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迺元:英语教师

文化   2024-12-02 00:01   北京  

〇 守护民间记忆
历劫不悔

英语教师

© 刘迺元/文

  我在农场的大部分时间见不到家人的面,只能写信,而信是经过当局严格检查的。幸运的是60年代初我便在团河农场见到了大哥,并且从70年代起我们一同在清河农场就业,可以时常见面。大哥是我惟一经常见到的亲人,原因是我们遭到了同样的不幸。我有自行车,这在就业职工中还是比较少的。我们之间距离20里路,骑车比较快,因此我经常去他那里。每逢星期天,大哥便等我,我来到以后我们一起到野外,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长谈。午饭时大哥买最好的菜给我吃,溜肉片只有星期日才有,他给我买两份叫我饱餐一顿。比起当年在家时,我们这时见面的次数多得多,每次见面比过去亲热得多。每次都有许多事可以谈,许多见解可以交换。不幸的遭遇使弟兄的感情更贴近了。
  一个主要的话题是我们为什么受处分,应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以及我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些问题从被劳改的第一天起便使我惶惑不安,成为很久无法解决的疑问。这些问题是绝对不允许讨论的;劳改分子彼此谈论案情,谈论量刑是否正确,那是自找倒霉。年复一年,我自己反复考虑,反复分析,同时观察国内形势的发展,对照传媒的论调,就这样思路逐渐开阔,头脑也逐渐清楚,直到不久以前,对这些问题才初步找到了一些答案。
  我们谈得多了,我便觉察大哥正在为同样的问题困惑而不能自拔。劳改农场里,对人的评价主要依据是劳动。劳动能力实际是体力、技巧和经验的总和,到了这里却统称为“劳动态度”。而劳动态度如何就表明一个人的“认罪”程度和对党、对社会主义的忠心。大哥像我和别的知识分子一样,是很不会干活的,为此时常受到批评甚至嘲笑,嘲弄他的除队长外,还有些会干活的人,特别是“内矛”。他们叫大哥干这干那,反应慢了便招来责难,弄得他很紧张,因而就更加迟钝,成了恶性循环。这样大哥便习惯于被否定,进而习惯于否定自己。大哥被划右之前工资较高,同大嫂和三个孩子过着舒适的生活。这时他的收入只等于过去的1/6,大嫂只好出去做小学教师挣钱养家。上面说过,右派分子的家属的日子比右派分子本人更不好过。大嫂必须同其他“黑五类”的家属定期到居委会或派出所报到,听干部讲话。干部给她们讲应该同自己的犯错误的亲人划清界限,督促他们好好劳动,改造思想,重新做人,等等。她不敢告诉人们自己的丈夫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但就是这样,她所到之处还是有些邻居妇女在她背后指指点点,那也只好听之任之。更困难的是孩子们问起爸爸的事无法回答,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教育他们“同父亲划清界限”。大哥从狱中释放以后成为就业人员,可以经常回家探望,这是好事。但每次到家,大嫂就向他诉委屈,怪他思想跟不上形势,以致把一家人搞得如此狼狈。大哥遭受迫害,造成家庭生活困难,本来有愧于心;再听到一家人因为自己的错误如此受委屈,更加认定罪在自己一人,于是真正彻底否定自己。大哥是个实在的人,他认为自己一钱不值,就是真诚地这样想。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大哥说,“农田活我干不好,人又太笨,学也学不会。另外我的身体不好,不及人家能吃苦。如果按照百分制给我自己打分,我打零分。”
  我不赞成。我说:“你不至于这样糟。别忘了你原来是高级工程师,出版社的副总编辑。”
  “算了,算了,不要提这些头衔了。那都是祸根。如果当初没有这些头衔,我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你认为业务职称没有价值吗?”我问。
  “岂止没有价值!”大哥说,“咱们这些人从小只会念书,既不会干活又不会革命。所以咱们的感情不对,必须改造。我得从头开始,所以现在只能打零分。”大哥年近60,现在竟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我为他感到难过。
  大哥接着说:“咱们的感情必须改变。例如过去我认为农活脏,讨厌大粪臭,现在刚刚开始改,要慢慢改。”他接着说:“队长们看不起知识分子,他们大多数是农民出身,他们的感情是对的。咱们就是因为感情不对才成为右派分子。这是咱们的主要问题。”
  “我的感情怎样,我不太清楚”,我说,“但我不相信喜欢大粪味就算感情正确,也不相信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打零分。”
  我告诉大哥,我被批判以后也经常想这些问题,越想越糊涂。我丧失了自信,因为我一贯按照传统观念办事,后来竟发现传统观念不能用了。我非常尊重共产党和毛主席,因此也一度否定了自己和自己的各项主张。认为当我和党发生矛盾时错误当然在我。我说:“然而后来发生一些事表明毛主席有时是自相矛盾的,于是发现我有些概念应该更正。”
  我举出大跃进,说明毛主席也可以犯错误。又举出林彪叛逃的事,说明政治斗争是复杂的,又说明有些被说成神圣的东西也可以突然失去光环。我们都记得报纸上原先怎样赞颂林彪,这可以和报纸在他死后的说法对比。“这是宣传,而宣传是由人操纵的。”我说。
  大哥说,他也发现同样的现象。他说,特别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报纸的宣传有时反复无常,弄得他糊里糊涂,不知听哪个好。“这就是政治”,我说,“咱们不懂政治,更不想搞政治,可政治偏偏找到咱们头上来了。结果把我们弄到了劳改农场。”
  大哥问我:“究竟什么是政治?”
  我说:“我也懂得不多,不能给政治下定义,但我可以说明政治家和科学家有什么不同。科学家(例如你)说煤是黑的,因为他认为煤是黑的。政治家则不同,如果他说煤是黑的,那是因为他必须这样说,至于他相信与否则是另一回事。”
  “政治家是不是会说假话?”大哥问。
  “在政治家看来没有真理和谬误之分。政治家需要区分的是有用和无用,有利和不利。人们把这叫做实用主义。”
  大哥还是不甚理解。他问:“那么怎样理解队长们说的话呢?他们说我们知识分子完全无用,人民不需要我们,我们应该感谢农场给我们饭吃。”
  “他们应该这样讲”,我说,“但你似乎拿这些话当真了。”
  “我当然要把他们的话当真”,大哥承认,“他们是领导,领导的话当然要听。”
  我说:“但他们对知识分子的说法需要分析。我问你:首先,说科学家和学者一律毫无用处,过去我们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努力读书完全是浪费时间,中国不需要有学问的人,只要有农民就够了。这些你相信吗?”
  “这些话值得研究。”大哥没有把握。
  “中国需要知识分子和科学家,这是毫无疑问的。另外,据说我们是资产阶级右派,是人民的敌人,本应该处死刑的。没有枪毙,是党和人民的宽大。因此我们应当感谢党和人民。我们对人民是有害的,不是无用而已。你信吗?”
  “他们这样说有道理。”大哥承认。合乎科学的逻辑大哥就能接受。
  我接着说:“说实在的,一开始我的绝望程度比你只怕还要严重。我们从小盼望国家富强,及至国家富强了,我们自己却变成了人民的敌人!如果在解放前,国家贫弱腐败,说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或许可以接受。现在我变成我为之感到骄傲的国家的敌人,我实在无法接受。我失掉了全部生活的乐趣和希望,感到生不如死。”接着我讲了自己在兴凯湖企图自杀的经过,大哥听了很是吃惊。我又说:“我活下来了,但我仍旧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人民的敌人,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批判。后来,下面的事实使我怀疑反右派斗争的正确性。
  “第一,我们说出了心里话结果成了右派,而我们说了心里话是因为我们爱共产党,信任它,才说的。据我所知,有的人对共产党满怀敌意,不信任它,什么也不说,结果安然无事。
  “第二,有些单位,包括我所在的单位,本来反右派斗争已经结束,却因为右派数目不够毛主席所说的5%,就再补上几个。这种随意规定罪犯数目的做法不符合依法判罪的程序。
  “第三,刚才讲过,上层决策人有时也会犯错误。现在没有人再提大跃进,因为事实证明大跃进是错误的和有害的。同样地,将来人们提起反右派斗争会认为是历史性的错误。”
  这是我遭受迫害15年来,第一次尽情地倾吐压在心里的话,而这些话只能对自己的哥哥讲。同样地,大哥也高兴地听到这些谁也不会对他讲、谁也不敢讲的真实的话。
  我继续说:“再想想队长们对知识分子的说法。关于知识分子的价值,他们的看法确实和我们不同。他们过去大都是农民,对城里知识分子看不惯,我们对他们也看不惯。但是关于‘知识分子无用`的说教是特意编出来的,那是他们工作的需要,和他们个人感情的好恶无关。他们的任务是管我们。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大都没有干过体力活,现在突然丧失了过去的优越条件,受着做梦都想不到的苦。作为我们的管理者,他们需要我们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虚心地学着干农活。更重要的是,需要我们甘心情愿地接受处分,要我们真心地自认为毫不冤屈,罪有应得。他们当然不能对我们说:‘你们受冤屈了,你们不应该在这里种地,应该去做重要的工作。’要我们相信自己完全无用,哪里都不要我们,幸亏农场给我们饭吃,给我们房子住,否则就会冻饿而死。然而我们却又不会干活,农场对我们这样好,我们无从报答而有愧于心。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是我们的监督者而是我们的恩人,而我们对他们就主要不是畏惧而是感谢了。”
  大哥同意,说他看出队长们正是这样做的。
  我说:“他们在这方面的说教人口一词,完全一致,大概是专门训练过的。开始的几年这种说法令我十分相信过,现在看来你仍旧十分相信。他们这样说自有他们的道理。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我恐怕也会这样做的。”
  我至今记得这次同大哥的谈话,我对他说出自己多年来反复思考的心得,大哥说我讲的很有启发性。有意思的是,在这次谈话中,一个不懂政治的人竟给另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讲起了政治。看来我在劳改农场还不仅学会了体力劳动。

  70年代初期的政治形势趋向缓和。看来把我们这批人调到一个“严管分场”有些无的放矢了。这也不足为怪,几时某些人的脑子一热,就可以把犯人调来调去。1960年把我们从东北调进关内,不也是无的放矢吗!革命的恐怖缓和下来,批判会开得少些了,各项工作可以比较正常地进行了。学校里有了英语课,电台开始广播英语讲座。1972年尼克松访华以后,中美关系有所缓和。
  清河农场有一所中学,有三个初中年级,共十几个班。学生1000人左右,大都是农场干部的子弟,也有少数就业人员子女。教师约100名,大都来自北京的中学,有些原来是农场的干部。这时学校有一位军代表,像当时所有单位的军代表一样,他的地位在校长之上,是学校的最高领导。这是因为文革把全国弄得混乱不堪,毛主席便派军代表进驻机关学校,以便控制局势。教育领导部门命令各校增设英语课。学校里没有英语教师,只有两名原来就在学校的俄语教师。校长向军代表反映了这个问题,请示解决办法。那老营长习惯于战斗中当机立断,对于学校教学工作却缺乏经验,特别是外语教学更是门外汉。于是他向校长发出一项很难执行的命令:
  “不就是教外国语吗?叫你们的俄语老师改一改,教英语,不就行了吗!”
  那可怜的校长终于说服了军代表,这样“改一改”是办不到的,然后得到批准在农场就业人员中挑选英语教师。经过查阅档案,挑选工作进展顺利。很快,在1973年5月的一天,队长派人找我,说“中学来了一位干部想要见你”。
  我早就听说清河中学要开英语课,军代表闹的笑话也广为流传,对于可能要找我去已经有些思想准备。干了这么久的体力活,现在要回到书本生涯去,如果倒退几年我会非常高兴的。现在把许多事情已经看透了。敖松的死也使我看破了许多琐事,我不像当初那样容易激动了。在劳改农场做一名教师未必比当农田工光荣多少;况且离开同伴们,到学校里和一些“历史清白”的人为伍,未必是愉快的事情。队长派人找我时我正在稻田里干活。我到了队部办公室,李队长和一位胖胖的中年干部在等我。
  “这是中学的徐干事。”李队长对我说。他叫我坐在客人的对面。
  “你叫什么名字?”徐干事按照公安干部和犯人(或过去的犯人)说话的程序开始问话,但我看得出他的脾气很好。
  我说了自己的姓名。
  “你懂英语吧?”
  “很久以前学过。”我说。
  “外国人说话你听得懂吗?”
  我想:这是个什么问题!于是我回答:“我不知道。很久没有机会试验了。”
  他想了一下,又问:“你能教中学英语吗?”
  我说:“说不准。没有看过他们的课本。”
  客人看着我没有说话,看得出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但他没有再问什么。最后他像是正式宣布那样对我说:“我们正在研究调你到中学去教英语,定下来以后便通知你。”
  会见到此结束,我向他告别走了出来。我刚走出办公室便被几位朋友围住,他们一直等在办公室窗外,里面说什么他们都听到了。大家感到客人的问题很可笑,而我的回答更为有趣,大家提起来笑弯了腰。不须交换意见,就看得出大家对于我的地位即将发生的变化跟我持相同的观点,即我从劳教释放人员而当教师,和“干部”为伍,大家并未因此而兴高采烈。相反地,以我的水平去教警察的孩子ABC,加上还要回答刚才那样的“审查”,都感到我在被贬低。
  不久我被正式调到中学。学校离原来我们所在的三分场不远。大体上是两排平房,分列在大道两旁,南头是操场和篮球场。没有院墙,大道在学校的中央穿过,上课时可以看到汽车或马车在旁边来往。我被带进一间会议室,已经有三名未来的同事在等我。他们是大学毕业后留美两年的刘祖和燕京大学英文系毕业的李天、赵家。刘和李都是熟人,只有赵是初次见面,也很快便熟悉了。大家都知道被调来的目的,感到劳改农场真是不缺人才。
  不久便进来一个人,隔着会议桌坐在我们的对面。这人30多岁,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坐下来便一一问我们的姓名,却不说自己的姓名,好像我们早就应该认识他。然后他向我们说:
  “你们四个到这里来教英语。我们缺英语教师,你们过去学过英语,所以这里需要你们。”他看了我们一眼,接着说:“这是革命学校,你们教的是革命干部的孩子。注意你们的言行,不要给他们不好的影响。”
  我没有想到进了中学的门先听这一套教训。我勃然大怒,刚想站起来驳斥他,进来一个50多岁的人,那第一个立刻起立。他告诉我们这是魏校长,然后向魏校长介绍我们的姓名。魏校长个子高高的,有些清瘦,一望而知是个忠厚长者。他非常热情地同我们一一握手,请我们坐下,然后说:“欢迎你们几位到中学来。你们的到来给我们解决了困难。”他转向那面无表情的人对我们说:“这是负责教学工作的任照同志。由他来安排大家试讲。希望大家喜欢这里的工作。”然后任照发给大家课本:一共6本,供初中三年用。试讲定在3天以后。
  我们住在最南端一排平房的一个大房间里,窗子对着篮球场。房间原来是个教室,所以很大,我们四个人每人占一角,放一张单人床,一个写字台,一个书架,房间里还有宽敞的活动面积,我们在中央放了一张大木椅,准备来客人用。大家回到宿舍,便谈起方才同学校领导人的会见。对那姓任的那种无礼的态度一致感到愤怒。
  “我已经想发作了”,我说,“我想对他说清楚,我们并没有乞求到这里来做教师,想教给他应该怎样对人讲话。我宁肯回去干农活也不愿意忍受这种窝囊气。”大家都同意。刘祖年纪最大,想得比较周到,他劝我忍耐一些。他说:“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他也许习惯于用那种态度同我们这样地位的人说话,或者甚至认为有必要对我们这样说话。可是校长的态度大不相同,我觉得这个人很好。”大家有同感。在会议室如果不是校长来得及时,恐怕对任照提出意见的不止我一个人。我想,这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大概代表人们对我们这样人的不同的看法。此后我们在清河中学几年的生活证实了这一点。
  课本是初级英语,从字母开始,特别着重语法。课文内容大多是旧社会地主欺压农民的故事,另外就是歌颂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文字。有些名词是为宣传的需要硬造出来的,英语里根本没有这样的词,如“小红书”是《毛主席语录》,“红宝书”是《毛泽东选集》等。给初学英语的学生教这些东西是很可笑的。但多年来我们习惯于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论可笑与否。
  过了两天进行了试讲。试讲在一间空教室进行,听众以魏校长、任照为首,另外有十几名高级教师。我们每人从课文中选一课讲了一下,结果得到普遍赞许,惟独任照不表态。我没有见他笑过,觉得甚至他会不会笑都是个问题。
  试讲以后便分派工作。我和赵、李各教五个初中一年级的班,每人负责教250名学生。刘祖教一个高中班,这是清河中学成立以来第一个高中班。另外中学选出一名青年教师,由刘祖辅导,培养成为英语教师。这样的安排使我们三人的劳累几乎超过干农活:每天上6节课,加上250名学生每周交两次作业本,都要批改发下。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哪一个也不应该被派到这所中学来。现在我们既然听任他们摆布,他们就可以随意了。

  假如说中国社会的高低层次多,那么劳改农场里的社会层次恐怕是全国最多的。最高的一层是公安干部,他们是农场的主人。其次是“外雇职工”,即没有犯过错误的技术工人,在农场担任技术工作或管理工作。这些人也有党员,他们的政治地位不低于干部,但行政地位不同,不能管理犯人。第三层是“就业子女”,这些人的待遇与外雇职工相同,不同在于他们的父母曾经是犯人,后来刑满就业,他们的子女往往在农场工作,也大都是技术人员或农田高手。他们在父母一辈的人面前把头扬得高高的,但比起身家历史清白无瑕的人就要低一头。第四等是劳改或劳教释放后的就业人员,我和我的难友就属于这一类。这些人只是在理论上享有公民权,其实仍旧在公安局管辖之下,职业是强制的,管我们的往往还是劳教时期的队长,他们还是把我们看作犯人。第五类是现役的劳教犯或劳改犯,我们在释放以前就是这类人,这是农场社会中的最底层。这是按照各自享受的权利多少和受到尊敬程度的大小而分的档次。其实各个阶层内部的人也是不平等的。即以最高层的公安干部而言,有党员和非党员之分,党员中有新党员、老党员之分,干部中也有原在北京局内任职、犯了些不大不小的错误,不够处分的条件,又不宜留任,因此派到农场来的。这些人在没有错误的干部面前就低了一头。
  在劳改农场很多年,但直到在清河中学工作,我才注意到这些阶层的区分。而且说也奇怪,社会阶层的划分在青年学生当中比成年人之间更为清楚。班里学习差的、调皮捣蛋的学生,十有八九是级别较高的干部的孩子。相反地,父母阶层较低的孩子大都品学优良。我所教的一班班长姓许,品学兼优,作风正派,受到同学的尊重。但看得出他十分注意避免冲突,并且同坏同学保持距离。后来我得知他是一个“就业子女”。另外一个学生姓马,个子不高,也比较瘦弱,却意外地在班里称霸,力气大的也让他三分。原来他父亲是人事科长。农场的干部级别不高,科长就很威风了,何况是掌握实权的人事科长!据说他把一位女老师气得哭了一场,无可奈何只好走掉。学生打架吵嘴时往往可以听到这样的话:“我爸爸管你爸爸!”“你老实点!当心我爸爸撤你爸爸的职!”
  劳改农场的社会阶层比外面分得清楚。管劳教分子或劳改犯人的队长们的威风十足,发出命令等于圣旨;其实这些在北京大都不过是普通的警察而已。劳改农场的干部级别高一级,可以享受的特权就多得多。1972年,我们二十几个人住在北砖窑,过得很轻松。有一次赵队长拿着一个竹篮来到菜园,告诉菜园工给他摘一篮菜,说:“我老婆来了,有几个朋友到家里吃饭。”菜园工摘了满满一篮扁豆,然后拿出三个篮子,叫两个人帮助他,又摘了三篮子茄子、窝苣、菠菜、黄瓜和大葱,都是拣最好的摘。装满以后派两个人给队长送到家里去,那两个人当然是极为乐意为队长服务的。就这样,赵队长不花一分钱,只说了一句话,就白白弄到四大篮鲜菜,一个星期也吃不完。
  劳改农场场长是由某某市公安局劳改处的一位副处长兼任的。这样某场长就有两个职务。作为公安五处的副处长,他在市里可以分得三间一套的单元房,每天上下班还要乘公共汽车,如此而已。但在农场当场长可就完全不同了,他过着皇帝般的生活。住的是密林遮荫的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有两部小汽车和一名司机供他使用。由于经常招待宾朋,厨师的技艺不太称心,便下令在犯人当中选一名厨师,果然找出一名一级名厨,过去为一位军阀做饭的。场长试用结果大为满意,当场决定留在场长住宅工作,每月开60元工资。这在50年代相当于一位教师或高级科员的收入,当然是不需要场长自己拿的。出乎场长的意料,那厨师竟拒绝开始工作。
  “场长,我没有掌刀的不能干活。我专门做菜,他专门切菜,过去我们是老搭档。您要吃好菜必须叫他来。”他说。
  场长问他那掌刀的在哪里,回答是也在劳改农场服刑。命令立即传达下来,释放了那个囚犯,调到场长家工作。两名搭档合作做了一桌筵席,场长吃了非常高兴,立刻下令给两人各发月工资60元,从此在场长家为他烹调山珍海味。
  这类故事极多,说明农场的官员由于“天高皇帝远”,自己实际做起了土皇帝,随心所欲地统治着这块土地。

  清河中学的学生大多数对新来的几位英语教师是尊重的。他们有尊敬老师的习惯,而且知道我们的水平,对英语课有兴趣。然而有的学生的想法不同。我们来到学校以后,人们便注意到这几个人的政治身份,一些“阶层意识”较强的学生便不愿意要“就业分子”做他们的老师。况且文化大革命鼓励学生造老师的反,甚至无缘无故殴打老师,一些出身历史毫无瑕疵的教师的处境都比较艰难,何况我们!幸而清河中学管得比较严,学生都是场内干部的子弟,容易控制,所以学校还没有发生严重的无政府主义的现象。但学生毕竟难免受到国内潮流的影响,结果有的对“就业老师”就看不顺眼。
  我对自己的身份很清楚,接受不愉快的场面早有准备。好学生们暗中提醒我注意坐在后面的几个大个子坏学生。他们不仅不好好学习,而且时常在课堂上说话,并且用很不友好的目光望着我。
  我对坏学生从不严格要求。他们不愿意学习,只要不捣乱便听之任之。可是有一次一个叫邢建的做得太过分了。我讲到有的同学分不清动词和形容词,说了一句:“这在语法上是个严重的错误。”这时邢建突然向我冷笑,并且大声说:“这间房子里有人犯的错误比这严重!”
  教室里立即静下来,气氛突然紧张了。同学们以为我会大发雷霆,而邢建说完以后却跷着二郎腿,得意地盯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我很清楚,如果我爆发,会把局面弄得更为尴尬。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因为那就等于鼓励邢建得寸进尺,今后更不好办。
  我冷静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邢建说的是我,我知道。你说得很对,所以不必兜圈子。我确实犯过很严重的错误,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我看了邢建一眼,他显得有些失望。我接着说:“但是必须说清楚:我并没有请求到这里来教书;是领导叫我来的。而领导之所以叫我来,并不是因为我犯过严重的错误,而是因为我具备来教书的条件。如果邢建或别的同学认为我不适合在这里做教师,可以找领导去谈;一旦有命令叫我离开,我立刻就走。但只要没有这样的命令,我还是得当你们的老师,并且大概还要指出你们的错误,你们的错误,不是我的错误。”
  邢建闭口无言,我继续上课。以后邢建也不再挑衅了。
  但邢建还不是最难对付的,比较突出的是人事科长的儿子马某。他是班里学习最差的学生之一,坏点子多,又有父亲作靠山,在同学之间作威作福,学生都不敢惹他,而且据说老师们也要让他三分。他从不交作业,我也从来不找他。他从来不注意听讲,有时看小说,有时和旁边的同学说话,随时斜眼看我一下,表示他的敌对和蔑视。我没有动过他,但总觉得这样下去会影响全班,不能不管管。而且早就听说他仗势欺人,同学们都十分怕他,甚至老师也畏惧他父亲的权势,我就偏偏打算碰他一碰,看他能把我怎样。如果他父亲真地报复我,最多不过把我撤职,回去干大田活,那倒是正中下怀了。就这样,他的气焰愈来愈高,我管他的决心愈来愈大,终于有一天时机到来了。
  英语课是两节,中间休息10分钟。休息时马某把脚放在课桌上,第二节课开始了,按照规定大家起立然后坐下,教师开始讲课。但第二节课开始以后马某仍旧不动,两脚留在桌子上,坐在那里看着我。脸上一派狂傲的神气,好像在说:“看你敢把我怎样!”
  “马某,把脚放下去。”我平静地说。
  没有反应。
  我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他仍旧不动,像个老爷一样用眼盯着我。
  我知道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了。我下了讲台,走到马某的身边。他是中等身材,坐在中间。
  “马某,站起来!”我命令。
  马某把脚从桌上放下,略有些紧张,但仍旧坐着不动。
  “我叫你站起来,听见没有?”我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
  没有反应。
  我面向前排的学生吼道:“前面的女同学躲开!”说着我抓住马某的一只臂膀,把他拉得离开地面,拉着他越过课桌大踏步向前走去,一路碰翻四张课桌和四把椅子。马某脚不沾地,被我拉到教室门前。我一手开门,一手把马某抛出门外,看他滚在地上,我用力关上门,几乎把玻璃震碎。我回到讲台时,前排的同学们正扶起被我撞翻的桌椅,捡起散落地上的课本和文具。这时马某在外面敲门。
  我问:“你要干什么?”
  “老师”,他胆怯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叫我老师。“您叫我到哪里去?”
  我说:“到教导处去找张老师,告诉他你纪律不好,被刘老师赶出来了!”教导处的张云是负责学生纪律的。马某顺从地去了。
  我向那些课桌被我撞翻的同学道歉,然后继续上课。教室里静得出奇,大概我刚才发怒的样子够可怕的。后来几名好学生对我说,他们对今天的事感到高兴。大家讨厌马某,很多人说:“刘老师做得对,应该给他点厉害的!”过了几天又上英语课,马某举手请求发言,我准许了他。他站起来说,张老师叫他做检查,他承认自己错了。我说:“这么说你准备改,是不是?”他说:“是,老师,我一定改。”我叫他坐下。他果然从此再不捣乱。他仍旧不学习,但我不理他:不找事便好。有一次他在上课时偷看小说,见我走过来急忙收起,看得出是有些怕我。我只装作没有看见。
  这是我和一名16岁的学生发生的一次冲突。听起来很可笑,但它实际上是酝酿已久的矛盾的爆发。我发怒的对象实际上并不仅仅是马某,而可以说是他的父亲及其代表的欺压人的势力。我在事后准备受到报复,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以前别的老师包括班主任都不敢管马某,才把他惯成这个样子。我管他以后他有所改进,实际上对他有好处。看来我比别的老师胆大,其实道理很简单:我是穷光蛋,且地位已最低,没有什么怕失掉的东西,所以反而行动自如。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离开了劳改农场以后,80年代初在南郊一所大学兼课教英语。那学校派车接我上课,司机是经常换的。有一次开车接我的竟是曾嘲笑我“犯过严重错误”的邢建!原来他从清河中学毕业以后便在农场的运输队学会开车,当了司机。不久前调到南郊的那所大学工作,想不到又遇见了我。他现在是一位高个子、文静的青年,很和气,很高兴能为我服务。见面后第一句话是:“刘老师,当初在中学时我很浑,真对不起您!”我说:“那时你是孩子,又在那种特殊的时期,不值得再提了。”彼此一笑置之。以后他时常开车接我,我们成了朋友。
  我没有再见到马某。但我相信如果有缘相遇,我一定热情地同他握手,他也会的。
  清河中学的教师们对我们的态度大都是很好的。他们多数是老教师,和我们是同代人。多年的教学工作养成他们诚实、耐心、负责的作风。同样地,做教师做久了,尤其是在这样一所几乎与世隔绝的学校里,他们中有些人变得安于现状,思路狭隘,并且盲目地自信。我们四名英语教师来到以后受到普遍的尊重,主要因为我们的学历和文化水平比较高。这时反右派斗争已经过去15年,人们对右派的普遍看法是:“右派大多数是有学问的人。”还有人说:“他们倒霉就是因为说话太直率。”我们没有感到受歧视,而且同大家的关系越来越好。由于同班主任经常配合工作,我们都同班主任成了朋友。直到现在我离开农场已经20年了,还和两位原来清河中学的老师经常来往。
  但是也有例外,任照从第一天起就像是下决心同我们为敌到底。他原来是教导主任,后来提为副校长。我们在这里工作的第二年,即1974年春季,学校下令我们四人在一个水池边安装一台立式泵,准备把水池排干。这就是任照的主意。这是个很重的活。我们站在没膝的泥浆里,抬100多斤重的水泵和几十斤一根的水管,干了几个小时,弄得全身狼狈不堪。过路的学生看到我们便很懂事地赶快走开,免得我们感到尴尬。但任照却不忘显显威风,他走到工地,高高地站在水池边,背着手走了几趟,以便提醒我们,他的身份和我们不同。我们不理他,他也不理我们。其实这样的人我们见过不少,他属于那种把自己打扮成真正革命者的“风派”人物,对运动对象特别凶狠,以便表现其革命的阶级感情。其实内心是虚弱的,一有风吹草动,首先变节的往往就是他们。我们在清河中学工作7年,他和我们作对也整整7年。从一开始我就想给他讲讲道理,一直没有机会,直到1979年我离开农场那一天才如愿以偿。这是后话。

  到了1974年,革命的狂热已经降温,并且据说毛主席身体不太好。然而“批判运动”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搞,有时批的是古人或者一本书,其实是影射今人的。林彪叛逃以后开展了“批林批孔”运动,接着是“批邓”,然后是“批水浒”。
  据说毛主席在一次谈话中提到宋江是投降派,并且把《水浒传》概括为“投降”二字。于是下达了“最高指示”,要求全国批判《水浒传》。所有批判运动都是每人必须参加的,清河中学的学生多数没有读过这部书,便要求学校买几部给大家看,以便进行批判。这是合理要求,学校批准了。过了不久图书馆便购置了20套《水浒传》供大家借阅。这部书立刻在全校风靡起来,没有多久20部崭新的《水浒传》就被翻阅得又脏又破了。不知何故,具体开始批判的命令始终没有下达,结果批判《水浒传》的运动便不了了之。然而运动的准备工作却是颇有成效的:清河中学的全体师生从此熟悉了宋江、李逵、鲁智深、武松等英雄好汉,有的读上了瘾,能够记住许多细节,提起来便津津乐道。一场流产的“批《水浒》运动”在这所闭塞的学校里普及了这部文学名著,应该说是一件好事。

  本文选自《历劫不悔》,刘迺元/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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