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知青生活
上篇
© 王其康/文
知青,特指1966、1967、1968年的初、高中“老三届”这个群体的名号。源自于文革伊始正常课堂教育秩序被迫停摆,一时间这庞大的青年族群陷于了人生空窗期。为转嫁课堂“停摆”之后老三届学生的人生去向,1968年12月22日由高层授意《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文章,其中引用了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就此,全国各地近两千七百万名老三届莘莘学子告别了父母,告别了自己熟悉的城市,生活的脚印深深嵌入偏僻而又陌生的异乡。
回望那年那月知青下乡的生活,有人矫情地用上“青春无悔”的词章自欺欺人。而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在接受采访时,针对当年文化教育遭践踏,课堂容不下三尺讲台,加之就业瓶颈,遂号令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葛教授切中肯綮指出:对当时的知青来说,那完全是没得挑选的“青春无奈”。
笔者作为66届初中毕业生,也是无奈的亲历者。十年的知青生活,让我体验到其中的酸甜苦辣,感受到为了生存那种艰难与挣扎的人生况味,同时也深感中国农民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坚韧和不易,近距离感受到他(她)们粗砺生活背后的纯朴与善良。抚今追昔,不禁使自己对“知青”这特殊而又畸形生活遭遇,多出了一层痛定思痛的反思。
“最高指示”下达
文革早期率先下乡知青是北京的红卫兵蔡立坚。1966年她18岁,是北京市长辛店铁路中学高二学生。红卫兵大串联时,她随该校一支“长征队”去延安串联,途经山西省榆次县一个贫困山村——黄采公社杜家山。蔡立坚见到那里山地很多,大都没有开发,农民过得很苦。她觉得这是发挥知识青年作用的好地方,寻思自己该不该留在那儿。一直到离开杜家山280多里时,她毅然告别同学,只身返回杜家山,向乡亲们表示要扎根杜家山,同他们一起建设山区的想法。办过一系列手续后,她正式成为了当地年轻的农民。蔡立坚的个人行为,不久竟演变成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文革开始后,全国经济大幅度下滑,城市就业成为国家空前巨大压力,这是始作俑者所未曾料到的。正值老三届受顶层设计影响,既无法升学又无法分配工作,待在家里无所适从,为转嫁不安定的危机隐患,1968年12月21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领袖挥挥手,学生只好走。自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以排山倒海之势推向全国,一大批老三届被迫涌入农村的“广阔天地”之中。我与同班15位同学,以及同校67届27位同学,被统一安排到如东县凌民公社(现马塘镇)下乡插队。
1968年11月30日,离最高指示正式发布前的二十天,凌晨五时许,初冬的天气,人们已感到阵阵寒意,而我被一股莫名的冲动裹挟着,全然体察不到母亲、外婆、姐姐、弟弟的依依不舍。母亲一遍又一遍帮我整理简单的行囊,那里装有四季替换衣服、日常用品,还有一本《毛泽东选集》。外婆千叮万嘱:“不要逞能,不要过累”,还往我裤袋里悄悄塞了几块钱。陆剑沫同学与我同班,又是多年街坊邻居,这次也分在凌民公社,我们约好同行。母亲送我到他家。陆同学母亲,长期患有严重的再生障碍性贫血,她用凉凉的手拉住我与陆同学的手,噙满泪水地对我们说:“你们是老同学,又是好兄弟,到了乡下要互相照顾……”我们拎着行李,按学校统一部署,胸别标签,来到位于北濠河的轮船码头集中,只见路两边有手持长矛大刀的“文攻武卫”纠察人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昏暗不明的路灯下,他们在指挥让我们排队上船,送行的家长被隔离在岸上。
我们陆续登上了船,当汽笛声响起的时候,船上船下霎时爆发了哭声、喊声、呼号声。岸上的家长像一股洪流在涌动,而船上一个个窗口里,伸出了无数双舞动着的手,还有趴在船窗前痛哭的同学。当轮船启动的那一刻,有尖叫的、呐喊的、狂呼的,还有昏厥过去的家长……直到今天,我回忆起当时那一幕的时候,心里依旧会有被噬啮的刺痛。“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们当年有这样经历的人,现在已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不难理解与体验我们上一代人那种忧愁与伤感。
全国几千万青年人的大迁移,堪称古今中外史上罕见。自愿的、强迫的、无助的、无奈的夹杂在一起,汇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流向农村和边疆。没有红色革命的教化、宗教式的虔诚、无知无识的狂热,以及强权的挤压,我们这些还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抛弃课堂,离开父母,冒然冲动到遥远而又陌生的广阔天地去?
饥饿
凌民公社将我分配在七大队四队,4名知青全是男生。除我外,还有同班的王健同学,另有67届的周同学和秦同学。生产队为了欢迎我们,几位队干部安排了一顿“接风”晚饭,小小的生产队办公室显得十分拥挤。那天吃的是大白菜烩肉,主食是白米饭。猪肉被切成薄片,与白菜一起煮得烂烂的,还撒了不少葱花。这种烹饪法与家里烧法完全不同,没肉香,全是葱花味。队干部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餐后蒋队长问我们:“好吃不?”我实话实说:“好吃,就是葱花太多了,舌头麻。”大家哄堂大笑。
初冬的乡下夜间气温低,凉意阵阵,门外却聚集着不少老乡,门不时被推开,老乡睁大着眼睛朝里张望,眼神中露出的不仅有对我们的好奇,更多地是对白肉的垂涎。蒋队长忙不迭一次次去关门,劝老乡回去,但直到我们吃完饭,门外还有几位老乡没有散去。
第二天有老乡不无尖刻地嘲讽道:队干部们为了吃这顿猪肉烩白菜,头一天就空着肚子,以便“接风”宴上饕餮一顿,这样连第二天的饭也能省下了。当年生活十分艰苦,老乡家不要说大块朵颐,平时连个肉末也见不到,天天清汤寡水煮白菜,还不舍得放油。我吃了这顿白菜烩肉以后,也有半年时间再没吃上猪肉,这才体会到那顿白菜烩肉的金贵。后来听知情人说,那顿“烩肉宴”是队长用我们的知青安家费办的,难怪老乡们忿忿然语中,含嫉妒气恼兼而有之的复杂况味。
插队个把月后就是1969年的春节了,我参加大队的文艺宣传队编写节目,在乡下过了第一个春节。刚下乡一切都新鲜,也不怎么想家,更疏于考虑家里人对我的思念之情。那次过年无非是在大队宣传队中,写个快板数来宝什么的,这对于我曾当过小报主笔来说是小菜一碟,倒是混吃混喝混工分比较实际。
大年三十晚,我应邀到大队袁支书家吃年夜饭,他专门烧了一锅肉。吃到一半,我外出上厕所,见袁支书的小儿子蹲在墙边,手指伸在嘴里用力扣挖。我以为他病了,过去问他。结果他说,没病,就是想要吐掉刚吃的东西。我好奇问他:“这为什么呢?”他说:“吃得太饱了,再也吃不下了。下一顿肉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得吃。”原来如此。我看着他捅嗓子痛苦的神情,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转身走开。大队支部书记家的孩子尚且如此,普通农户人家的贫困状况可想而知。
因为饥饿,我在小时候吃过烂菜叶,吃过榆树叶,还吃过羊子油。相形之下,知青的日子比大饥荒年代要好些,至少能寻找到充饥的。一天收工回来,住在知青宿舍西头的王健同学扯着嗓门招呼我们:“快来呀,我房间溜进来了一只猫”。我们四人赶紧涌进他宿舍,将门关上。只见那只大黄猫足有十来斤,养了肥肥的,是野猫还是家猫?大家正犹豫时,胆子大的秦同学为我们打气说:“多少日子不开荤了,该它倒霉,今天就吃它了。”我们四人拿着农具,各守一边,猫在屋内蹿东逃西,折腾了一阵,终被处死,剥皮切块,四人一顿美餐。现在想起常有忏悔之意,可当年“嘴里淡出鸟来”,谁还管得了那么许多呢。
“嘴里淡出鸟来”的我们,不仅杀过猫,为了能吃上猪肉还曾当过“梁上君子”。我们知青的宿舍前面是副业场,房子的西端有间猪肉代销店,掌柜蒋老伯当时已70多岁,是蒋队长的父亲。他年轻时是屠夫,年迈后干不了杀猪,就从其它地方批发一些猪肉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常年是当天早晨批发回来,几个小后时就卖完收摊。而冬天气温低,会多批发些,卖不完到第二天再卖。
那时王健同学已经调在副业场养蚕,与蒋老伯代销店紧挨着,对情况了如指掌。一天晚上收工后,他神秘地对我们说,今天蒋老伯有几块猪肉没卖完,挂在钩子上。我们闻讯无不心动,这是天赐良机啊。猪肉代销店的窗子有块玻璃早坏了,窗外用铁丝网防护。于是,我们先用粗铅丝弯成钩绑在长竹杆上,趁着夜幕,借手电简光亮,悄无声息扭断铁丝,将竹杆伸了进去,小心钩出了一条猪肉,当晚开锅烧煮,痛痛快快朵颐一顿。
第二天早晨上工去,路过代销店,只见围着一堆人,蒋老伯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昨天晚上有人偷走肉赔钱了。我不由鼻子一酸,暗抽一下自己嘴巴,下次决不干这种缺德的事了。
食物中毒
偶尔尝过猫肉腥味,那是几近饮鸩止渴的愚昧;让蒋老伯忍受赔钱的痛苦,则更像是损人利己的胡闹。我刚下乡时出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点工分买口粮肯定入不敷出,挨饿是常事。尤其是春暖花开时,体内代谢开始旺盛,农活也重了,所以春天特别易饿又犯困。
1969年5月的一个下午,在干农活时,肚子饿了心里发慌,正好生产队的蚕豆熟了,趁周围没人,我蹲下身子,躲着将蚕豆剥了生吃。开始吃觉得有一点甜又有点涩,为填饱肚子越吃越香,越吃越快,也不知吃了多少,等到有人叫我,才站了起来。
到了傍晚收工,感到头昏、腹痛,继而浑身难受并伴有反复呕吐。知青伙伴关心问是怎么回事?我不好意思说偷吃生蚕豆。晚上发热,倦怠乏力,三位伙伴急送我去公社医院。医院里有位南通下放的医生叫张胜举,医术水平很高,知青都爱找他看病,他也很关心知青。巧的是,他的夫人陆护士我认识,她弟弟陆某是我们学校67届的,在文革中还因派性与我交过手,俩人双双进过派出所。张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又验了血,查不出什么问题,见我反复呕吐不止,仔细询问我吃了什么?我欲言又止,他严肃说,你要讲实话,不然无法治疗,病加重就不好了。我只好说了实情。他听了心疼地说:“你真傻呀,生蚕豆怎么能吃这么多呀,要中毒送你命的。”说完立即给我洗胃,又用了排毒药,经过三天治疗有了好转。
大队袁支书怕我出事及时通知了我母亲。母亲闻讯立刻乘轮船赶到了凌民公社,见我已脱离了危险,仍心有余悸不让我干任何事,休息静养。母亲买了些肉、鱼,在灶上烧煮。她没烧过灶,柴禾塞满了灶堂,一会儿满屋子烟雾缭绕,呛了嗓子咳嗽连连。我心疼地让她休息。一周后她见我恢复较快,要带我回南通,我拒绝了,向她保证,今后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临行前,母亲与我商量,说弟弟的学校最近在安排插队的事,征求家长意见,是兄弟俩在一起,还是另行安置?我立马说,当然是兄弟在一起好。母亲嗔怪说,你自个儿不当心弄个食物中毒,怎么带弟弟?我举手向母亲保证:从今往后一定改正,负责带好弟弟。母亲放心地踏上回南通的归途。
王健同学
王健同学与我初中同学三年整,又经历了两年多文革,如今还插队在同一生产队,算是患难之交了。他的性格随和不乏机灵,平时沉默寡言,写一手漂亮钢笔字,但身材矮小没力气,农活干不动,大队袁支书体贴入微,让他先去副业场养蚕,后参加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负责外调和写材料,这让我们三人歆羡不已,恨不得自己也长矮点,能得到照顾。
王同学家原住在南通东大街,父母长期体弱有病,不敷体力劳动,就靠卖点烤红薯,租售连环画,再拿些居民救济费过日子,是城镇困难户。记得上初二时,我多次去他家看连环画,他父亲那时就躬着腰,双眼混沌,寡言少语,坐在板凳上抽烟看店;他母亲身体也够呛,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床边还站着幼小的妹妹和弟弟。这么个困难家庭,在文革中竟然被居委会列为“下放”对象。全家被迁到南通县的石港乡下,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夫妇俩,携带尚未成年的子女,怎能应付农村的体力劳动?想必他们安置的那个生产队也多了个包袱。而作为长子的王同学,对父母、弟妹的苦难又多了一层牵挂与担忧。
1970年春节王同学准备去石港与父母团圆,他将平时省吃俭用存下的米呀油呀,连带生产队春节分配的粉丝和肉,拼凑一起背往石港。出发前,班长吉同学,正巧专程来看望我们。当时王同学对吉班长感喟地说:“父母比我还苦,应该孝敬老人。”想不到,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流。
1970年春节过完,因大队安排的工作较多,王同学早早回到凌民公社。他常常白天外出调查,晚上写材料。大约3月初,气温骤降,他开始发热咳嗽,赤脚医生上门看过,按“感冒”予以了处理。过了三五天,体温不退反升,便直接去了公社医院。与我当时食物中毒一样,也由张胜举大夫诊治。张大夫诊断王同学患的是重症“感冒”,治疗一周后,仍不见好转,出现呼吸困难,脸色发暗,张大夫判断病情可能转为重症肺炎了,因受客观医疗条件限制,向医院领导建议转上级医院。公社收到医院报告后比较重视,派了专职管理知青的张志强书记和办公室罗主任探望,决定直接转至南通地区医疗水平最高的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下文简称通医附院),并由公社协调解决了所需的医药费用。
当晚,大队袁支书派我们三位知青,陪同公社张书记,一道乘船护送王同学直驶南通,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他的父母、妹妹闻讯从石港乡下也赶到了南通。在通医附院大夫精心治疗下,王健同学体温渐趋正常,肺炎略有好转。正当大家松了口气时,王同学突发意识不清。大夫怀疑感冒又并发了脑炎,所以立即做了腰椎穿刺,经脑脊液检查确定为脑炎无疑。这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震惊,大夫下了病危通知书,王同学老爸仰天大哭,双手发抖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在王同学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的父母家人,我们几位知青伙伴,还有凌民公社的张志强书记,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1970年3月底,王健同学走完了人生最后路程,年仅20岁。
最不忍看的是王健同学母亲,才五十岁模样,病怏怏显得格外羸弱、憔悴,抱着王健同学遗体,死活不肯放手,撕心裂肺嚎哭道:“伢儿呀,你是我们的依靠啊!你为什么给我们米呀油呀,你不吃身体就垮了呀。你是老大,弟弟妹妹还这么小,让我们以后怎么活呀……”现场一片唏嘘,所有前来送别王同学的亲朋好友,无不为他和他的父母感到痛心、悲悯、泪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已经够悲催,而不幸降临于这样苦难的一家人,更像是人世间惨不忍睹的一幕悲剧!
每每想起王同学父母当时痛不欲生的场景,我心头不禁会涌上一阵颤栗。问世上,哪个父母能承受如此之痛?王同学呀,你就这样忍心去了,抛下了父母,抛下了亲人,抛下了我们这群患难的知青伙伴。这样决绝的生离死别,让我们这些曾朝夕相处的知青兄弟情何以堪?!如若不是文革,不是因为正常教育秩序“停摆”,王健同学与我们都应该按部就班地升入高中、大学,期冀健康而又美好的人生的。殊为可惜的是,在不该由我们背负深重苦难的年代,却被要求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如果没有王同学父母拖着病体下放农村,他也不会在自顾不暇的状况下,忘却自我,节衣缩食,长期透支自己青春和健康。王同学犹如一棵脆弱的小草,哪能经受得起风霜雨雪严相逼?
二十岁的王健,青春未及绽放,生命就这样嘎然而止。就我所知,在如东插队的知青中,岔河区杨通同学也英年早逝,至于全国知青中,在农村过早离世的更不在少数。
岁月匆匆,青春易逝。好兄弟王健,你我三年同窗,两年文革,又下乡两年,七年弥足珍贵的真挚友谊,让我难以忘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将你留在心底里!想寻到你的照片,贴在这儿睹物思人,可惜我在写此文时,正值新冠病毒疫情肆疟,无法外出寻找,于是先在我们三(2)班微信群中,发动所有人寻觅你的照片,结果无望。我没死心,疫情稍松动后,去了你当年户籍所在地城东派出所,以及城东街道办事处,翻你们家的档案,也是无功而返。我想,你在天堂会原谅我的无能,因为你虽去世了五十年,兄弟我一直没忘记你!
弟弟也插队了
王健同学不幸离去,让我们三位知青悲恸不已,好久没缓过神来,每每经过他生前住过的宿舍,总有些许哀思。在此事过了不久后,我弟弟也来到了七大队插队,袁支书应我的要求,安排我兄弟俩去了九队。我承认,离开四队与王同学的去世是有些关系的,总觉得换个环境才能让我振作起来。
九队的徐队长是个厚道淳朴的农村基层干部,他将我们兄弟俩视为子女般关心与照顾。首先生产队用最快速度,为我们建了两间新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厨房,还配了厕所、猪圈、鸡窝等,屋后是生产队的鱼塘,方便用水,屋前是俩人的自留地,考虑得很周全。
弟弟小我三岁,因个子矮就显得更小了。他个性很倔,还有那么一点淘气,加上初来乍到,九队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喜欢与他打闹。一次,几个小伙子联手欺负他,最终他满脸是污泥,吃了败仗。我也是任性之人,受了委屈就会豁出去。想当初在四队时,有天晚上去公社看露天电影回队途中,与5个路人为一些口角,周同学、秦同学和我不受委屈,与5人从岸上打到灌溉渠里,在齐脖子深水里,将对方5人都按下头灌了水,占了便宜后我们不敢久留,落荒而逃。这次弟弟吃了败仗,放在之前,我或许会冲上去揍那几个小子。但兼顾到与九队农民的长期关系,何必为小事闹翻?谁家的家长不护短呢?揍人最多暂时帮弟弟出口气,不但解决不了问题,也许今后会吃大亏。我摆出兄长的威严,把弟弟训斥了一顿,又训了那几个小子,还向徐队长告了状。在队长协调下弟弟与那几个小子握手言和,后来还成为了好朋友。弟弟除了与我一样有些豪爽外,胆子比我大多了。一次他对手扶拖拉机好奇,居然趁驾驶员不在,擅自发动后开上了路,幸亏被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几件事让我有了觉醒,我与弟弟都是一根苦藤上的瓜,他年少无知,我有责任带好他,得处处像个哥哥样,所以自律成了习惯,与人相处多想一成,以此维系我们兄弟俩安稳的小家。
凌民公社被南通地区知青办公室看中,树立为知青样板点。于是,一纸官文下达,我们得到了一些优惠政策。例如,有“生活困难补助”,打报告可获3~5元补助;参加文艺宣传队脱产可获同工同酬。另外有一条是意料之外的,是要求生产队提供条件,帮助知青养猪。我们兄弟也无偿从队里领养了一头小猪,约十斤左右,胖乎乎,白净净,乍一看还蛮可爱的。养猪是生活新课题,现在除了上工外,还成天要围着它转,开始真不适应,尤其是猪圈的臭味更是无法忍受。自己一日三餐还吃不饱,却要先服侍它。每天除了干农活,收工回家一人煮饭,一人剁猪草。就一口锅,烧完了我们吃的饭菜,还要再煮猪食。队里人也在议论:城里人养猪,稀奇事儿。开始一个月好不容易撑了下来,过后越来越不习惯。
农民家养猪,每年早有计划,在自留地专门栽种上蕃薯,藤可作猪饲料,再去野外割点草、或捞些水花生添补一些就可以满足了,而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小猪开始吃得少,我们种的大白菜,省些给它吃还凑合。一个月后,小东西食量越来越大,我们开始为饲料犯愁了。徐队长看在眼里,偷偷给我支招:“放工后,你们用粪桶从队里的猪圈里抬些回来。”并特别关照:“队里人多嘴杂,不能说是我教你弄的。”这主意不错,我们兄弟隔三差五偷抬一桶回来,让小猪能吃好多天。队里大多数人心知肚明,睁一眼闭一眼不计较,有个别人打小报告给徐队长,他劝道:“城里的伢儿不容易,算了。”将事情糊弄过去。
困难不止是这些,我从小有洁癖,扫了猪圈回屋内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脸,换衣换鞋。即使如此,仍然觉得猪栏里的气味挥之不去,晚上躺在床上,感觉整个被子都是异味。弟弟则大大咧咧,作风泼辣,不怕脏臭,打扫猪圈大半是他干的,又快又干净。小猪一天天在长大,逐渐我也似乎感到猪圈没那么脏臭,甚至喂猪食后可以手捧饭碗,边吃饭边欣赏小猪仔狼吞虎咽的样子。
有一天小猪不知为什么,开始不吃了,怎么调整饲料,它也不吃。兽医看过说是发热,打了针,又给了些药。我们喂了几天它仍然不吃,明显瘦了一圈。徐队长见状,叹气说:“唉,什么人想的馊主意,非得让你们知青养猪?你们自己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别遭这分罪,小猪还送回队里猪圈去吧。”想想也对,知青自个儿养活自己尚且不易,养猪岂不瞎折腾?我们兄弟俩,猪倌当了两个月就因不合格而自觉卸任,最终是生产队亏了,还贴了工分给我们,而我从中唯一的收获是以后见了猪圈,不再感到恶心。
在九队,我们兄弟俩逐步站稳脚根,每年攒的工分够买口粮,自给还略有盈余。生产队劳动力主要分成两个等级。一等工,这是主要的劳动力,专干重体力活儿,包括所有挑、抬、扛、挖,赚到的工分大,是家庭主要收入来源。我个子高,又是长兄,自然是一等工了。二等工,包括男工中的体弱病残者,及所有女工,赚的工分低,弟弟分在这一组。他的适应能力比我强,除了力气小外,肯吃苦耐劳,不怕脏不怕累,与妇女老人干活,常常主动帮助别人,得到广泛好评,参加了1974年“如东县知识青年先进人物代表会”。
不久,南通有了知青回城的机会,根据政策,兄弟俩可以照顾一个,我让弟弟先回到南通,进了国营工厂,有了一份稳定工作,还可以照顾年迈的母亲与外婆,我也放心许多。
围海造田
我们九队的一等工大约20多名,基本上每天都在徐队长带领下集体干活,如挑粪、挑稻梱、挖排水沟、割苇草、喷农药。最吃力的还是每年的挑河工,这是硬任务,家家户户要派员参加,我是当仁不让的一员。
现在回忆起来,到九队后,先后参加了六七次挑河工,场面壮观的当数如东洋口的围海造田与如皋林梓的通扬大运河。现代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那么宏大的一些水利工程,当年居然是靠人的手臂、肩膀,一揪又一揪地开挖,一担又一担地挑出来的,那人山人海的场面,不身临其境是无法感受到的。每个人竭尽所能艰辛付出,下工后浑身像散了架的那种瘫软感,只有亲历者知道其中的体力透支和精疲力竭是怎么回事。
洋口地界濒临大海,海风凛冽,寒气逼人。那年如东县从四面八方调集了几万名青壮劳力,随着装满柴草、芦席、粮食和锅碗瓢盆的马车、牛车、独轮车、地排车、手扶拖拉机,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向围海工地奔涌而来。到了工地上,面对一望无垠的海滩,我唏嘘不已,这儿将会出现怎样的一条海堤呢?这海堤能挡住海潮吗?远处传来海民们“吭哟、吭哟”浑厚低沉的号子声,仿佛告诉我,人拉肩扛,勤劳勇敢会创造奇迹的。
围海战斗打响了。最初那段时间,海滩泥沙般的土壤松软,挖起来不太费劲,挑起来不算沉。往下一米深后,由于土壤水分多,渐渐实沉了。我臂力小,挖的土块常断成两半,尽管我已尽心尽力,双手也磨出了血泡,但还是影响工程进度。徐队长让我专门负责挑担子,虽说我肩头还算硬,平日里也没少挑担,可整天挑下来,双肩已是肿痛难忍,皮肤磨破,看到无数人在“革命加拼命”,我也只能咬咬牙再熬一把,挺了过去。
围海造田与挑河工最大不同是抢时间,要在大海潮来临之前,将海堤合拢。否则,被海浪冲垮,前功尽弃。人算不如天算,当海堤刚完成三分之一,不料大海潮怪异提前出现,那天中午全体民工正在工地奋力拼搏,指挥部来了命令,让大家迅速撤退到老堤的安全地带。一会儿我站在老堤上,只听到海浪由远而近,轰鸣而至,刚成型三四米高的海堤,被海浪冲撞后,卷起几十米高的汹涌浊浪,瞬间冲得不见踪影。我不得不叹服大自然威力,“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不过是句异想天开、自欺欺人的鬼话。
怪潮过去后,千万民工再次结集,堤坝越筑越高,劳动大军也越来越辛苦,危险则无处不在。无数的人,一个挨一个,担着土低着头,随着此起彼伏“吭哟、吭哟”的号子奋力挺进,工地坡道越往上越来越陡,越来越难以向上挑运。我随着大部队,担着百十来斤的泥土,扁担在肩膀上颤颤悠悠晃动,吃力地向上。忽然和谐的号声嘎然而止,上方工地上传来一阵骚乱,随后听人叫喊起来:快躲开,快躲开!原来上面有民工爬坡无力而失足,沿陡坡滚了下来,后面人躲闪不及,踩蹋了一片。幸好与我还有二三十米距离,我忙卸下担子躲闪,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如此大型的水利工程,除了体力透支的劳累外,就是生活的艰苦。围海民工吃住就在老海堤内,用苇席搭架的棚铺里,几十个人一顶棚铺,地面铺上麦秸草,对头而卧的两排地铺,这就是我们的宿营地了。有几天碰上了下雨,真是狼狈不堪。单层的苇席棚铺湿了,被褥也潮了,劳累一天下来,睡觉也没有安身之处。我左右翻滚也睡不着,看老乡们个个呼噜呼噜睡得很沉,他们对苦难的承受力如此巨大,仿佛是与生俱来,这是否就是差距所在呢?围海时吃饭比平时在队里吃得多了去了,一天三顿,每顿供应一斤米饭,还有一碗猪油烧大白菜,此外工程开工与收工,指挥部犒劳大家,能各吃上一顿红烧肉。
不久,经过几万人的奋斗,这条新海坝终于建好。海坝宛如一条巨龙,挡住了海潮,为如东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土地资源。我作为知青,有幸成为了民工一分子,见证了始末。曾有词为证:
民工不改雄心烈,往烟飞,知青雄魂,此情犹切。
海浪千卷击堤坝,况盛世,卧龙出野,需为人杰。
本文由王其康先生赐稿,选自《岁月有我》,王其康/著。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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