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張丞相列傳》
《讀書雜志·史記五》“即”條云:
《史記·吕太后本紀》:“澤爲大將軍。太后王諸吕,恐即崩後劉將軍爲害,迺以劉澤爲琅邪王,以慰其心。”(2)
稱:
《史記·范睢傳》:“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
《漢書·江充傳》:“後上幸甘泉,疾病,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爲太子所誅。”
有“即”無“即”,無礙達意,“即萬歲之後”“即崩後”當與“臣死之後”“晏駕後”一樣,只是時間狀語。
《史記·吕太后本紀》:“七月中,高后病甚,迺令趙王吕禄爲上將軍,軍北軍;吕王産居南軍。吕太后誡産、禄曰:‘……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爲變。’”(3)
《史記·管蔡列傳》:“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專王室。”
《史記·梁孝王世家》:“袁盎等入見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終,欲誰立?’”(4)
《列子·楊朱》:“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
《史記·吕不韋列傳》:“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實非宦者,常與太后私亂,生子二人,皆匿之。與太后謀曰‘王即薨,以子爲後’。”(5)
《後漢紀·靈帝紀上》:“昔周公既薨,成王葬不具禮。”
《史記·孔子世家》:“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没,若必師之。’”(6)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爲魏文侯師。”
《大戴禮記·保傅》:“﹝史鰌﹞病且死,謂其子曰:‘我即死,治喪於北堂。’”
《列女傳·賢明傳·柳下惠妻》:“柳下既死,門人將誄之。”
《史記·孔子世家》:“秋,季桓子病……顧謂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魯;相魯,必召仲尼。’後數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7)
《史記·吴起列傳》:“田文既死,公叔爲相,尚魏公主,而害吴起。”
《史記·蘇秦世家》:“蘇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於市,曰“蘇秦爲燕作亂於齊”,如此則臣之賊必得矣。’於是如其言,而殺蘇秦者果自出,齊王因而誅之。燕聞之曰:‘甚矣,齊之爲蘇生報仇也!’蘇秦既死,其事大泄。”(8)
以上諸例兩相對照,此“即”與“既”語法地位一致,作用也有相似處,都是標出某事爲時間起點,然後講這一時點後如何如何。上揭例中這個“某事”就是死。“即死”“既死”都是指死後。“即”與“既”的區别在於“即”標出的事件還没有發生,常用於直接引語;而“既”標出的事件已經發生,常用於敘述。這分工與“即”“既”字形直接相關,古文字“即”象人就食之形,“既”象人食畢口轉向後不再食之形,“進食”這件事是否已經發生正是二字造義之别。“我即死”,死後“若必相魯”,這是對未來的推測、安排;“田文既死”,死後“公叔爲相”,這是對過去的事實陳述。
《史記·高祖本紀》:“高祖擊布時,爲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醫……罷之。已而吕后問:‘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9)
《漢書·高帝紀》:“上擊布時,爲流矢所中,行道疾。疾甚,吕后迎良醫……罷之。吕后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
“即”與“既”語法地位相當,字形又相似,故偶有混淆。此例當以《史記》作“即”爲是,吕后問劉邦,蕭何死後誰接班,其時蕭何健在。
《漢紀·高帝紀四》:“上擊黥布時,爲流矢所中。疾甚,吕后迎良醫……遂不使治。吕后問曰:‘陛下即百歲之後,蕭相國終,孰可代者?’”
執《史記》原文相較,“陛下百歲後”改成“陛下即百歲之後”,“蕭相國即死”改成“蕭相國終”,可見有否“即”字無傷於義,也不影響語法結構。“即”這個時態標識並非必需。
《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子産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爲政。’”
《禮記·檀弓上》:“成子高寢疾,……子高曰:‘……我死,則擇不食之地而葬我焉。’”
《史記·滑稽列傳》:“﹝孫叔敖﹞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敖之子也。’”
《太平御覽》卷六三三引《説苑》:“蘇秦垂死,謂齊王曰:‘……臣死後,請車裂臣屍於市,詢之曰:‘蘇秦爲燕欲亂齊。今日其死,寡人甚喜,故裂之。若得其殺主,重封賞之。’如此,刺臣者必出矣。’”
這些不用“即”字者與上揭用“即”字者其義無别。因當事人説自己的死,誰都知道没有發生。《史記·蘇秦世家》:“蘇秦且死,乃謂齊王曰:‘臣即死,車裂臣以徇於市……’”王叔岷《史記斠證》言:“即猶若也。”當然不對,這已經是斷氣前的遺囑了,無假設餘地。蕭旭《古書虛詞旁釋》(廣陵書社2007年,第271頁)以“即猶將也”釋此例,謂:“即、且異字同義,且亦將也。”這是囿於孤立語境,以非互文爲互文。若作“蘇秦將死,乃謂齊王曰:‘臣將死……’”,冗贅不文;作“臣將死,請車裂臣屍於市”,邏輯不暢。“將”義也無法講通“梁王即終,欲誰立”,“王即薨,以子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等事主明顯不是垂死狀態的例子。還是《太平御覽》所引將“臣即死”易作“臣死後”最爲體貼原意,是死後裂屍,不是將死裂屍。
《史記·趙世家》:“﹝左師公﹞曰:‘……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託於趙?’”
《史記·伍子胥列傳》:“無忌既以秦女自媚於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殺己,乃因讒太子建。”
《史記·商君列傳》:“趙良曰:‘……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
《漢書·孔光傳》:“光謝曰:‘……臣光智謀淺短,犬馬齒臷,誠恐一旦顛仆,無以報稱。’”
《漢紀·武帝紀六》:“充與太子有隙,恐上一旦晏駕爲太子所誅,因言官中有巫蠱氣。”
這些“一旦”例的用法與意義正與“憂即萬歲之後不全”“恐即崩後劉將軍爲害”等相似。
《史記·秦本紀》:“二十二年,晉公子圉聞晉君病,曰:‘……即君百歲後,秦必留我,而晉輕,亦更立他子。’”(10)
《史記·蕭相國世家》:“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11)
《史記·武安侯列傳》:“王前朝,武安侯爲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宫車晏駕,非大王立當誰哉!’”(12)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王曰︰‘上無太子,宫車即晏駕,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13)
“即”同“一旦”一樣,施於句首或謂語前皆可。
訓詁家属意的“若”義之“即”確實多見於《史記》中。不妨排比以見其特徵。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及楚,楚子饗之,曰:‘公子若反晉國,則何以報不穀?’”
《史記·晉世家》:“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成王曰:‘子即反國,何以報寡人?’”
重耳能否成功返國是未知之數,故楚成王用假設句。不能返國,一切休提;若成功返國,則何以爲報?
《史記·陳涉世家》:“﹝陳涉﹞曰:‘苟富貴,無相忘。’”
《史記·外戚世家》:“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宫。子夫上車,平陽主拊其背曰:‘行矣,彊飯,勉之!即貴,無相忘。’入宫歲餘,竟不復幸。”
命運難測,“即貴”與“苟富貴”同爲假設。王叔岷言“即猶若也”,是。
《史記·趙世家》:“王曰:‘吾以衆伐寡,二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王曰:‘吾即以五而伐一,可乎?’對曰:‘不可。’燕王大怒。群臣皆以爲可。”
“二而伐一”與“以五而伐一”都是可選戰略之一,“若以五而伐一,可乎?”是假設而徵詢之辭。王叔岷亦言“即猶若也”,是。
《史記·趙世家》:“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於宫中。夫人置兒厓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
《史記·項羽本紀》:“秦吏卒多竊言曰:‘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
《史記·季布列傳》:“周氏曰:‘……將軍能聽臣,臣敢獻計;即不能,願先自剄。’”
《史記·袁盎列傳》:“盎因跪曰:‘願請閒。’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與長史掾議,吾且奏之;即私邪,吾不受私語。’”
《史記·龜策列傳》:“靈龜卜祝曰:‘……某身良貞,某欲求某物。即得也,頭見足發,内外相應;即不得也,頭仰足肣,内外自垂。可得占。’”
生男生女,兩種可能;趙滅不滅,兩種可能;破秦與否,兩種可能;聽不聽計,兩種可能;言公言私,兩種可能;求物得否,兩種可能。故言若男如何,若女如何;若滅如何,若不滅如何;若能破秦如何,若不能如何;若聽計如何,若不聽如何;若言公如何,若言私如何;若得物如何,若不得如何。“即”之“若”義,無可置疑。
然“高祖憂即萬歲之後不全也”這類“即”字用法明顯有異,且數量不少,不可混爲一談。時間副詞“即”標識之事必然發生,話題於此事會否發生、何時發生無意,關注的是此事發生後如何。上文所舉標識之事都是“死”,然其用途實不限於此,以下再從《史記》中舉些别的例子。
《史記·吕太后本紀》:“諸大臣相與陰謀曰:‘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計詐名他人子,殺其母,養後宫,令孝惠子之,立以爲後,及諸王,以彊吕氏。今皆已夷滅諸吕,而置所立,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王最賢者立之。’”(14)
王叔岷於“我即崩”言:“案即猶若也。下文‘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又云:‘即立齊王,則復爲吕氏。’兩即字亦並與若同義。”
所言非是。吕后年老必死,少帝在位必長大而執政,這都不容假設,而“立齊王”是假設,是選項之一,完全可以别立他人。故只有“即立齊王”之“即”訓“若”。“我即崩”就是“我死後”,“即長用事”就是“長大執政之後”而已。還未發生的“即長用事”也可與已發生的“既”字句對讀。《淮南子·要略》:“成王既壯,能從政事,周公受封於魯。”
《史記·吕不韋列傳》:“不韋因使其姊説夫人曰:‘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不以此時蚤自結於諸子中賢孝者,舉立以爲適而子之,夫在則重尊,夫百歲之後,所子者爲王,終不失勢,此所謂一言而萬世之利也。不以繁華時樹本,即色衰愛弛後,雖欲開一語,尚可得乎?’”(15)
王叔岷於“即大王薨,安國君立爲王”言:“案即猶若也。下文‘即色衰愛弛後’,‘王即薨,以子爲後’。即亦並與若同義。”
所説三例皆非是。“即大王薨”“王即薨”云云是對王死後政局的推測、安排。“老”與“死”一樣是人所不免,而“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吕不韋當作公理、前提在用,所以華陽夫人必然面臨“色衰愛弛”,没有“若色不衰”或“若色衰而愛不弛”之類可僥倖,“一旦色衰愛弛”悔之晚矣,故須依我吕不韋之計早做打算。吕不韋以“老”與“死”並提,“百歲之後”就未加“即”,其義無異。如《史記·蕭相國世家》中惠帝所問“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漢紀·惠帝紀》即作“百歲之後,誰可代君者”。
《史記·滑稽列傳》:“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16)
《史記·滑稽列傳》:“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爲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17)
這也是按着劇本走的例子。前言“當入至前,面見辭”,則郭舍人絶不可能再説“若入見辭去”,不存在假設,眼門前就要上場。郭舍人説的是“你面辭陛下之後”要怎麽怎麽演。可與對讀的“既”字句如《後漢紀·順帝紀下》:“既入見其母,結好而退。寔臨退,執暢手曰……”
2024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