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自述①身世简述

文化   2024-10-17 00:00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身世简述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我从小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不愿受约束,喜欢自行其是。但又不像一般“顽劣”儿童那样贪玩,而喜欢读书,喜欢自己找书读,情愿被正规的学校教育拒之于门外。幸亏我有一个良好的读书环境,培养我成长。

  我是“五四”运动的同龄人。我在“五四”前三个月出生在浙江富春江南岸的富阳县龙门村。
  在我出生前,母亲已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生下来不久就夭折。母亲虽不是特别重男轻女的人,但在宗法封建气浓厚的家乡,不生“传宗接代”的男孩子,总是桩憾事。特别是我们孙氏家族,自以为是吴大帝孙权的嫡派子孙,宗法意识就更为浓重。我的家就是一个典型的封建世家。我出生以后,祖父就为我取了一个封建味十足的名字——孙承勋。
  当时人不知道,生男生女是由父母双方的染色体来决定,都把不能生育儿子的责任归于女方。不会生儿子的妇女常遭到轻视。有个故事,一个嘲笑朋友妻子不会“弄璋”,只会“弄瓦”的人,作诗道:“令正原来是瓦窑”。在这种气氛下,我的出世,当然给了母亲很大的安慰,并因此受到格外宠爱。
  外祖家更庆幸我的诞生,认为不仅为母亲增光,也为外婆家挣了面子。我的外婆自己就只生了两个女儿,我的几个年龄只比我大几岁的舅舅,都是姨太太生的。她当然为自己没有生儿子抱憾,所以特别寄希望于母亲,我的出生使她高兴万分。到我七八岁了,她还搂着我,亲我的脸,笑吟吟地说:“外婆宝贝你,你这个小花生米”。“花生米”是说我有个“小鸡鸡”。
  我在自己家不及在外婆家“有地位”。两家都是大家庭,几代合居。我家已有叔叔的两个男孩,我的堂房二哥和我夭折的姐姐同年出生,那年我婶婶亡故了。正好我母亲死了女儿,就把二哥抱过来,用自己的奶喂他。当时还没有我,我想母亲一定是想把二哥当作亲儿子的。我叔叔长期在北京、福建、杭州等地工作,有段时候还在国外,当然无法照顾家里。他的两个儿子,即我的大哥二哥,一直由我母亲照管长大。因此,我在家里是三个男孩中的一个。后来我又有了两个弟弟,我成了五个男孩中之一。而外婆家,大外祖有三个舅舅,大舅早逝;二舅四个女儿,只一个表哥;三舅三个女儿,直到后来才有一个表弟。我们这一辈男丁少,我就是稀罕的宝贝外孙,享受特殊的宠爱。
  我的父亲长年不在家。祖父是个古板的老头。他在前清虽只做到南昌直隶州州判(相当于现在省辖市的秘书长),只是个七品小官,但民国后一派遗老相,我不喜欢。只记得他告老还乡后,在乡间为乡亲们义诊看病,无论医术与做人,声誉还是挺好的。
  外祖家的人却开通得多。我的外祖父陆锐星是前清举人;大外祖陆桂星虽只是优贡出身,却是前清的道员,当过轮船局和铜元局的总办。铜元局总办就是造币厂厂长。他弄了些钱在杭州置产,和当时著名藏书家“八千卷楼”主人丁松生,同是杭州的巨富,有“丁黑心,陆半城”之称。大外祖在杭州自己营造的住宅,从小米巷直连马坡巷,规模宏大,亭台池榭,十分别致。可笑的是,前些年听说,当地政府把这所宅子定为“龚自珍故居”。其实,那住宅是大外祖在同治年间建造的,那时龚自珍早已死掉了。
  外祖父兄弟手足情深,母亲一辈兄弟姐妹感情也很亲睦。我的舅舅姨妈们都在杭州置产定居。我父亲在浙江陆地测量局供职,也长住杭州。父亲和二舅父是同庚,郎舅之间感情极好。二舅父只有一个男孩(后来被绑匪绑票了去未得生还),所以特别珍爱我。我童年时代住在外婆家的时候比住乡下的家还多。
  说来不可理解。我的大外祖当过铜元局和轮船局总办,算是晚清的“洋务派”;他又是两浙师范学堂的创办人之一,还是杭州最早的西医院广慈医院(今浙医附属医院)的投资者,我小时还见到那医院的美国医生梅腾根经常到我外祖家来访谈,家里人有病也总是请他诊治。这该是一个新派人物吧,可是他在世时,却不愿让孙儿女辈进学校,延聘了三位家庭教师,在家里教育孙辈和年幼的侄子(我外祖一房的舅父们)。记得教文史的老师是前清的“副榜”(即备取举人);教数理化和教外语的都是留学生。教外语的蒋先生,是剑桥大学出身,由于一次火灾受伤,锯断一条腿。三位先生都是学问渊博的人,我服他们,他们也喜欢我,说我读书有灵气。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受教育,取得以后立身为人的基础知识。这段时间我也曾在杭州和龙门乡下读过两年小学,13岁时插班读过一年初中,15岁时插班读过一年高中(当时叫“试读生”)。大约在1932年我二表哥被绑票后(那时外祖父和大外祖父都已相继去世),家塾才解散。我经过初高中的试读,觉得在学校读书确实不够味儿,课堂所教的东西,对我缺乏什么吸引力,便决心到更大的课堂——图书馆去,学我想学的东西。
  从1932~1937年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到浙江省立图书馆去,总占据着阅览室一个老座位,我把它叫作我的“城堡”,大概是看了《唐吉诃德》里常提到的应属于桑柯班扎那个城堡联想的罢。我在这里主要读的是文史方面的书,一边读,一边学习写文章向浙江《民国日报》(后改称《东南日报》)、《杭州日报》投稿。《杭州日报》总编辑凌强(留日学生、之江大学教授)看到我的文章,以为我是有了年纪的人,一见面,看我是个孩子,他大吃一惊。这使我很得意。
  这时我也开始接触进步的社会科学。大约是在十四五岁时罢,我住在杭州二舅家,每天去黄河桥省立图书馆读书。在那里,认识了一个也是经常来读书的女大学生,名叫孟洁。彼此熟了,她就叫我小弟。当时,我的姐姐孙晓梅在杭州横河桥小学教书,也认识她。在第二年的阴历八月十八日,孟洁约我去海宁观潮。在观潮台上,忽然一阵风吹来,把一位坐在前边的先生帽子吹飞了,恰巧飞落我的头顶上方,我手一伸就抓到了帽子,送还给了这位先生。观潮完毕,这位先生走过来谢我,同我们谈天。这时已经下午五点,赶回杭州的班车已来不及了。这位先生就建议说:不如我们同行坐船到长安镇去罢,长安我有亲戚,你们住一夜第二天可乘火车回杭州。他怕我们不信任他,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名片让我们看。原来这位先生姓葛(名字已记不清),是上海金城银行的什么股长。这人看来是个正派人,我和孟洁便同意了他的安排。在船上,葛先生拿出皮包里的一本日本河上肇的《政治经济学大纲》来看。他看到我手里的一本《生活》周刊,便拿去翻翻,我也就拿起他的书读起来,途中几乎读完了“商品”开头的一章。葛先生笑着问我:“读得懂么?”我点点头。孟洁在旁一本正经地说:“不要小看他哟,人只有十五六岁,一肚子的书。”
  这位葛先生在长安镇的亲戚是他的老丈人,当晚招待我们吃了饭,安排我们住下。孟洁睡在女眷的楼上,我和葛先生同歇在客房里的大床上。葛先生很健谈,大概觉得我这个少年还懂得不少,便一个劲儿地同我谈读书,谈时事,谈文学,直到我困乏得不能支持朦胧入睡。第二天告别时,葛先生将那本《政治经济学大纲》送给了我,说:“留个纪念罢”。这本书也就成了我读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入门书。以后我就一系列地读了《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法兰西内战》、《拿破仑第三政变记》、《反杜林论)等。这些书多数能在图书馆借到,有的是孟洁借给我看的。我知道当时孟洁是“民先队”的成员,后来知道民族青年先锋队是共青团的外围组织。
  就这样,我自由自在地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觉得这样没有约束地读书很对我的胃口,符合我酷爱自由的个性。大人们察觉我虽不循规蹈矩,倒也并不出格,也就不对我苛求,我也就乐得自行其是。在心智未开的10岁之前,我就读遍了除《金瓶梅》之外的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以后一直沉浸在古今中外的书海里,长辈曾说我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我从少年时起就不知天高地厚,想在学术研究中创出点成绩。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很多年。然而我错了。我走的道路处处碰壁不说,甚至在很长一段时期,我失落了自己,以至我的大半生都白白流过,几乎一无所成。我仍然是一个极平凡的人,一个不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人。到能有重振旗鼓的机会了,人已七老八十,再没有以往的勇气和精力,只得摆弄少年时获得的有限知识,周旋于文字之间,走到哪儿算哪儿,只是不让时间白白度过罢了。
  美国作家《伟人传》的作者爱默生曾经说过:历史说到底不过是些人物的传记而已。当然,这是指的风云人物,搅动世界的伟人;但是构成历史实质的委琐平庸的种种,却呈现在平凡人的一生经历中。我现在来回顾一生,便发现了我的身上正体现着现代中国史的各种色相。我一出生就碰上“五四”大变动,新旧文化交替。我所处的封建家族里,也发生着我当时看不出而现在非常清楚的“裂变”。至于以后我的生活道路,那就几乎完全听任历史潮流的驱使,自己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境遇全由历史决定,历史严酷,我就受灾受难;历史宽松,就比较平稳安定。当然,后来的种种是我成人以前所万万不能逆料到的;也是我的家庭父辈所无法估量到的。
  我的父亲病故于1936年,那年我17岁。父亲死时我没有随侍在侧,回家奔丧时,母亲说了他对我的遗愿。说我这个人喜欢自作主张,可是人是明白的,过两年会自己知道,去进大学,会有出息的。他的预测可能有道理,但是第二年,抗日战争就开始了,我被抗战的洪流卷走,父亲的预期落空了。
  家庭是个小环境,要受社会大环境的制约。虽然我小时候也放纵不受拘束,但毕竟出身在封建家庭里,耳渲目染的都是封建礼教那一套,但我成长以后,几乎从思想到行为,一点没有封建礼教气,我自以为反封建十分彻底,认识我的人也这样说。解放后,外祖家只有三舅父还在(他是一个很开放、很能适应时代的老人),他对我调侃说:“你呀,孙承勋变成了何满子,我们两家的一点影子在你身上也看不出了。俗话说,‘三代不出舅家门’,全不应验。”
  家庭对我是自由放任的。我从小就养成了不受约束,自由散漫的性格。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的命运。回顾我的家庭身世时,不知家庭对我这种性格的塑造,应该是感激呢,还是憾恨?

  《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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