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詞典》校札(58)——遠慢#2024-39

文摘   2024-07-22 10:19   上海  
敢辭官遠慢,且貴身安妥。勿復問榮枯,冥心無不可。

——唐白居易《郡齋暇日辱常州陳郎中使君早春晚坐水西館書事十六韻見寄亦以十六韻酬之》

《漢語大詞典》據此立詞目【遠2慢】,釋爲“疏遠輕忽”。

前文提過這個“遠2”讀去聲yuàn,意味着作動詞用。果然“疏遠輕忽”,是將“遠慢”視爲兩動詞複合。問題是“官遠慢”與“身安妥”對仗,而“安妥”《漢語大詞典》即用白居易此例釋爲“平安;安寧”,是形容詞。如此,將“遠慢”理解爲動詞並不通順。
無獨有偶,《全唐詩》中“遠慢”凡二見,另一例就出自白居易的好友元稹筆下。
  • 唐元稹《酬許五康佐》詩:“蓬閣深沉省,荆門遠慢州。課書同吏職,旅宦各鄉愁。”

此例“遠慢”明顯是形容詞。《新編元稹集》(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3251頁)吴偉斌箋注:

遠慢:容易被疏遠輕忽之地之事之人。白居易《郡齋暇日辱常州陳郎中使君早春晚坐水西館書事十六韵見寄亦以十六韵酬之》:“敢辭官遠慢,且貴身安妥。”許景衡《奏核劉喜張士英强勒人投軍札子》:“近在赤邑,耳目所及,若不懲誡,則四方之遠慢令之吏可勝治耶?”
此注蓋本《漢語大詞典》,爲之彌縫補苴而益誤者。首先,“容易被疏遠輕忽(之)”云云是將動詞“遠慢”再拗成形容詞,然而“遠”與“慢”常用義本來就是形容詞,迂曲繞彎的理據何在?其次,所補許景衡例是錯誤的,句讀當作“四方之遠,慢令之吏”。“四方之遠”是常語,不必言;“慢令之吏”則許景衡本人於《奏罷辟張恕等爲諸州通判劄子》言“其詹度等,亦乞戒飭,以警慢令之吏”可證。亦即原句中並無“遠慢”一詞,不應論及。
參合元詩“遠慢州”的用法,可以推測白詩之義實猶“敢辭遠慢官,且貴安妥身”,而“遠慢官”唐代正有用例。
  • 唐德宗《處分冬薦勅》:“如情願同吏部六品以下選不合得留人例請授遠慢官者,任經都省陳狀,吏部勘責限等第。”

這個“遠慢官”可與正史“邊遠慢官”相參。《舊唐書·崔鄲傳》:

帝曰:“依資合得,而才劣者何授?”對曰:“與邊遠慢官。”帝曰:“如以不肖之才治邊民,則疾苦可知也。凡朝廷求理,遠近皆須得人。苟非其才,人受其弊矣。”
此事在《册府元龜·帝王部·審官》中録作:
帝曰:“依資合得,才不堪者如何?”鄲曰:“與遠處慢惡官。”帝曰:“若以遠地慢惡,與不堪者,即遠人何若也?殊可哀憫。尤須擇良吏處之。”帝曰:“朝廷求理遠近,皆須得人,苟用非其才,何由得理?”
再看宋代用例。
  • 宋真宗《令翰林學士以下常參官歲舉官詔》:“苟不集事,本犯雖不去官,亦移閑慢僻遠處。”

  • 宋朱熹《辭免知漳州狀》:“或且别與僻遠閑慢差遣一次,使得少效微勞,仰承德意,而免於曠職殃民之罪,以全晚節,則亦熹之幸也。”

  • 宋何郯《劾張方平奏》:“況方平資性癚回,附下罔上,其名又已著聞,不宜更爲兩省要官。欲乞改授一閑慢官,斥之遠方,免汙清近。”

“遠慢州”猶“閑慢僻遠處”;“遠慢官”猶“僻遠閑慢差遣”,亦即“遠方”的“閑慢官”。如此,元白二詩“遠慢”之“遠”是形容詞僻遠義,自當如字讀,不能讀yuàn。“慢”是形容詞閑慢義。“閑慢”是宋代常語,猶閑散,《漢語大詞典》失收。

  • 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神宗熙寧七年》:“内有才之人,差遣近下,可以升擢,及緊要閑慢合對换。”

“閑慢”與“緊要”相反,前揭何郯亦以“閑慢官”與“要官”相對。故知“遠慢”之“遠”是就地理位置言,“慢”是就重要程度言,“遠慢”指“偏遠而不重要”。詞目當立【遠慢】。

“遠”與“慢”没有必然聯繫,“閑慢”也可以不“僻遠”。

  • 宋司馬光《乞虢州第三狀》:“若俱無闕,則乞知絳州、乾州或在京閑慢差遣一次。”

  • 宋蘇軾《乞罷學士除閑慢差遣劄子》:“今既未許請郡,臣亦不敢遠去左右。只乞解罷學士,除臣一京師閑慢差遣,如秘書監、國子祭酒之類,或乞只經筵供職,庶免衆人側目,可以少安。”

所以“遠”“慢”各有所當,“遠慢”不是近義複詞。
總而言之,地理位置的遠近與政治價值的高下,其區别都是客觀存在的,不必由主觀是否“疏遠輕忽”處迂曲。

另外,當隷於【遠慢】的還有一個用法。

  • 宋孟庾《大禮賞賜錢物乞令限期起發奏》:“送納限滿,具逐州軍已納到錢物從户部比較,最多去處官吏乞行推恩,遠慢數少乞行黜責。”

  • 宋高宗《明堂大禮賞給事詔》:“今後起到合充賞給錢物,郊時申賞勾銷,仍令本省不時督責户部,如起發遠慢去處,令户部按劾聞奏,重行貶黜。”

  • 《萬曆起居注·萬曆二十二年》:“今明旨之到地方,在於已起解之後,改添無及,失於奏知者,特一時思慮不及,希待來年解進,非敢故於遠慢,其情有可原也。”

這些“遠慢”用在遞解錢物的場景,觀句意猶言遲緩。《呂氏春秋·大樂》“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高誘注:“遠,久也。”《廣雅·釋詁二》:“慢,緩也。”皆指歷時長而言,故此“遠慢”是形容詞近義複合。可列爲【遠慢】第二義項。

至於【遠2慢】,用例也是有的,但仍不是動詞複合,而是動賓結構。
  • 宋劉辰翁《吉水縣修學記》:“况多文大邑動容遠慢,以中州之盛,復百官之富,豈比衡山小邑屋加塗塈而已?”

  • 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神宗元豐五年》:“《周禮·小宗伯》:‘禱祠,肆儀爲位。’後漢隸司徒府,皆不於祠所,所以遠慢戒瀆。”

  • 明周汝登《共學心期録引·慎容止》:“昔曾子謂動斯遠慢,出斯遠鄙,正斯近信,兹道之所爲可貴耳。”

語本《論語·泰伯》“動容貌,斯遠暴慢矣”。這個動詞“遠慢”可釋爲“避免輕慢”,“遠”讀去聲yuàn。

2024年7月22日


吴铭训诂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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