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讀書雜志》札記（85）——序往古之勳#2024-46

文摘 2024-09-16 17:41 上海

於是肥義侍，王曰：“簡、襄主之烈，計胡、翟之利。爲人臣者，寵有孝弟長幼順明之節，通有補民益主之業，此兩者臣之分也。今吾欲繼襄主之跡，開於胡、翟之鄉，而卒世不見也。爲敵弱，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毋盡百姓之勞，而序往古之勳。夫有高世之功者，負遺俗之累；有獨智之慮者，任驁民之怨。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柰何？”

——《史記·趙世家》

這是趙武靈王在推行胡服騎射政策之前與肥義的討論。

張守節正義：“厚，重也。往古謂趙簡子、襄子也。”

《讀書雜志·史記三》“序往古之勳”條云：

張所見本作“厚往古之勳”，故訓“厚”爲“重”。今案：“厚”與“序”文義皆有未安。當依《趙策》作“享往古之勳”，字之誤也。享，受也。見僖二十三年《左傳》注、《晉語》注。言不勞百姓而坐受往古之功也。

《史記》傳本“序往古之勳”之“序”字，張守節所見本或作“厚”，而《戰國策·趙二》作“享”。序、厚、享異文中，王念孫認爲當作“享”。王叔岷從之。但其他兩個版本也不乏支持者。

瀧川資言謂當從張守節作“厚”。

董志翹《史記校點疑誤（續）》(收在氏著《訓詁類稿》，四川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81頁)云：

“毋盡百姓之勞，而序往古之勛”，前後爲轉折關係，意爲：能不盡百姓之勞，卻可發揚光大趙簡子、趙襄子之功業。然“序往古之勛”之“序”甚爲不詞。《戰國策·趙策二》作：“而享往古之勛”,“享勛”動賓亦不可搭配。愚謂，“序”、“享”皆“厚”之訛。蓋古文“序”、“享”、“厚”均形近而訛也。“厚往古之勛”之“厚”乃使動用法，即“使往古之勛厚也”，亦即“發揚光大”之義。故《正義》注：“厚，重也。”可見張守節所見本不誤。

劉精盛《王念孫之訓詁學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56頁）將此條列入“王念孫在校勘中的不足”，稱其“找到了誤字，原文爲何字取舍不當”，云：

厚字於文更順。《詩經·周頌·維天之命》：“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傳》：“成王能厚行之。”篤，厚也，猶大也，“篤之”謂光大前人（文王）開創的基業，“厚往古之勳”與這個意思是一樣的。厚與大，義相近。故《戰國策·秦策一》：“大王又并軍而致與戰，非能厚勝之也。”厚勝，大勝也。晉陸機《〈豪士賦〉序》云：“登帝大位，功莫厚焉。”言功莫大焉。《正義》解爲“重”，於語法不順，故王念孫認爲義未安。既然張所見本作厚字，厚字能解通，這種不同版本的異文往往更可靠，也許《趙策》之“享”亦“厚”字之誤，因爲宣揚坐享前人之勳是不妥當的，而把前人之功發揚廣大是應該去努力的。其次，“厚”之俗字從广，故誤爲“序”，因爲可能古人認爲“厚”字不通，以爲是“序”之誤，而“序”有順（承順、繼承）的意思，若本爲“享”，則何以會誤爲“序”？無由致誤也。

以上爲“厚”字支持者的論證。

徐仁甫《史記注解辨正》（中華書局2014年，第105頁）“而序往古之勛”條云：

序猶象，象與享，聲義並近。序往古之勛即象離往古之勛。《易·繫辭傳》“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陸績曰：序，象也，虞翻本序作象，是序與象同義。象又同享，故《趙策》作享。作厚者不知序義而妄改之。

蕭旭《〈史記〉校補》（花木蘭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21年，第162頁）“可以毋盡百姓之勞，而序往古之勳”條云：

黄善夫本正文作“序”，《正義》作“厚”（水澤氏謂《正義》作“序”，失檢），王叔岷失檢。宋元各本及慶長本都作“序”，《册府元龜》卷238同。“序”字不誤。序，比次，按次第順從。序往古之勳，謂功績比次於前人。韓兆琦曰：“序，列、取。”無據。

以上爲傳本原文“序”字支持者的論證。

説者多力證自己支持的“字”能夠講通此句，而對他字簡單地以“未安”“不詞”蔽之，局面頗有些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的意思。我認爲問題出在拘限於單句，未能會通章旨。

趙武靈王之言邏輯非常清晰。首先提出“簡、襄主之烈”，其次説臣當有“補民益主之業”，接着合而轉，説“吾欲繼襄主之跡”而無佐臣支持。具體是——我的胡服騎射之策可以“毋盡百姓之勞，而序往古之勳”，這是“高世之功”，但“世必議寡人”，也就是無人支持。

如此，很明顯“簡、襄主之烈”“襄主之跡”“往古之勳”“高世之功”是等價的概念，趙武靈王的目的“繼襄主之跡”，猶“序往古之勳”。

再看《史記·趙世家》下一段趙武靈王勸服其叔公子成帶頭支持胡服騎射，公子成説：“今王將繼簡、襄之意，以順先王之志，臣敢不聽命乎！”又將趙武靈王的目的複述了一遍。

《漢書·律曆志》：“人者，繼天順地，序氣成物。”

繼、順、序一義。

作爲動詞，順、序可以換用。《國語·周語下》：“不順四時之序。”《史記·太史公自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漢書·律曆志》：“順乎天地，序乎四時。”故《史記·趙世家》上言“繼襄主之跡”“序往古之勳”，下言“繼簡、襄之意”“順先王之志”，一事耳。

《書·召誥》：“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國命，嗣若功。”孔傳：“其夏殷也，繼受其王命，亦惟當以此夏殷長短之命爲監戒，繼順其功德者而法則之。”又“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孔傳：“順行禹湯所以成功，則其惟王居位在德之首。”

“繼襄主之跡”“序往古之勳”意指順着前代君王成功的道路繼續走下去，傳本作“序”，何得被以“未安”“不詞”之譏？經此疏通，再看“享往古之勳”，是不是捍格章旨？“厚往古之勳”，是不是迂曲牽強？已不必細論。

《史記》流傳中沙汰異文，無數通人賢士參與其中，乃成今見傳本，其間雖也難免有錯，畢竟正確的居多。這就是正確的一例。此處原文暢通，無待校改。反是傳本《戰國策》有誤，當據《史記》施校。

2024年9月16日

吴铭训诂札记

个人阅读传世文献及简帛材料所得训诂心得，供同好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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