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詞典》據此孤例立詞目【風隊】,釋爲“陣風”。
因無考證文章,作此解釋的理據不明。猜測或許是以“風陣”類推“風隊”。《漢語大詞典》【風陣】釋爲“猶陣風”。這本是誤解。(詳見拙文《〈漢語大詞典〉校札(2)——風陣》。)且“風隊”與“風陣”也並無關係。此詩之“風隊”,日本名古屋真福寺藏唐寫卷子本《翰林學士集》録作“風隧”。清陳矩影《翰林學士集序》云:“集中詩見於他本者,字句時有異同……《莎栅宫》詩‘風隧’作‘風隊’……細繹詞句,皆以此集爲勝。”傅璇琮、陳尚君、徐俊《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翰林學士集》(中華書局2014年,第31頁)校記云:風隧:疑應作“風穟”。《文苑英華》、《全唐詩》作“風隊”,亦未允。所疑非是。“風隧”是成詞,《漢語大詞典》失收。古隊、隧相通,“風隊”正當讀爲“風隧”。《詩·大雅·桑柔》:“大風有隧,有空大谷。”後即以“風隧”指大風。唐張□《唐將仕郎張君墓誌銘》:“蕭飋風隧,蒼茫月緖。”
《全唐文補遺》第三輯載《唐故祕閣直司登仕郎王君墓誌》:“結雲松於秋甸,鼓風隧於凉坰。”
元張養浩《郊居許敬臣廉使見過》詩:“渺渺煙林合,浩浩風隧吼。”
“蕭飋(瑟)”狀風,自不必言。“鼓風隧”即鼓風,類似的説法如:“鼓長風而飄蕩”(晉庾闡《浮查賦》)、“鼓風飚而作氣”(唐楊炯《遂州長江縣先聖孔子廟堂碑》)、“當洪流而鼓迅風”(唐吕温《張荆州畫贊》)、“縱大壑,鼓雄風,疊高濤,肇蒼穹”(唐常暉《大舟賦》)、“鼓烈風以掃枯葉”(《資治通鑑·漢獻帝初平元年》)、“孰鼓風兮震川岳”(宋張耒《訴魃》詩)、“誰管漫天鼓黑風”(宋惟一《虚舟》)、“大鯨吹浪鼓颶風”(元張翥《題泰東山藏主十八開士圖》詩)。
“浩浩風隧”即指浩浩之風,與“浩浩風隧吼”相似的詩句甚多,如:“浩浩山風吹”(宋王安石《哀賢亭》詩)、“浩浩天風積”(宋陸遊《寄隱士》詩)、“浩浩海風勁”(宋戴昺《有感》詩)、“空山浩浩朔風吹”(宋方回《倚梅觀雪》詩)。許詩“飜風隧”,義猶常見的“翻風”,謂在風中飛舞,飄揚。其主體常爲草木與飛鳥,不贅舉,僅與“葆羽”類似之物“翻風”例就有很多,如:“丹旐飜風”(唐黃滔《祭林先輩》)、“素旐飜風”(唐李義府《武水縣開國伯常府君之碑》)、“酒旗翻風”(宋傅共《南都賦》)、“旆繡翻風蔽玉顔”(宋强至《和司徒侍中清明會壓沙寺詩》)、“旗影翻風戲鳥飛”(宋張先《射》詩)、“羅幕翻風花滿波”(宋蘇舜欽《寒夜》詩)、“翠蓋翻風墮秋影”(元郭畀《客有蓄青玉荷盤色奇古檠杯故人元復初命不肖賦詩》)、“大旗翻風江日低”(元顧瑛《和秦文仲所寄就柬郯九成》之二)、“滴溜溜的繡幕翻風”(元尚仲賢《三奪槊》第二折)、“羽纛翻風水驛來”(清邊連寶《登莫州城》詩)。皆可佐證“葆羽飜風隧”。《漢語大詞典》失收“翻風”,宜補。《楚辭·九歌》“衝風起兮横波”漢王逸注:“想蒙神祐,反遇隧風,大波涌起,所託無所也。”
元吴海《鄭公渡記》:“新隑、陽隑,實當江流廻斡之衝,又有隧風不時,摧折帆柂,舟人相語爲戒。”
清包世臣《馬難坡》詩:“隧風谷如埽,印沙蹄皆赭。”
而“風隧”還不止這一個意思。
蔣宗許、袁津琥、陳默《蘇轍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9年,第1406頁)注曰:
風隧:旋風。《詩·大雅·桑柔》:“大風有隧,有空大谷。”此解蓋取自高亨。高氏《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44頁)云:隧,王引之《經傳釋詞》:“隧,迅疾也。有隧,形容其迅疾也。”亨按:隧,旋轉。對《詩經》“大風有隧”,清代王引之有他的名論斷,高氏不同意,提出新説。孰是孰非這裡不扯開,只問宋代蘇轍如果使用《詩經》典,他是依清代人理解呢,還是依現代人理解呢?答案只怕是按儒家正統理解。《詩·大雅·桑柔》“大風有隧,有空大谷”毛傳:“隧,道也。”漢鄭玄箋:“大風之行有所從而來,必從大空谷之中。”唐孔穎達疏:“言大風所從之來,自有其道,乃從彼有空大谷而來也。”宋朱熹集傳:“大風之行有隧,蓋多出於空谷之中。”一脈相承,以“隧”爲“道”,爲通路。蘇轍説北渡桑乾河後,吃的是“羊脩乳粥”,身處的是“風隧沙場”,“羊脩乳粥”還能下咽,“風隧沙場”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羊脩、乳粥都是吃食,風隧、沙場都是處所;羊脩、乳粥、沙場都是定中結構,“風隧”必亦然。“風隧”與“沙場”聯用,同與“雲門”“石室”聯用一律。“風隧沙場”互文足義,不過言風沙大的地方而已。
取高亨新説以釋宋詩,也屬於以今律古之誤。“風隧”並無“旋風”義。杜志强《趙時春詩詞校注》(巴蜀書社2012年,第760頁)注曰:
大風:西風。《詩經·大雅·桑柔》:“大風有隧,有空大谷。”鄭玄箋:“西風謂之大風。”趙詩“長歌大風隧”跟鄭玄“西風謂之大風”云云毫無關係,不應稱引《桑柔》“大風有隧,有空大谷”,該舉的是同詩下一章的“大風有隧,貪人敗類”。“長歌大風隧”,就是長歌“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詩句,痛駡那些貪得無厭的“饕餮”啊。《詩·大雅·桑柔》:“大風有隧,貪人敗類。”後因以“風隧”爲貪腐之典故。故《漢語大詞典》當補立詞目【風隧】,設三義項。這三義皆源出《詩·大雅·桑柔》,而所取不同。
至於【風隊】,當删去錯誤的釋義,只言“見‘風隧❶’”,書證許詩移至彼處即可。2024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