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詞典》校札(56)——遠俗#2024-37

文摘   2024-07-09 12:55   上海  
莫小二千石,當安遠俗人。

——唐李白《送長沙陳太守》詩之二

簡禮去煩,稍究前修之治;推仁宣澤,庶求遠俗之安。

——宋劉摯《謝青州到任表》

《漢語大詞典》據此二例立詞目【遠2俗】,“2”表示“遠”讀作yuàn,是個動詞,故詞義釋作“避世;遠離世俗”。

這個解釋與兩個例句之用可稱格格不入。兩句説的明明都是主政一方之事。李白會對陳太守説,你到了長沙别嫌工資少,關鍵是能安閑隱居就好?劉摯會對皇上説,我掌管青州也不圖啥,求的就是躺平安樂,俗事不理?這都不像話。
工具書的錯誤自然會影響到古籍整理。
  • 唐元稹《裴乂墓誌銘》:“觀察福建時,遠俗佻剽,食税重繁,急則散去,緩則偷苟。”

吴偉斌《新編元稹集》(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7445頁)就是引用李白、劉摯二例將“遠俗”注爲“遠離世俗”,顯見是襲用《漢語大詞典》。但文章明明是在説主政福建時税務工作的艱劇,也不知道怎麽個“遠離世俗”法。

李白、劉摯二例中都有“安”字,這不是湊巧,“遠俗”與“安”聯用在唐宋極常見。
  • 唐崔致遠《與禮部裴尚書狀》:“則知昔之句麗,則是今之渤海,當國自貞觀中,偏荷殊恩,永安遠俗。”

  • 《新唐書·盧奐傳》:“天寶初,爲南海太守。南海兼水陸都會,物産瓌怪,前守劉巨鱗,彭杲皆以贓敗,故以奐代之。汙吏斂手,中人之市舶者亦不敢干其法,遠俗爲安。”

  • 宋張詠《益州謝傳旨奬諭表》:“傍遣使車,撫安遠俗;特傳天語,下慰孤臣。”

  • 宋胡宿《蔣堂神道碑》:“蜀人偷浮,不識敦本。前守如乖崖,承寇亂甫平,一切權宜,務安遠俗。”

  • 宋梅堯臣《送廣西提刑潘比部》詩:“欲使平刑安遠俗,莫辭乘傳歷炎荒。”

  • 宋劉攽《光禄少卿杜常可集賢校理知梓州制》:“以常器局夷曠,材術寬裕,於以靖安遠俗,鎮服荒人,其不爲難,處之宜矣。”

  • 宋韋驤《謝成都許龍圖》:“出持旌節,雖安遠俗之心;入秉鈞衡,始慰四方之望。”

  • 宋陳師道《代謝西川提點刑獄表》:“謹當竭犬馬之力,收桑榆之功,明慎庶刑,慰安遠俗。”

  • 宋蘇過《代成都帥到任謝上表》:“宣布詔條,告諭父老。咸悉朝廷之意,曾不鄙夷其民。故擇宗臣,以安遠俗。”

  • 宋李彌遜《李光知洪州制》:“朕據險阻以制强胡,倚循良以安遠俗。”

  • 宋曹勛《林詔使生日》詩:“烏府暫煩安遠俗,龍驤方倚破奸謀。”

  • 《宋史·蠻夷傳二·南丹州》:“前日用事之臣,貪功生事,公爲欺罔,其實勞民費財,使遠俗不安也。”

同樣用法的還有“殊俗”“異俗”“遐俗”。

  • 《吕氏春秋·任數》:“以淺闕博居天下,安殊俗,治萬民,其説固不行。”

  • 《晉書·陳頵傳》:“後拜天門太守,殊俗安之。”

  • 唐王虔休《進嶺南王館市舶使院圖表》:“由是梯山航海,歲來中國。鎮安殊俗,皆稟睿圖。”

  • 宋包拯《請廣南添差職官奏二》:“每州各置一員,事理至便,所貴關掌郡務,以安異俗。”

  • 宋宋庠《尚書駕部員外郎知龍州張舜元可尚書虞部郎中尚書屯田員外郎通判明州皇甫宗孟可尚書都官員外郎殿中丞通判沂州周踐可國子博士制》:“或承學中科,或富文飾吏,并參華朝紱,營職郡條,遐俗妥安,善部澄一。”

  • 宋綦崇禮《代王復謝成都利州路鈐轄界首交割表》:“臣敢不講明軍政,綏撫邊民。務安遐俗之情,共樂太平之治。”

可知“遠俗”之義與“殊俗”“異俗”“遐俗”同,指的是“風俗不同的遠地、異域”。李白、劉摯的“遠俗”都是特指當事人的任區,“當安遠俗人”謂安撫好長沙人民,“庶求遠俗之安”謂求青州的安定。

  • 《史記·太史公自序》:“人情之所感,遠俗則懷。”裴駰集解引徐廣曰:“樂者所以感和人情。人情既感,則遠方殊俗莫不懷柔向化也。”

  • 南朝梁顧野王《餞友之綏安詩》:“衆賓悦禮遇,遠俗懷仙愛。”

可見此詞此義漢代即有,中古唐宋一直沿用。“遠”與“殊”“異”“遐”都是形容詞,這個“遠俗”是定中結構,不是動賓結構,“遠”當如字讀,不能讀成yuàn。

元稹“觀察福建時,遠俗佻剽”的情況又有所不同,“遠俗”指的不是地方,而是風俗本身。何以知之,曰審文例。《史記·貨殖列傳》“此西楚也,其俗剽輕”,《隋書·乞伏慧傳》“其俗輕剽”,唐王福畤《錄關子明事》“東南之俗,其弊也剽”,唐宋務光《洛水漲應詔上直言疏》“今之甿俗率多輕佻”,唐蘇源明《管元惠神道碑》“及領福也,風俗輕剽”,唐韋述《張去奢墓誌銘》“楚俗輕剽”,唐獨孤及《送王判官赴福州序》“嶺外峭峻,風俗剽悍”,唐陳簡甫《宣州開元以來良吏記》“宣州秦故郡之地……其俗佻而侈”,唐劉禹錫《擬册楚王文》“俗輕而佻”,唐杜牧《裴閲除温州刺史伊實除獻陵臺令等制》“江峽之間,其俗剽悍”,《舊唐書·李皋傳》“楚俗佻薄”,宋契嵩《周叔智哀辭》“江州風俗剽輕”,宋劉敞《屯田員外郎胡揆除都官員外郎制》“五嶺已南,蠻夷雜居,其俗剽悍”,宋蘇轍《王安禮知揚州告詞》“淮南天下之重鎮也,俗本剽輕”……所以“遠俗佻剽”的“遠俗”只能是指遠地(元稹文中特指福建)的風俗。此義還可找到其他用例。

  • 宋莊綽《雞肋編·臘月雷雨》:“老杜詩載‘十月荆南雷怒號’,亦以爲異。趙正之都運云:‘渠在蜀中,十月聞雷,土人相慶,以爲豐年之兆。’蓋四方遠俗,未可以一理論也。”

  • 《宋史·柴成務傳》:“俄奉使高麗,遠俗尚拘忌,以月日未利拜恩,稽留朝使。”

故當立詞目【遠俗】,列二義項。❶指風俗不同的遠地、異域。李白、劉摯二例歸於此。❷遠地的風俗。元稹例收於此。

至於“避世;遠離世俗”義的【遠2俗】,此詞此義固也存於古籍,只是《大詞典》例證尋錯了,今爲之另覓即可。

  • 《韓非子·難言》:“言而近世,辭不悖逆,則見以爲貪生而諛上;言而遠俗,詭躁人閒,則見以爲誕。”

  • 唐張説《雜詩》之三:“自言心遠俗,未始迹辭喧。”

  • 元王粹《神清觀記》:“非宫宇則無以示教,非山水則無以遠俗。”


2024年7月9日


吴铭训诂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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