同中》句中無五刑,那要“運用”什麽?“運收”只有近代作“運輸收儲”解者可視爲一詞,除此外古籍從未見“運收”連文之例。而王詁之“遏㱽”更是向壁虚構,何書有之?改字後仍爲語言史上未有之詞,此爲大忌。二家之説不見信從,亦宜矣。
但二家説“連收”不通,卻是對的。語言史上的“連收”都是狀中結構,“連續收取”之義,於此無當。而所謂“合聚”義的“連收”無其他用例之證。王氏言“‘連收’二字正承‘絲縷’‘罔罟’而言”,蓋謂“絲縷”可“連”,“罔罟”能“收”——這個思路可能也有問題。此處二字不承“絲縷”“罔罟”,承的是“紀”“綱”。在墨子時代,“紀”與“綱”早就完成了抽象。《左傳·哀公六年》引《夏書》“亂其紀綱”,《詩·大雅·棫樸》有“綱紀四方”,“紀綱”“綱紀”見於《詩》《書》,均已成詞。《墨子》兩句要表達的是“五刑”對“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正長”對“天下淫暴”所起的作用就如同“紀”“綱”,而非王氏属意的“絲縷”“罔罟”。《國語·魯語下》:“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爲神。”《史記·孔子史家》作“綱紀天下”。《墨子》兩句“天下”之前的那個詞也就相當於動詞“紀綱”“綱紀”,是類似掌控、管制的意味。“連收”不洽。那麽,看看那個清代以來被各家一致否定的“運役”呢?
《説文·辵部》:“運,迻徙也。”有使移動之義,如運斤、運舟、運籌、運筆、運肘、運四支之類。《孟子》言“天下可運於掌”“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漢書》言“不降階序而運天下”,皆言掌控天下。
《玉篇·彳部》:“役,使役也。”
  • 《淮南子·本經》:“用六律者,伐亂禁暴,進賢而廢不肖,扶撥以爲正,壞險以爲平,矯枉以爲直,明於禁舍開閉之道,乘時因勢,以服役人心也。”高誘注:“役,使也。”

用六律以“服役”,爲五刑以“運役”,如出一轍。役,使也。此義《墨子》也用“使”字。

  • 《墨子·尚同下》:“治天下之國若治一家,使天下之民若使一夫。”

古籍使用類似意義的詞不乏其例。

如“趨役”。

  • 《戰國策·齊五》:“由此觀之,約於同形則利長;後起則諸侯可趨役也。”

鮑彪注:“可使趨我而爲我役。”上下分釋,誤。《漢語大詞典》釋【趨役】爲“驅役,役使”,是。

金正煒《戰國策補釋》(收入《戰國策校釋二種》,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11頁)云:
“趨役”或爲“運役”之訛。《墨子·尚同篇》:“將以運役天下淫暴而一同其義也。”“趨”與“運”篆文相近,因以致誤。
“趨役”與“運役”義同耳,非訛。所以知之者,上古還有“趨使”。
  • 《荀子·王制》:“四海之内若一家,故近者不隱其能,遠者不疾其勞,無幽閒隱僻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楊倞注:“言無有深隔之國不爲王者趨使,而安樂政教也。”

  • 《荀子·富國》:“名聲足以暴炙之,威强足以捶笞之,拱揖指麾,而强暴之國莫不趨使,譬之是猶烏獲與焦僥搏也。故曰:‘事强暴之國難,使强暴之國事我易。’”

  • 《荀子·議兵》:“湯、武之誅桀、紂也,拱揖指麾而强暴之國莫不趨使,誅桀、紂若誅獨夫。”“故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無幽閒辟陋之國,莫不趨使安樂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

《漢語大詞典》釋【趨使】爲“驅使、役使”,是。“趨使强暴之國”亦與“運役天下淫暴”相類。

“趨”與“趣”古通,則又有“趣役”與“趣使”。

  • 《列子•周穆王》:“周之尹氏大治産,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

  • 《韓非子·外儲説右下》:“救火者,令吏挈壺甕而走火,則一人之用也;操鞭箠指麾而趣使人,則制萬夫。”

其義皆猶“驅役”“驅使”。

  • 漢王充《論衡·對作》:“《六略》之書,萬三千篇,增善消惡,割截橫拓,驅役遊慢,期便道善,歸正道焉。”

  • 《三國志·吴·張昭傳》:“夫為人君者,謂能駕御英雄,驅使群賢。”

“趨”“趣”“驅”與“運”一樣有“使移動”之意,故“運役”猶“趨役”“趨使”“趣役”“趣使”“驅役”“驅使”。

以上將“運役”可以成立之理説清。但此“運役”既不見於工具書,在缺乏確證的情況下,仍不足以稱優於“連收説”。而以下要説的就是“運役”在語言史上真實存在,只是工具書失收罷了。

今本《墨子》出於明道藏,而道藏中就有線索。如最常見的《莊子》成玄英疏就使用“運役”。

欲明爲道之要,要在忘心。若運役智慮,去之遠矣。(《逍遥遊》)
夫不爲外物侵傷者,乃是保守純和之氣,養於恬淡之心而致之也,非關運役心智,分别巧詐,勇決果敢而得之。(《達生》)
另外還有:
忘心遣智,率性任真,未曾懷,緣於四方分外也。(《德充符》)
而同樣的用法不起於唐代成玄英,晉代郭象《莊子注》中已有此用。
若乃其心志以卹手足,其股肱以營五藏,則相營愈篤而外内愈困矣。(《大宗師》)
“役”“運”互文,可見成詞“運役”是並列結構。這些“運”“役”“運役”的用法皆猶“如臂使指”之“使”。
道家廣汎使用“運役”。
  • 《高上玉皇本行集經》卷中:“運役陰陽,召神使仙。”

  • 《無上秘要·三十二天讚頌品》:“運役自然炁,於是息三塗。”

  • 敦煌P.2751《紫文行事決》:“凡生養五藏,運役身神,莫如九真之妙,其余法爲是枝條兼茂耳。”

  • 《養生詠玄集》:“萬化者,蓋心之所滅,而運役魂魄著於生。”

  • 《周易參同契分章通真義·辰極受正》:“運役三光真精而入其内,哺養子珠靈汞。”

  • 《同參經·瞻禮星斗》:“璇璣玉府即此心之虛靈,所以運役五氣者。”

還有其倒文“役運”。

  • 《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赤符丹光品》:“役運神變,開導天人。”

  • 《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招靈求仙品》:“安鎮靈岳,役運勾芒。”

  • 《上清五常變通萬化鬱冥經》:“役運天光,察觀萬方。”

而佛家對“運役”的使用也不遑多讓。

  • 南朝陳智者《妙法蓮華經文句》卷六上:“若欲直取通以代手足,如使人驅役者,如意觀中亦有此通,但通劣弱,事同老弊,雖不丁壯,亦堪運役。”

  • 南朝陳真諦《金七十論》卷上:“不繫屬他,能令三世間衆生隨我運役。”

  • 隋智顗《摩訶止觀》卷第二下:“反觀覺心不外來,不内出、不中間,不常自有,無行無行者,畢竟空寂,而由心運役,故有去來。”

這些“運役”都是掌控、驅役之義。“運役三世間衆生”亦“運役天下百姓”之比。至此,還可説“運役二字義不可通”而必須校改嗎?根據目前所見材料,“運役”至遲南北朝時已經是應用廣泛的成詞,雖尚未見上古用例,但已比《墨子》今本産生的時代早得多,其地位是毫無依傍的異文“連收”所無法並論的,更不必提“運收”“遏㱽”之流。

故與王念孫的判斷相反,“運役”無誤,“連收”則可能是“運役”之形訛。章旨是“尚同”,“天下淫暴”作爲“運役”的對象與“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是一事。“爲五刑”是軟件,“置正長”是硬件,都是爲了掌控、驅役這些思想與上方不一致的人,以達到《尚同中》所言“數千萬里之外有爲不善者,其室人未徧知,鄉里未徧聞,天子得而罰之,是以舉天下之人,皆恐懼振動惕慄,不敢爲淫暴”那樣綱紀天下、如臂使指的政治目標。

“運役”在中古爲佛道常語,而士大夫罕用,蓋因此辭書失收。今人整理古籍,往往無時間精力爬梳群籍,而以翻檢辭書爲便。辭書不載,即不知其爲一詞。這也是語文工具書必須不斷修訂完善的原因之一。

2024年6月16日


吴铭训诂札记
个人阅读传世文献及简帛材料所得训诂心得,供同好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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