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 者 |
农村十二年
下篇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可以被改造好的子女”
我们只有两个女儿,这在农村人眼中自是福薄命浅。在农村挣工分吃饭,哪样能离开干体力活?而妇女劳动力天生就只值男劳力的一半。何况生产队劳力爆满,有些活也根本不宜让妇女来干。就拿家务活来说,食用水要到井里河里去挑;烧的柴禾要到十多里外的山上去砍;粪桶满了要挑到队里作肥料(算工分);种自留地要担粪施肥;若养猪,还得清猪圈;等等等等,家无男劳力,可真叫作难!难怪农村人家总巴望生儿子。
初到农村落户,两个女儿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开头两年,吴仲有拿到的一笔退职费,还可以维持一家4口的生活,繁重的家务体力活还能出钱找人代干。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文革初我被赶回乡之后,经济就更加陷入困境。这时大女儿列丽早已高中毕业,升学既没她的份儿,便在外乡的小学找到一个代课教师的职位。这也不错,至少有点收入,比在生产队干活强。可是,文革时把五类分子的子女叫作“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看起来是把这些子女与反动家庭划分开来,不当敌对分子对待;实际上,却是把这些子女打入另册,不能与同年龄段的一般青少年享有同等的权利。比方说,不能去干其他的行当,只能呆在本地干农活。这么一来,本在外地农村教书的大女儿,书也不让教了,只好回家,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还学会“扦毛纸”,这是队里唯一可干的副业:把别人用土法制成的毛纸,放在木架上用手一张张分开。这样可以多挣点工分。
大女儿性格偏于内向,不善于或不愿意表露自己。但我们做父母的,能感觉到她沉重的心情。她只默默地承受着。记得远在50年代,我为胡风案被抓走时,她才10岁,是眼睁睁看着我当罪犯拷走的。后来她妈告诉我说,从此这孩子就变得沉默,不多说话。那段时间老师家访,也说她好像变得魂不守舍似的。说明孩子已经懂事了,家庭的不幸遭遇,在她心灵上投上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一定有许多许多疑问,但她保持着沉默。这孩子读书很有自觉性,从来没有要大人来操心她的功课,包括升学考试,成绩都一直保持上游。
然而在当年的农村,像她这样一个妇女劳动力,无论作多大的努力,也是很难养活自己的。年龄一天天大了,今后出路何在?希望何在?不能不是全家的忧虑。这里要说说有关大女儿生活中的一段插曲——
有一天,忽然一个陌生人走进我们家,自我介绍是县城某机械铸造厂的采购员。说不久前曾在北京某单位见到我的二哥。当然可以想像,在人们的眼里,二哥算是县里在外做大官的佼佼者了。他是来探访二哥的亲属的。当他知道我们家主要的劳力是大女儿时,便说厂里就要招工,厂里愿意招她进厂。这样,他们同北京联系起来就更方便些。这自然给我们全家很大的惊喜,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似的。
但接下来,我和老伴就疑多于喜了。在农村里,是谁的子女能当上工人呢?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是有门有路的复员军人或别的什么条件特优的人。哪怕在学校任教的民办教师,一旦被选中调至本村供销社当售货员,都是足以自豪而人人羡慕的好差事。我们的女儿,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能有这么大福分进工厂么?因此,虽然那人离去时丢下个重磅欢乐弹:立即向厂方汇报,着手办理这特殊的招工手续,我同老伴却并不寄予太大的希望,也暗示大女儿对此事不能过分相信。有希望就不免有失望,倒干脆不如听其自然吧。但年轻人毕竟太单纯,大女儿表面上虽不多言多语,却看得出这喜讯给了她多大的激动和鼓舞!她默默地拆洗了被子,暗暗准备着行装,好像真能吃上工人阶级的饭了。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边渺无音信。我们知道这事算完了。但吴仲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也还曾为委屈的大女儿实现愿望尽她的努力,便去县里找到一个与那个厂有关系的人,请他代为打听情况。果然,正如我们所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无权当工人。落户在农村,放不放走人,大队领导大权在握,他可以说不。
大女儿的工人梦,就这么彻底破灭了。但到底天无绝人之路。女孩子有条谁也阻挡不了的出路,那就是出嫁。后来大女儿同她一位高中同班同学结了婚。女婿王士然在杭州大学毕业后已在中学教书,他家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大女儿一过去便被派作了当地小学民办教师,到底有个安身立足之地了。这孩子还真有股钻劲,干一行,钻一行,在教学上她很快掌握了一套办法,成效显著而被评为先进教师。当我们落实政策回到上海后,组织上按照我的要求,把她也办回上海。这回,不是当工人,而是当干部了。
这里还要讲讲小女儿当年“闯关东”,独往东北谋生的故事。1967年这一年,全国掀起“上山下乡”热潮。小女儿列音正好这年在本村初中毕业。按说已经生活在农村基层了,无需像城市知识青年那样,远离家园去找贫下中农接受再教育了。但她却不安于现状。这小妞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小胆大莽撞,敢作一般小女孩不敢作的事。这回她又自作主张去闯天下了。
这正是红卫兵到处串联的时候,住在苏北的侄子“串”到了我们家,本来说好小妞是跟他堂兄一道去苏北叔叔家的。一到上海她就变了卦。原来,在上海街头她看到一张海报,是说一群知青正组建一个志愿去新疆开荒的“建设兵团”。她毫不犹豫地奔到报名处去了。接待她的是长春的高中应届毕业生刘克(也算是缘份,九年后他成了我的女婿)。因为年龄不及格,这个组织开头不同意接纳她,但经过这小妞“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执拗劲,终于让她报上名了,叫她回去等候通知。
我和她妈得知这一切时,她已经决心铁定,不由我们分说,只有听之任之的份儿了。但没想到,不多日刘克自己来到了浙江乡下我们的家。一是告知“兵团”没得到批准,新疆去不成了;二是给小妞留下希望:“干革命”的机会有的是,以后一定通知她。刘克这小伙子是典型的东北人性格。他的豪爽气和彬彬有礼的举止,给我们留下较好印象,当晚他留宿我们家,住在楼上一间破旧的小书房里。若干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晚他在书桌抽屉里看到了我过去申诉冤案的底稿,而且“偷”走了。以后还让小妞写信申诉到有关部门。当然,这事没有任何下文,只是又一次说明小妞的“昏大胆”罢了。
就在当年冬天,刘克寄来了路费,说是可以到他插队的那个农村人民公社去落户,挣的工分能养活自己。就这样,小鸟儿翅膀还没长硬就要独自飞走了,我们作父母的能不揪心么?特别是一个15岁女孩,千里迢迢独自去“闯关东”,前途怎样?人身保险系数又如何?都是未知数。我们不敢多想。
至今没忘记,那天送她到长途汽车搭车的马路边,她穿的是一件黑乎乎的棉袄罩衫。她妈说,是她自己找来点黑色染料将一件已辨不清颜色的旧衣染成的。因为没钱,没有能给她做件出门的衣服,她妈一直很难过。黑布衫加上简单的行李,就这样远去了,连户口也迁了去。这时,联想起在宁夏我被抓走那回,她独自奔到十多里外去找妈妈的情景,觉得小妞太可怜了。
从来信中,知道她在东北边地的一个农村人民公社落户。那里劳动价值比江南强些,可以生活下去,我们也就放心一点了。然而不到一年功夫,她突然回到家里(事前有封简单的来信)。让我们又惊又喜又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刘克因和人打架,伤了人,被关起来了,而这又和当地公社的一个坏家伙干部有关。这家伙是个有家有小的人,却盯住了她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刘克明摆着是她的保护人,这就结了怨。那时候各方知青落户农村,男孩子们打架是常事。这回刘克伤了人也当受到一定惩罚,但这个坏家伙乘机兴风作浪,硬把这事扩大成“犯罪”,把人抓走。那里当然不能再呆下去了,她马上转移到外县的农村:刘克父母当时下放“五七干校”的地方。幸而刘家两位老人对她很好,她同刘家的其他子女一起劳动挣工分,一面打听刘克的下落。终于知道刘克竟被判了五年徒刑,这从何说起?当然又是那坏家伙捣的鬼。这事后来平了反,放了人,但已是一年之后的事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还是回到自己家好,便当机立断回来了。
应该谢天谢地,她没有出大事。但户口迁出去又要迁回来,可是桩难办的事。幸而她妈在队里人缘不错,又让她重新报上了户口。小妞还谈到一个小插曲:一天,刘克父母委托她到长春家里去拿东西。在回来的火车上,邻座一位穿军装的人似乎很注意她。后来攀谈起来说是什么公安部队正招新兵,而且是保密人员,竟要她去报名。我可以想像出,这从天而降的美事儿准叫她顿时眉开眼笑的,她是个天生外向、心口没遮拦的孩子。当她后来得知由于家庭因素而不合格时,竟还天真地推荐同她一起劳动的女知青,说:她家成份好,收下她吧。也许是觉得这天赐的良机白白浪费很可惜。谁知人家根本不予考虑。总之,我们觉得这事太玄乎。世间没有不要钱的午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这时,学校教育逐渐恢复正常,公社办起了高中,小妞又有了升学的机会。从小学开始她就爱打乒乓,读初中时一直是县里的“种子选手”,曾经打过许多场大比赛。在高中两年学习期间,同样经常要参加集训和比赛,一学期有时要耽误约三分之一的功课,但不用我们为她操心,每次她都能自觉地补上,保持优良的成绩。
高中毕业,孩子也长成人了。可以看得出,小妞同她姐一样,心里无时不在为自己的前途而苦闷。在农村,女孩子成年后有人说媒或恋上爱,很快就成家生儿育女,算是完成终生的大事了。而她俩,面临的却不止这些,我们作父母的自然很理解,但苦于无助,只能暗地里为她俩操心。
1976年的春天,刘克写来封长信,汇来一笔钱,让小妞再去东北。说他父母已回到长春,“官复原职”,他自己和姐弟也都在长春有了工作,她去了,工作是不成问题的。对此,我们倒也不感意外。刘克的家庭也是值得信任的,父母都是正直的党员干部。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这回不同于上回,小妞成年了,该放飞了。
在刘家帮助下,小妞从临时工到正式工,换了几个工种,打工不忘打乒乓,还在单位里拿了三连冠,由此而受到单位的重视,最后调到《长春日报》,现在专职搞工会工作。在文体活动中仍活跃如青年。可笑的是,他们刚成年的儿子,因不耐烦管束,竟对他妈声称:“我自己知道咋办,你好好安度晚年吧!”现在的孩子怎么知道他父母这一代对迟到的青春和人生的欢乐,是多么的珍视和留恋啊!
难耐的“精神禁闭”
比起物质上的窘困来,更难熬的是精神上的饥渴。
打从我懂事的年龄起,除了1955年因胡风案株连坐牢一年半;1960年在宁夏又因“错案”服劳役约一年,其余年代的所有时间,哪怕是流亡中和拉板车的劳动中,都几乎没有一天不接触书本的。不单是为了求知,我读书已经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一种和生命不能分离的必需。在被囚禁、被迫服劳役时没有书读,那是特殊环境下无可奈何的事。文革下乡后整整10年,人身自由是有的,却没有书读,那种精神饥渴实在难以忍耐,难以形容。
我回乡之前,手头的书籍被红卫兵抄得一本不剩;妻子从宁夏带回去的两箱子书,老家里先辈留下来一大橱书,都被乡下的造反派抄去,当废纸卖掉,或变成了包花生米之类的包装纸。惟一留下来的是“红宝书”和几本鲁迅的书,马克思著作也仅残留一二册。农村里凡有书的人家,遭遇也大体相同,即使有幸运的不被抄走毁掉,也秘藏不敢让人知道。因此,连借书也无处可借。劳作之余只好呆呆地看着光阴白白流失,简直就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
读报纸也是稀罕的。我们家早已订不起报纸,生产队里不订报,大队里有份《浙江日报》,但我不愿同大队干部接触,也不想去看脸色。偶尔通过别人,从其他大队借来一份过期的旧报纸,就像得到了一件珍品,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全部吞咽。那时的报纸没有广告,社会新闻也很少,全是新华社电讯。其实,那些新闻也和广播喇叭里播出的内容差不了多少,但读着铅字也算解解馋。那些年,家里每年只买进一本书,就是日历本。年终一到,我就抢先跑到合作社,花二角钱买来。一本薄薄的日历本,可供我几天的享受。日历本中有一些有关农家的自然科学知识,常见传染病和伤害的防治方法等内容,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消磨时光。过一阵闲着无聊,又拿来再看,还给错字做勘误表。可见,精神上的“嘴里淡出鸟来了”,“淡”到了何等的程度!
我也听到一些有关精神饥渴的故事,被农民传为笑柄。别个大队有两弟兄,年纪都在70以上了。哥哥是本村惟一的一位医科大学毕业的正式医生,原来在镇医务所作当家医生,因为出身地主,文革中被赶回老家来了。他的弟弟是法国留学生,解放前在国民党政府里做过官。原来在城市里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管制着的,文革后也被赶回农村。这两弟兄合订一份报纸,谁先抢到报,就占住阵地读得不放手。两个白胡子老头就常为争夺报纸吵架,甚至动武。农民老乡觉得太可笑,但我却能理解这种饥民争食的失态。在那次“联总”进村召集五类分子集中学习时,我和这一“地”一“反”兄弟俩在一起。谈起没有书读的苦,“地”哥说:我这把年纪,其实也不用读了,开处方的那点知识都记在脑子里呢。“反”弟说,他读书报要用老花眼镜,而他的眼镜被红卫兵打破,只剩一个镜片的一半了,所以看字很吃力。显然,他们的精神饥渴,还不像我那样厉害。
同样感到精神饥渴之苦的,是我的妻子吴仲。她也曾是个书呆子,赶公共汽车都要带本书的。特别是在文革后期,她被公社中学聘去教高中语文、英语两门课,家里连一本参考书都没有,英汉字典也没有,还是向上海一位老朋友求援才弄到一本。我们家,那时真是成了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了。
我倒是得到过弄书的机会。就是在那次“联总”进村集训五类分子的时候,我认识了另一大队的一个右派。此人原在诸暨县的一个中学教书,划右派后不让教书了,隐瞒身份到金华地区的一家地方小报工作。文革初期被发现右派身份,被报社开除,作为“盲流”分子送回原籍。他自称爱好文学,说在中学时期读过我的书。说要向我求教,还说他认识县立中学图书馆的人,可以借到书看。他要我开列书单,他去借到书后转托人带给我。我虽然很动心,但同这类身份的人来往,深有戒心,何况他说还要经过邻近环山公社的一个人转给我,我又不知这人底细,万一出事那还得了。所以我婉拒了。以后,这人还到我劳动的田间来找过我,给我看他写的文稿和过去发表在报上的文章,倒是在乡间惟一可谈谈的人。但也因为怕惹麻烦,我干脆谢绝与他的来往。后来听说这人又逃到外地去了。
倒是他给我说过的那环山公社的人,上门来找了我两三趟,还口口声声喊我“娘舅”。原来他是那一“地”一“反”两老弟兄的外甥。那两位是我们姓孙的同宗,所以喊起“娘舅”来不拗口。此人说来也是个可怜人,生性固执。他在某地教书时被打成右派。无论在批斗时、戴上帽子后、最后赶回老家农村,他都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右派。他向我原原本本讲了别人定他为右派的种种罪名,而实际情况又是如何的,他讲了又讲,乐此不倦,像祥林嫂说她儿子被狼吃了那般的唠叨。我想他在别人面前也可能如此。我问起借书的事,他不接头,但他说他认识县中管图书的人。我却始终没有从他那里借到书。
直到1975年大女儿结婚后,女婿王士然在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中学教师,他才给我弄到了一套中华书局《四部备要》版的《通鉴》,和一部商务书局《国学丛书》版的《苏轼全集》。我一下子像贫儿暴富似的,欢喜得不知其所以。其实这些书过去都读过,但这时像看到老朋友,能不特别地珍贵!我迫不及待贪婪地读起来,却又怕很快读完又闹书荒。舍不得大口吞食,就慢咽细嚼地品味着这两套书,一般是在晚上灯下品读,可以避开人,以免引起麻烦。
在农村后期一两年时间里,我就靠这两套书聊解饥渴。为了感念陪伴我度过这段时光的苏轼,我在1979年初重新开始文字生涯时,第一篇论文就是《元祐蜀洛党争和苏轼的反道学斗争》(收入《汲古说林》),文长两万字。此后论苏轼的文章还写过多篇,都是怀着感念这位在寂寞中给我慰藉的古代作家。
10年没有书读、荒度光阴之后,我已跨入老境,记忆力衰退得过目即忘。至今我尚存可供运用的知识,基本上是30岁以前读书所得。这样的遭遇,在知识界又何止我一个呢!
一次特殊的出游
文革刚发动初期,人们都给搞懵了,不能理解这场翻天覆地的运动究竟是怎么回事。接着知道,连许多中枢人物、老革命,都困惑迷茫,人人莫知其所以,大概只有文革的发动者心里有数。到1967年,头脑比较清楚一点的,已经看得出,“造反”造得失控了,操纵运动的人不得不把学生们引向另一个渠道——这就是几千万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到1971年林彪叛逃丧命后,已经是百业残破,民生凋蔽;运动中的种种倒行逆施,使国家和社会整个机体,好像得了溃疡症,且已经露出到了表面。俗话说:解铃还是系铃人啊。我隐约可以看得出,有两种不同的势力在争斗,倒行逆施的一方掌握着大权,我泱泱大国越来越明显的崩溃之势,正是最权威的一方所造成的。按历史的规律,这逆流势力必将失败。但当时我处在消息闭塞的农村,见少识浅,我心里估计,再乱它个十年八年吧,这残局是非收拾掉不可的。我无论如何要活着亲眼看到罪恶势力的结束。后来事实证明,我的估计太保守,没料到拨乱反正来得如此之快——当然,另一方面也痛感10年漫长时间的难熬。总之,我这个被排除在社会活动之外的人,只能静静呆着,观察时局的变化。
下乡两三年以后,人们已不把我当“贱民”看待,同平头老百姓享有同等的自由,成了不大受政治干涉的“逍遥派”。在上海,我的行动要受到限制,受到监视,动辄要报告;现在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只要有钱。1976年唐山大地震前夕,我妻吴仲到长春去看女儿了,我独自在家很无聊,正好上海汇来了我的生活费25元,我就决定出门一趟,去看看世界。我到农村这许多年了,只出门过三次。第一次是生产队派我到上海去修抽水机,领略了城市的“造反”风光;第二次是因为颈部患毒疖子,到杭州诊治,头天去第二天回来;第三次是因腿部受伤发生溃疡,到县城去医治,此外就没有离开过农村。
这次忽然心血来潮,想到海宁去看钱塘潮,顺便也去看看杭州年老的三娘舅。出门的日子是阴历八月十六,阳历就是9月9日,这日子很好记,因为我一到杭州,就知道发生了伟人去世的大事。
我是中午到达杭州的。一下车,就觉到街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到处播音喇叭里在放哀乐,街上满是巡警,严肃地巡逻;接着就从广播里得知那个惊人的大消息,我立即敛容,匆匆赶到三娘舅家。过去我经过杭州都住在他家,可是这十多年没有去过,他只知道我是文革中被遣送回乡的,一进门,老舅舅就问起我这些年在乡下做了些什么。我说:当农民种田种地呗。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了往事,说:“你十岁生日那年,我就给你发过‘诺贝尔奖金’,大洋10元呢!”这是指我小时候一篇胡诌的习作得到他奖励的旧事。他听说我想去看海宁潮,说:好的,是该去好好玩一下。
我这位舅舅是个很开朗的人。某种意义上是很赶得上潮流的新派。解放前,他经营公路汽车公司,办规模不大的食品工厂。50年代公私合营,他首先交出工厂,而且不领规定的利息。因为子女都在工作,生活无忧,他被评为开明资本家,同新社会可说没啥抵触的。这回说起无法无天的造反抄家,却充满怨恨牢骚。我第一次听到“闹红卫兵”这个词儿。他说,这和当年“拳匪”、“闹义和团”一个样。对历史,他有他独立的见解,说太平天国、戊戌变法、孙中山革命是进步的,他同意,唯独对义和团持否定态度,说不是“农民运动”,而是“愚民运动”。他尤其反感战后不要日本一分钱赔偿这件事。他气愤地说:“当年甲午战争,我们吃了败仗,日本人要我们赔偿二万万两银子。当时你外公当铜元局总办,就拍着台子说过:‘我这个差使干一辈子,也铸不出价值二万万两银子的铜元来呀!’你看,现在该轮到日本鬼子来赔偿我们了,竟连一个‘沙壳子’都不要,岂有此理!”——我想,对这事想不通的,大概绝不止他一个,饱尝国耻辛酸的普通中国人都想不通。不要赔偿,也未始不是今天不少日本“右派人物”不承认侵略罪行的原因之一。
阴历八月十八是观潮的正日。我一大早就去买观潮专程车的票。不料售票处贴出布告,说是全民哀悼之日,娱乐旅游活动一律停止,观潮车停开。售票处围着买票的人不少,这时,我忽然看到失望的人群中,有上海医科大学的苏德隆教授等一批人。苏先生是传染病学专家,我50年代初在“上医”教过书,算是老同事。一谈,才知道他们曾派去唐山地震灾区工作,完成任务后给了一段假期,所以来观潮,不想遇到麻烦。有人提议:观潮车不开,公路车总会有的,何不买到盐官的长途汽车票呢?于是大家赶到公路汽车站。原来动这个脑筋的人有的是,买盐官票爆满,我们好不容易才买到中午的一班车。到盐官站已是下午两点多,赶到观潮的江岸,潮峰已过,只看到一个尾巴。大家决定,留下看夜潮。
我和“上医”的几位一同在盐官镇上吃了晚饭,又在茶馆里泡了些时,等下弦月上来时再到江岸。夜间观潮的人不多,月光下别有一番风味。夜潮约在午夜稍前一点涌入,突然空中亮起了探照灯的光炬,随着海潮的涌入而移动,像电影中的“跟镜头”,壮观极了。从当场看潮的知情人处得知,那是因为海军某头头的小姐或者什么人要看夜潮,海防指挥部才特地使用探照灯的。哦!原来这些上帝的选民,在国丧期间仍然可以寻欢作乐,而且动用公家的东西来助兴,我们这些人也沾了光。但我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个镜头,那是在杭州街头和来观潮途中所见或听到同车旅客谈的:因为要表示哀悼,笑脸和欢乐动作都受到干涉;穿花衣服的妇女不许通过,有两个乡下姑娘因天热脱下蓝色外衣,露出了花衬衫,警察就硬拦住叫穿上外衣才放行。……前后两种情况一对比,我不禁想起鲁迅的杂文中所说的“雇人哭丧假哼哼体”,罪过,罪过。
观潮完毕,我不由得怀念起了长安镇。当我青少年时期,曾与孟洁大姐同去观潮,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姓葛的先生,他不仅送给我一本河上肇所著的《政治经济学大纲》,促使我走上系统学习进步社会科学的道路,而且还在长安镇他亲戚家住了一夜。那晚他把我当大人和我长谈,那情景,我一直留在脑海里,所以这时怀旧情感油然而生。我便向“上医”几位建议,第二天一早,一同乘船到长安,然后他们回上海,我回杭州。大家同意照办。我们在长安愉快地分手,我在午间回到杭州。从火车站到舅舅家的途中,马路上有人摆摊发服丧用的黑纱布,前一天我已拿到一条,今天又发给一条,都是免费的,还用大头针给别上,真是服务周到呀。
这回我去海宁观潮,正如俗谚所说的“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本来,我这人对山水自然风光一向淡漠,而且海宁潮不是没见过。为什么这次我又选了这个地方来散散心,而且还碰上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是一次特殊的逛风景,所见所闻值得一记。还朦朦胧胧感到,一页新的历史将在不久后揭开。
春回大地,我回上海
“四人帮”被抓起来的消息,我是在水库工地劳动时从广播喇叭里听到的。局势要变了,这是许多人都能意识到的,但哪一天能改变我的命运,却难以预料。我已将跨进60岁,“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这些年的光阴可真难挨而又流失得如此之快,令人感叹。
1978年的五六月间,公社书记找我谈话。他说:“根据上级指示,右派分子一律摘帽,现在向你正式宣布:你也摘去右派分子帽子。”还说,有什么书面意见,可以写了交公社转上去。我问是不是可以调我回去工作,他说没有这个规定。他劝我写点什么,也许是表态的文字吧,我没有写。对摘帽不摘帽,我似乎感到意义不是很大,但我从中得到一个解冻的信息。这时,我和上海的熟人在通信联系中,更知道了些时局动态。刘哲民劝我到上海走一趟,我也想自己去摸摸情况,这便又有了12年来的第二次上海之行。
10年前第一趟去上海修抽水机,满街是“造反”景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张而严酷,正像凛冽的寒冬,没有一丝暖气。这次我去上海,看到的气氛确实大变了,变得比文革前10年还要温馨有人情味。说实话,从1955年以后我成为这个分子那个分子,同事熟人朋友中有不少是心里明白的,只是在那种形势下不得不绷着脸。现在,阶级斗争这根弦终于因绷得太紧而断了,可以缓口气了。见到的人经历了10年灾难,都有劫后重逢的喜悦;甚至过去处于整人地位的,由于自己也不明不白地挨了整,也变得通情达理起来。“左”的一套已普遍叫人厌倦,吃不开了,人人都只想在正常秩序下,过正常人的生活。这种人心所向的潮流,使我看到了大地春回的好趋势。我断定我的命运会有转机。
刘哲民告诉了一些出版界的现况。说是李俊老已经“解放”,可能出任新成立的古籍出版社的社长,也就是要把原来的“中华上编”的老班子,组成一个独立的出版单位;而在文革中,上海十来家出版社都被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什么书都由它出。其实也没有出多少书,“评法批儒”之类应景的出版物,很快就成了废纸。我去看了李俊老,握手叙谈时慨叹不已。他暗示,如果他再能组阁搞出版社,希望我们还能共事。
原来我所在的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时,是和社中的《辞海》人员搞在一起的。现在“辞书”独立出来后,“出版文献”也就并入“辞书”,我的藕断丝连的关系,也自然转入“辞书”。于是我去“辞书”找到草婴的夫人盛天明,她是专管文革中被整人的专案的。她告诉我,凡文革中被遣送出去的人员,会很快办理调回,要我等待通知。又碰见了冯英子,说徐铸成、赵超构这些人都在“辞书”。我想,“山不转水转”,能去“辞书”也不错。
有一天经过淮海中路四明里,就顺便去看看赵景深。在赵家遇到一个苏州师范学院的人,谈起我当时的情况,他希望我到苏州去教书,赵先生也竭力怂恿。这样,我更增加了信心,重返工作岗位大抵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我想去看望被释放归来不久的胡道静。他在文革开始不久,就作为“反革命”被逮捕关押。后来,英国的李约瑟博士来华,曾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因为李约瑟博士在搞中国科学史研究中,颇为欣赏他的《梦溪笔谈校证》一书,来华后就想会会面。可是得到的回答是:这人已经死了。这一年,李约瑟博士又来上海,又问起他来,这回“死人复活”,才见了面。他得到释放,可能还和这“外援”有关。
刘哲民是个好客的热心人,他说:你就不必去看胡道静了,让我作东把罗竹风、胡道静邀来在家里吃饭,大家见见面吧。席间,罗老说我是“害人精”:李俊老的“走资派”罪状里,有包庇我的一条;石西民的“三反分子”,也有包庇我的一条;连他的“罪行”里也有我一条。临了,他调侃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说着,还让在座的人共举杯浮一大白。
我带着足够的信心回到农村。这时,倒真有些度日如年了。到12月初,上海古籍出版社挂号寄来了召回上海的信,附有户口粮食关系转移证。果真还是俊老最先想到我,实践他要与我再共事的诺言。这样,我才告别了12年的农村生活。
这12年,除了开头一两年的惴惴不安和有些小麻烦而外,政治的折磨比在城市的熟人少些,又有家人团聚在一起,算是不幸中的幸事。劳动、贫困虽也难耐,但最苦恼的还是精神饥渴和大好时光的白白流失。自1955年起的11年动荡、流放生活中,大部分时间我无法做什么事,总还可以读点书,好歹也能积储点知识。这12年中,却连读书的权利也被剥夺,这样再过几年,真要变成文盲了。自己粗略捉摸了一下,从1955年到1978年的23年间,我正处在生命的旺盛时期,就以最低的写作效率来估计,每天写1000字,这些年也损失了1000万字的东西。我怎么能弥补这些损失呢?年岁不饶人,看来是回天无术了。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悲哀。
本文选自《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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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何满子自述①身世简述
〇 何满子自述②抗战时期.上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②抗战时期.下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③解放前后.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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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何满子自述⑤边疆效力.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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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何满子自述⑥文革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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