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最小的胡风分子自述③

文化   2024-09-09 00:02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最小的胡风分子自述
之三

© 林希/文


  八.脱胎换骨

  修道者得道,则脱凡胎而成圣胎,换凡骨而为仙骨,于是,伟大的炎黄子孙独创的道家学说,为后人指出了一条修炼途径。不幸的是后来使中国人一听见这脱胎换骨四个字便要不寒而栗。
  在被指定要进行脱胎换骨的人们当中,我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全过程,胎也脱得干净,骨也换得彻底,我本人可以被评为脱胎换骨的样板。
  脱胎换骨之前,自然必须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毁掉。我原来就一无所有,没有学位没有职位没有官位没有名声没有钱财没有家庭,抛弃掉身外之物,对我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彻底摧毁我的精神力量,彻底摧毁我的自尊心,也许还需要经历一个艰难的过程,然而农场终归是有办法的,没经过几个月时间,我的精神就崩溃了,我彻底丧失了人格,丧失了自尊,我变成了一条狗,变得连狗都不如。
  白天,无论分配我什么劳动,我都不许为自己申辩,更不允许提任何条件,劳动的时候不许偷懒,不许交头接耳,不听到哨声不许休息,不得到命令不许收工。一个劳动日不是八小时,至少十小时,有时十二小时、十四小时,当日的劳动定额必须当日完成,从来不管风雨阴晴。下工之后吃饭没有选择,不必问什么主食、副食,清一色在窗口每人买一份。不许亲朋送任何食物,连豆酱、乳腐、味精都被视为不利思想改造,不利脱胎换骨的奢侈品。晚上没有地方说话。只能端只盆子到小河里去打水,会游泳的跳到河里去洗。河边是蚊子的天下,以最快的速度闪电般地冲一盆水,也要被蚊子团团围住,身子没在河水里,蚊子会落满你的脑袋。回到住处,钻进蚊帐,青蛙会突然从被子里跳出来,头向外躺好,头前就是泥泞的走道,倘有人脚步重些,泥泞会溅起来透过蚊帐落在你的脸上,不许争辩,否则一律以抗拒改造论罪。
  当一个人精神彻底崩溃,完全失去人格和自尊之后,他的心情会是极其轻松的,他不再有任何希望,便也不再有失望和绝望,他不再得到尊重,他便也不再尊敬他人,也可以不必再尊敬自己。本来我是一个十分注意礼貌,极注意小节的人,但在农场,我光着膀子上工下工走来走去,无论见到什么人都不再回避,而且一点也不感到羞耻。有时我穿的小裤头已经极不雅观,但有人比我还褴褛,我也不觉忸怩了。就如此,我满身泥巴,满身恶臭,赤身裸体,已经完全沦落成了一个乞丐,甚至不如今日城市里以乞讨谋生的新型自由职业者,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
  我学会了说粗话,学会了骂街。他们整天骂我,班长、同学、下放干部们,嫌我干活慢,嫌我没有力气,动不动就指着鼻子把我一顿臭骂,妈妈姐姐祖宗三代随他们骂。有时他们还以骂我寻开心,你无论怎样躲着他们,他们都不会放过你,你越怯弱,他们越粗野,欺辱弱者历来是一种享受。
  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次我和那个贪污的班长吵起来了。
  耪地的时候,他挨在我身旁的另一个垄沟里,他故意把土坷垃甩起来打我的后背,还不三不四地骂闲街:“×你妈的小王八羔子,就你屄剋的慢,再不快耪当心我抡起锄头削你的脚后跟。”随后他又骂出一大串污言秽语,引得附近几条垄沟里的坏蛋们哄堂大笑。
  盛怒之下,我突地停住脚步回转过身来,向着对面的班长破口大骂起来:“我×你妈妈,你这是骂谁?不理你就是了,你还跳鼻子上脸,当我不会骂街怎么的?我×你这个×你那个……”接着我口若悬河把我的全部学识和智慧把人世间一切不堪入耳的话从头到尾骂了个淋漓尽致,那些坏蛋万万没料到我还有这两下子,一个个目瞪口呆都表现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仰与崇拜。骂开了口,我越骂越来精神,越骂越顺口也越词多,一鼓作气,我足足骂了有半个小时,倘当时有人记录下来,如今整理成文,我估计够一部中篇小说的容量。
  在劳改农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动手打架一律被视为抗拒改造行为,但学员们之间彼此使用非规范语言对话,队长们是不予追究的。
  这一场臭骂,我为自己骂出来了一位好朋友。他四十几岁,自幼参加革命,抗日时打过游击,参加过解放战争,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建国后没来得及休整,一个命令又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按理说他是个革命功臣,但据他讲自己一泡尿尿成了一个右派,从此被开除党籍降级降职降薪送来农场改造。在农场,连土皇帝马场长都不敢惹他,从来不敢问他是什么东西,只称他是赶车的大刘。因为他姓刘,个子大,在园田队干最舒服的差事,赶大车。
  在全农场几百名受改造的学员当中,有一个人人都心照不宣的地下派系,谁最厉害,谁次之,谁更次之,谁顶不怎么样,一层压一层,人人谁也不敢违抗,而这个地下派系的宝塔尖,就是大刘。据传说,连队长们都怵他三分,他天不怕地不怕,敢豁命。
  “好样的,你早就该挺直腰板。”一天,我随大刘的车去附近一个公社拉沙土,在路上大刘鼓励我说。“别怕,咱没做对不起祖宗见不得人的事,这地方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豁得出去,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知道为什么建立这么个农场吗?咱们这些人原先都申报的逮捕判刑劳动教养,可无论怎样也查不出历史污点,逮捕令没法下,这才由公安局代管,收在了这个农场里,叫作隔离。懂吗?就是软禁。软禁就不是硬禁,顶了天也不能给咱戴铐子,你只管把心放在肚里,你越孙子别人越欺辱你。”
  感谢赶车的大刘,他向我交了底,使我知道在农场里应如何掌握分寸。
  “你怎么当的右派?”混熟了之后,有一次闲谈时,我好奇地问他。
  “嗐,一泡尿尿出来的。”反右斗争时大刘在一个机械局工作,他因出身好并曾有光荣革命经历而被委任领导局机关的反右斗争。一次他组织批斗会批斗一个右派分子,会议休息时他去厕所小便,小便时他对一个朋友说:“鸣放时咱动员人家发言,发言后又拉出来斗争人家,咱不是缺德吗?”大刘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小便池说的话被大便坑上蹲着的高觉悟战士听见了,休息后继续开会,那位高觉悟战士当即揭发大刘的恶毒攻击,立即会议改变批斗目标,大刘成了右派。
  “你是不知道呀。”待到我与大刘成了好友之后,大刘在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时对我说,“从一革命,咱们就对知识人不放心。在游击队时,有人明明识字还装作不识字,不识字的人最可靠。有学生出身的知识人参加革命,执行任务要另派一个不识字的搭伴,连放哨站岗都不能一块派两个识字的知识人。队伍上泄露了机密,先怀疑几个知识人里有没有奸细,打了败仗,也先怀疑是不是这几个知识人动摇了军心。不知为什么,其实也没有上级文件,也没布置精神,反正革命就是防着知识人。”
  很难说清楚大刘的话里有几许道理,但是有许多事情又让人不得不为之深思。
  “别以为脱胎换骨这四个字是农场发明的。”大刘又对我进一步作了阐述,“知识份子参加革命都得脱胎换骨。脱胎换骨到把你原先那些思想全丢了,完全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个人跟革命一心一意,连半点不该有的想法都没有。发动你提意见,你就说好,无论怎么动员,你也没意见。对你说一个政党做了这么多工作能没有缺点吗?你就说就是没有缺点。对你说越是提意见才越是帮助党哩,你就说我帮助党就是给党提点优点。告诉你,什么叫脱胎换骨,就是把你心里想的那些话一句也别说,你就揣摸着他爱听啥你就说啥,说过了头也不要紧,佛爷不打烧香磕头的,记住了吗?”
  这是大刘创造的歪理。然而在那个年代,这个歪理是行得通吃得开的。记住了,我一定完成这次神圣的脱胎换骨!


  九.沤粪

  农业队全体学员集体出工,扛着铁锨,带上水壶、干粮,排好队伍,也算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农场。队列不甚整齐,步伐也极紊乱,虽没有嘁嘁喳喳嘻嘻哈哈的嬉笑喧哗,但也没有口令声没有歌声,就这样疲疲塌塌地走着。
  队伍走上了公路,来来往往的人都向这支队伍投来鄙视的目光,因为这条公路旁边的工厂工人和公社社员们都知道公路下边有个劳改农场,收容着从十几岁到七八十岁的各色人等,此中有社会渣滓和人民公敌,反正都不是好人。
  距离农场四五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垃圾场,日夜不停地大汽车把垃圾从城市运出来堆放在这里,垃圾场周围是一间一间用半截砖堆砌成的小矮房,许多靠捡垃圾谋生的盲流户就老老少少生活在这些小矮房里。一辆汽车驶来,拾垃圾的人一拥而上,一俟汽车把垃圾翻倒在地上,人们便一窝蜂挤上去,手扒脚踢把垃圾中的破布废纸玻璃碴碎金属等一切一切废料飞快地挑出去,然后大人孩子每人抱着这些东西送回到自家小矮房旁的破烂堆里。
  远远的,一股垃圾场独有的酸臭气味迎面扑了过来,垃圾场上这里那里冒着烟雾冒着蒸汽,那种热腾腾的浊气使人全身发痒。
  今天的任务是把垃圾运回农场沤粪。到达目的地之后,各班分散开,一辆一辆大车赶过来,学员们挥着铁锨把垃圾装在大车上。几百把铁锨同时挥起来,立时爆起了浓重的尘烟,整个垃圾场罩上了一团迷雾,垃圾堆底层的恶臭翻出来,呛得人只想呕吐。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人人都拚着命地干活,今天再没有一个人偷懒,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早早把活干完,早早离开垃圾场。第一批几十辆大车装满赶走了,我扶着锨把直起腰背,抬手拭去额上的汗水,这时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污黑,厚厚的一层垃圾灰蒙在脸上,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汗水流着,轻一处重一处把人们的面容画成鬼脸。看见了别人,我也就看见了自己,我知道自己此时不会比别人漂亮多少,我只是觉着鼻腔似被淤塞的尘埃堵住了,呼吸变得很难,喉间又燃起了一个火球,烫得喉咙疼痛难忍。
  为了今天的垃圾大战,农场的队长们早做好了准备,本来农场里没有多少辆大车,今天东借西借却突然出现了那么多,装满一辆又过来一辆,其中还间杂着拖拉机牵引的斗车。车子停在当中,人们从两侧往车上抛垃圾,垃圾抛在车上,尘埃扑过来,哗哗地打在脸上、身上,不多时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垃圾鬼。
  中午就地吃饭。哪里有地方去洗手?只把一双肮脏的手在衣服上搓搓,端起水壶往嘴里倒一口水漱漱,然后便狼吞虎咽地啃起了干粮。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饭,千万不可细嚼慢咽,食物在嘴里停留的时间稍长些,便会恶心得引起呕吐。所以大家都是低着头拚命地吃着,没有几分钟时间,一餐午饭就装进了肚子里。
  饭后有半小时休息,我将件破褂子铺在垃圾场上,仰面躺下,竟美滋滋地睡着了。
  回到农场的沤粪场,学员们把一座座小垃圾山摊成个大圆圈,边沿上堆起不高的小墙沿,等着大粪车把大粪运来倾倒在垃圾圈里。
  第二天早晨,果然每一个垃圾圈里都倒满了粪便,其情其景也颇为壮观,全体学员又挥锨上阵,把垃圾和粪便搅拌均匀,然后堆起来成一个梯形,高一米,长十几米,宽四、五米,每一座肥堆上插上四、五只空心的竹管,为了在肥堆发酵时排泄热量。
  如此,沤粪的前期工程完成了,只等着发酵成熟后再往大田里施肥。
  大约过了二十几天的光景吧,起肥的时刻到了。为了不误农时,农场把这几天定为会战日,三天之内要把肥料全部送到田里。
  天不亮,我就随众人一起起床,有了上次运垃圾的经验,我估计到今天将会是一种什么场面,为了不致再到中午吞咽食物,早饭时我吃了四个大窝头,以为如此中午就可以少往肚里吞咽已变得和污秽同样味道的干粮了。然后我又把裤脚、袖口用细绳扎牢,领口围上大毛巾,戴上帽子,一副赴汤蹈火的打扮,随着众人上工去了。
  我的任务自然是把沤好的大粪装上大车,抡起铁锨,才敲开粪堆外面薄薄的一层泥巴,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就似海涛一般地扑了过来。我没敢喊叫,更没有退缩,一锨一锨把沤熟的粪肥往车上装去。
  我自幼生在农村,小时候干不了什么农活,便也随长辈挎个筐筐去村前村后拾粪,后来干农活时也给自家沤过肥,也往地里施过粪。但那时一切都干得轻松悠闲自在,决不似现在把整个的人陷在粪便的包围之中,一分钟不间断地在粪便中生活几天时间。在这里,沤粪不再是一种农业劳动,它变成了一种刑罚。
  感激上苍,嗅觉终于麻痹了,真是久居馨室而不闻其香,粪堆散发出的臭气似乎不再那样让人恶心了。只是苍蝇讨厌,团团地嗡嗡飞着,肆无忌惮地落在你的身上,悠哉悠哉地在你的脸上爬着。忍无可忍,你挥手把它轰走,还没容你手掌落下来,它又绕了个圈儿飞下来仍落在原先的地方。我知道此时我身上、脸上早溅满了粪便,我不敢用力呼吸,更不敢伸舌头去舔干裂的嘴唇,无论脸上身上有多痒,也不敢伸手去抓挠痒处,因为我的双手早脏得不忍目睹,粪便溅满了我的全身。
  幸好,粪场就在农场地界内,中午不必就地午餐,听到收工的哨声,我和众人一起发疯般地向小河跑去,跑到河边只身子一抖动便把衣裤丢在河岸上,一个个扑腾腾跳到河里,洗呀搓呀挠呀,人人都恨不能把皮肤撕下来。河面上先是浮起一层污秽,然后漂起一层肥皂沫,半个多小时之久河面上才平静下来。这时我泡在河水里抬头仰望,只见天空是黄的、云彩是黄的、太阳是黄的,农场的办公室和宿舍也是黄的、河沟里和河岸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黄的。这个世界上一切一切都是粪便的颜色,肮脏得令人感到生命本来是一种耻辱。
  下午上工后自然又是装车运粪,刚刚洗干净的身子又陷在了粪堆里,大家拚命地干活,盼着早一时把粪肥全送到地里。只是粪肥太多了,起净一堆,又开封一堆,估计至少还要再干一、二天。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班长们传达了队长的指示:今天一定要把开封的粪肥清净,不把粪肥全部运到地里不收工。干吧,在队长的指示面前,学员们谁敢吭声呢?不多时拉起了汽灯,汽灯点燃,苍蝇蚊子屎克螂蝗虫蝼蛄黑压压飞来和汽灯和汽灯下的人展开了厮杀,我和所有的学员一起咬紧牙关,装满一辆车再装满一辆车,拚出全部力气干着。
  已经到了入夜十一时左右了,自然不会有收工的哨子,看看肥场,还有几堆粪肥,总算有希望了,也许不必到天亮就能干完了。只是人太累了,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铁锨举起来在半空中发飘,好几次不等把粪肥送到车上便翻倒在地上,俯身再收起来,要费双倍的力气。
  难道队长们真的不知道这些人已经干了十六个小时了吗?人的体力总是有限度的吧?这时人们只有一线侥倖,希望队长们发善心能吹一下哨子,放这些人回去洗洗身子休息。
  终于,灯影下远远地走来了几个人,不必细看就认出是队长们,一个个刚刚打发完一天改造他人的消闲日子,晚饭后不知又寻了些什么开心,这才想起粪场上还有百多人在夜战,这才蹓蹓跶跶地到粪场来。莫非想施点什么德政,来减轻对这些罪人的刑罚吧?
  走在队长前面的,是马场长,他步子很快,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他走到离粪场几十步远的地方站住,举目把满粪场百十多人寻视了一圈,忽而他的目光停在一辆辆大车上,拉车的牲口在呼哧呼哧喘气,平日每到此时这些牲口早卸了套,在地上美美地打个滚儿之后吃夜草去了,今天它们一连干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得休息,一个个都颇有些烦躁不安。
  马场长挥了下臂膀,似是为什么事气愤了,他大步向前走了过来,站到高处冲着众人大发雷霆地喊叫起来:“妈个×,你们要把我牲口累死呀!牵回去,大车用人拉!”


  十.人和牲口一样

  前一天晚上七点钟一律熄灯睡觉,免去了每晚两小时的政治学习,第二天黎明三点钟敲钟起床,天还黑着,满天星斗,匆匆穿好衣服到院里排队点名,一阵寒风袭来,冷得人上牙磕下牙。
  “现在宣布农场命令。”马场长披着绿棉大衣,站在个高处向众人训话,“全体学员开赴挖河工地,因为这次挖河工程还有市区群众参加,特宣布如下纪律:一、在挖河工地不许离开工地随处走动,不得与市区群众接触,遇到亲朋不许谈话。二、在挖河工地不许购买市区供应群众的任何商品,日常用品,纸烟肥皂统一由队部安排。三、凡农场各项纪律在挖河工地继续有效,任何人不得违抗。”
  大卡车拉着这些学员跑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夜幕下看不清路经什么村子镇子,只是越走越荒凉了,最后走下了公路,地面坑坑洼洼,一阵颠簸后,车停了下来。借着东方显现出的微微曙色看去,眼前是一块荒地。
  人们从汽车上跳下来,自然又是站队点名,然后就地休息,顺手搬倒长在旱地上的芦苇,伸展四肢,排解去这一路上的困乏。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概是在河北省境内;也不知道是一项什么工程,是修筑水库是农田灌溉还是开掘河渠。这一切对于我都毫无意义,因为我将来不会回忆起自己参加过一项什么工程的施工,更不会有一卷什么辉煌的史册记载下我的微薄辛劳。我只是奉指令来这里挖河的,虽说不是囚犯,没有穿囚衣,没有武装人员押解,但我仍然不同于一般劳动者,劳动对于我兼有刑罚和改造的双重意义。
  天亮了,站在高处极目膫望,果然不远处有临时搭起的工棚,人出人进全是城区群众,如今是大跃进年代,想来必是各机关干部开赴第一线来战天斗地的。和外界社会疏远得久了,看着那些三五成群结伴说着走着的自由公民,心中忽觉得暖洋洋的,对他们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似是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亲人,他们正等着我走过去和他们聊天。真恨不能豁出去受严厉惩罚而跑过去和他们谈谈,向他们询问外界社会的情况,听他们讲述各种各样的消息。
  休息过一会儿之后,开工了,队长们自然又宣布挖河的规矩。河渠的规格叫作一二三,即河渠上口宽三米,底口宽一米,中间垂直深度二米,每两个人搭一对伴儿,一个人持撅锨,一个人持平锨。撅锨者也,长三尺,宽一尺,一锨切入地面,要狠要准,越是不肯使劲越是要多用力气,撅锨是不会自己往地里切的,一锨泥巴掘起来,二十多斤重,要远远地抛出去,抛近了,挡在自己身边,越干越费劲。持平锨的人迎面随着撅锨走,把散土收起来,清理出下一层撅铲的工作面。
  学着众人的样子,拾起块石头把撅铲的铲口磨得锃亮飞快,锋利的锨口似刀刃,一锨切下去,莫说是泥巴地,就是头死牛,也能切下它一块肉来。然而还是想得太轻爽了,遍地的芦苇盘根错节韧得似牛筋,撅锨切下去,只薄薄地在地面上切下去一寸左右的深度,深层的芦苇根把撅锨反弹回来,震得手腕似被折断一样疼痛,有经验的学员走过来指点说我没有找好锨口,要切出一个“窝子”,然后一锨一锨薄薄切下去,切净一层芦苇根,下面就是泥沙地了。听别人的指点,右脚踩着撅锨使劲切下去,果然切出了一个方坑,前面有了空间,撅锨再往下切,真的就把整个的锨吃下去了。只是甩土的功夫还不纯熟,不等撅锨扬起来土就飞了出去,全散落在附近的边沿地方,好几次整块泥土打在对面持平锨伙伴的脸上,幸好换到他使撅锨时他比我还笨,便彼此谁也没有埋怨。
  沿着长长的河道施工线,每五米为一个区间,两个人搭伴干一天,算一算是三十个立方的掘土量,据说民工的劳动定量是每人十个土方,干部参加劳动无所谓土方,一段河道大家干,干多干少无所谓,只要歌声不断笑声不停就行。学员挖河要超出自由公民的定额,不如此不足以称之为惩戒。
  第一天完成劳动定额,我已经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拄着铁锨作拐杖,一步步拖到了住宿的帐篷,身子都没有洗,吃过干粮便倒下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睡在我身边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右派劝我说:“人生在世要随遇而安,不可自寻烦恼。”我不知他何以要如此劝解我,便追问他莫非我有什么随遇不安的表现吗?那老人对我说,昨天夜里他听见我嘤嘤地哭了。我指天发誓说我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我昨夜睡得沉,什么梦也没做,醒来就是天明。他点了点头,同情地嗫嚅着说,必是睡中的呻吟。
  第二天万里无云,刚过九点暴日便烤得人肌肤疼痛,昨天一天挖河,我的皮肤已暴开了一层薄薄的死皮,人说不死也要脱层皮,大概就是这个情景。昨天的超载重体力劳动,疲劳还没有消除,今天拖着无力的身子,没挖下一层土,人便已支持不住了。但在农场,在挖河工地,学员无权申述体力不支,即使一个人累得晕厥过去,也要由队长先过来鉴定清楚是否故意装死怠工抗拒改造,然后才能决定是进行现场批斗还是进行抢救。我虽然早已成了一个失去了人格尊严的学员,但至少我还有一点羞耻心,我是决不肯低三下四哭天抹泪地去央求队长们开恩照顾的,我明明感到头晕口渴恶心,全身冷汗无法克制,但我也还是咬紧牙关坚持,而且一定要完成今天的定额。
  下午,河道挖到一米深的地方,缓缓地漫上来了清水,清水极凉,泡得一双脚好舒服,再往下挖,河水没过了膝盖,终于没到了腰际,我似得救一般忙蹲下身子,把整个的身子浸在清凉的水里,借以清除一下难忍的燥热。这时我心间似烧起了一团火,口干得使人儿乎发疯,我索性张开嘴巴,下嘴唇浸在水面下、上嘴唇露出在水面上,让河水不停地流进胃里,我喝着喝着,不停地喝着。突然我打了个冷战,立时,天变黑了,地变黑了,身边的人一下子都离我远去,我似是飘飞上了天空,又似沉下了深渊,世界变成了一片寂静。
  事后有人告诉我说,我喊叫了一声,喊声凄厉,但我不记得自己喊叫过,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事后有人告诉我说,当时我突地从河道里跳了起来,似是要向什么地方奔跑,但身子晃了一下,随之便倒在了河道里。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因为我体弱,没有力气,一年多农场生活已经拖垮了身体,上午他们看见我精疲力竭的样子,刚刚他们看到我苍白的面容,有人为我惋惜,才刚刚二十二岁,就死了,死在了河道里。
  事后有人告诉我说,是一个窦姓右派,见我栽倒在河道里,当即大喊一声:“死人了!”顾不得什么纪律,他第一个跑了过来,把我从河道里拖上了地面。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进行了现场批斗还是紧急抢救,待我缓缓地醒过来的时候,我只觉身子轻得完全失去了重量,我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我想睁开眼睛,但眼睑重得似一块铅,我想抬手去触摸什么东西,但明明感觉到一双胳膊还长在身上,就是无法移动一下,我的大脑小脑一下子对全身所有的部份失去了控制能力,我只有了朦胧的意识,但丝毫不能活动。
  “活了,活了。”我听见身边有人说话。
  “继续人工呼吸。”
  这时我才感到有人骑在我的身上用力压迫我的胸腔,随着他的压缩,我呼出了一口长气。
  “不要紧了,再打一针强心剂就让他慢慢缓着吧,要送医院。”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必是负责抢救我的医师。
  我臀部感到一点微微的疼痛,说是在打针。
  “谢谢这位医生。”是一位队长的声音,“要不就来不及了。请问医生在哪个医院工作?”
  “我是个兽医,听说这儿死了人就来了,人和牲口一样,药剂小些就是。”


  十一.社会主义教育

  已经是入夜十点多钟了,两个小时的政治学习早已结束;睡前半小时又匆匆地写了当天的改造日记,我已经准备入睡。忽然间传达下队长们的通知,紧急集合,站队点名,到大礼堂开会。
  所谓的大礼堂,不过是个大席棚罢了,但有高压水银灯,有扩音设备,开起大会来也是满够气派的。这么晚了,会是什么重要会议呢?大家虽然没有相互议论,但都猜测与即将到来的国庆节有关。因为1958年国庆节前夕,毛主席在京召见各民主党派负责人,说服他们给一部份确实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掉帽子。各位民主人士虽对右派分子依然记恨在心,但为主席宽厚仁爱的襟怀感动,还是勉强同意了主席的建议。果然没过多久,报上登了一则消息,列了十几个右派的名单,宣布他们已经改造好了。为此,农场还组织右派学员们进行了一连半个月的学习讨论,大家于感激涕零之余,一致订出规划争取明年十月一日前将自己彻底改造好,以届时享受摘帽的殊荣。
  转眼间一年时光过去了,农场可能要兑现当初的许诺吧。但我深知今年不会给我摘帽的,因为我这一年时间于改造上毫无起色,没有向队长检举报告过任何情况,没有在劳动中出谋划策做出重大贡献,也没有忽然在哪一天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地终于悟彻到自己的错误有多么严重,更没有于下大雨房屋漏雨时不顾自己的衣服被褥而去把墙上的领袖像摘下来抱在怀里护着。这倒不是我要坚持什么,只是我这人天资呆痴,我总是在别人出过花点子之后才后悔自己何以没有早想到这一招一式,待我再去效仿,人家又做了新的发挥。
  到底在农场这二年的时光没有虚度,如今无论什么紧急会议都不紧张了,反正就只有一条维系心态平静的秘诀,那就是你千万别对任何事有任何一线希望,说句痛快话吧,索性你就别想好。劳动量太大了,开紧急会,必是再加重劳动量,天气冷了,开紧急会,必是取消煤炭供应改烧柴禾取暖。依此类推,你只是往顶顶倒霉的地方上想,这样就不至于惊慌了。
  会场里的气氛永远是压抑的,举目望望台上,不见有人要做大报告的样子,也不见扯出新的标语口号,譬如敦促大家弃暗投明之类。待全体学员都坐定之后,一位队长走上台来宣布说:“现在开会,由刘××交待自己的反革命罪行。”
  这个刘××,是基建队的一个右派,也只有二十几岁,人极精明,改造生涯中表现得颇活跃,好几次开大会,冷不防站出来带领众人喊口号的就是他,因其于改造生涯中常有出色表演,所以在众学员当中总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今晚何以他又要来交待反革命罪行了呢?
  随之,刘××走上台来,依然是那副改造精英的气派,目光环视众人一周后,拉着抑扬顿挫的声音讲了起来。他先说自己这二年思想改造上的重大收获,继而歌颂各条战线取得的伟大成就,相比之下,他更认清了自己当年的无耻谰言都多么卑鄙,于是在党的政策感召下他才毅然决定向人民交待自己隐蔽得极深的反革命罪行:他原来在社会上还纠结了一批人,准确地说,是一批人纠结了他,这些人不满党的领导,阴谋推翻社会主义江山,他们有人自封是总理,有人自封是三军司令,他本人则被封为外交部长……
  卑鄙!我在心中暗自咒骂后,这明明是一派胡言。这个小流氓为了表示自己快要改造好了,便给他的几个朋友捏造了无端的罪名,他今晚在这里交待罪行的同时,他的几个朋友肯定已经因反革命颠覆罪遭到了逮捕。没有行为,没有活动,何以会对社会主义的国家政权构成威胁呢?你交待是他人纠结你搞反革命活动,他人为什么不能控告你对他人进行陷害呢?残酷的政治运动已经使人们学会了搞政治陷害的伎俩,只要把罪名给别人扣上,自己就算是立了功,就可以得到宽大。
  可怕的是刘××的交待给全体学员带来了灾难。散会后全体右派学员留在会场,当即分成新的小组,每组由一名队长监督,连夜开会讨论,并宣布自即日起对右派学员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在此期间取消放假,不得与外界接触,不得单独相互接触,并号召右派学员彻底交待个人罪行。截至目前,农场及专政机关已掌握大量材料,洞察每个人的秘密行为,动员学员自己交待,只是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倘有人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待到将来被人揭发时,一定加倍惩处。
  小组讨论会一直开到天明,小组会由队长主持,由队长负责记录,会场里还出现了陌生人,不单独和任何人接触,我估计必是连夜从市区公安局赶来的,板着一副专政官员的铁面孔,不点头不摇头不笑不拧眉毛不抿嘴,对任何人的发言都毫无反应。
  我当然也讲了个人认识,不外都是些改造自己,靠拢人民之类罢了。天亮时小组会散后,队长布置各人回去写交待材料,下午二点继续开会。
  不给人留休息时间,这叫疲劳战术,也叫乘胜追击,打你个措手不及。我自然和大家一样,正儿八经地思考个人罪行,一条一条地往纸上写。
  下午二时准时开会,第一个抢先发言的是一个姓孙的资本家,他原是天津磨床厂的私方经理,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没有文化,说话大嗓门,他说他要交待反革命罪行,他说他恨透了公私合营,他说他不是资本家,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卖华工到法国,一天一块银元,别人在当地成了家,他攒足了钱回国买了一台捣子机,他说他是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挣出来的产业,他剥削谁了,他喝了谁的血?他开工厂没捅过工人一手指头,和气生财,天天打人骂人还开工厂干什么,那不是存心找气吗?他说如今磨床厂国营了,瞧你们搞的那份败兴,工人上班不干活,金属材料摆在院里生锈,车间里大白天亮着电灯,自来水日夜不停地流着……老孙头东拉西扯说得没完没了,烦得队长打断他的交待说:“好了,让别人说吧。”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姓赵的右派,他对自己反动思想作了彻底清算,讲出了内心深处许多十分恶毒的想法,用词也颇为刻薄。他交待时队长们没有打断他的话,反而一字一字非常认真地做了记录,他见自己的交待受到队长的重视便得意起来,不时地还附加些手势,以显示内心的感情力量。
  直到第三天下午才轮到我发言,我感谢赶车的大刘对我的提示,一口咬定我内心没有任何活动,与外界更无任何接触,发言不多,只二十分钟,大部份是对自己的无比痛恨。
  第一轮发言结束之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气氛急转直下,小组并大组,一共开辟了大约五、六个战场,每个战场有一名主攻对象,本组的顽固份子就是那个姓赵的右派。
  这时,队长们不见了,攻心会由学员班长主持,会场布置成半圆形,那个姓赵的右派弄巧成拙,没有被当成改造精英反而被定为死硬份子,被命令迎面站着。一声令下,口号声吼叫声震耳欲聋,一个个要表现出转变立场的右派学员捶胸顿足逼迫赵姓右派必须彻底交待罪行,没多久时间,赵姓右派已被揪着按着跪在了地上,面部肌肉在痛苦万般地抽搐。
  读过公案小说的人自然知道有一种叫大刑侍候“过热堂”的审案模式,如今我虽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免心惊肉跳,但我仍要感激历史终于进步到不许使用压杠子老虎凳这类酷刑的时代了,人们可以揪他的头发可以摇他的身子,但终究没有人打他踢他,我想就连赵氏右派本人,也会感激近代文明社会的进步的。
  没有人指望我作冲锋陷阵的英雄,我本人因还顶着胡风分子的帽子,也自知无论怎样表现也不会得到宽恕,于此我不如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只远远地坐在最后排跟着众人一起愤怒一起吼叫,远远地伸出拳头向赵氏右派砸去,不过是象征性的表演罢了。
  待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胜利收兵的时候,全体右派学员都熬得没了一点精神,这时大家才发现国庆节早过去了,偌大农场几百名右派一个也没改造好,许多人热切的希望都他娘的泡汤了。国庆节后农场放假,我第一次回市探亲,获得了两天自由的美好日子。
  不料回农场后又被召集去开批斗会,原来就在放假的日子里发生了一桩反革命事件,本农业队的几个右派为庆幸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平安度过,到市里集体下饭馆吃酒作乐。酒足饭饱之后又到普乐照相馆合影,照片寄回农场,上面写着“合影留念,1959.10.10.普乐”。
  十月十日是什么日子?国民党的国庆节!在这一天合影留念,而且普乐,反共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那几个倒霉蛋自是狠狠地挨了三天斗。
  从此之后,本人不在十月十日照相,而且一旦照相,必避开美国国庆、英国国庆、避开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避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避开九月十八、七月七,避开一切一切容易引起不愉快记忆的日子……

  本文选自《回首人生》下册,柳萌/编,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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