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牢狱五年 | 话沧桑 |
功德林九个月
© 董竹君/文
1
1968年2月下旬,一天凌晨忽然铁栅又“克啷”一声开了,一个女狱警进来,把来时被扣留的衣物交还给我,吩咐我换上来时的衣、裤、背心。我说:“外面正是三九寒天,这棉衣裤借给我穿穿,一定还给你们的,请放心。”“不行,别啰嗦,快换上跟我走!”我叹了一口气。暗想,这回又不知去何处,命运是操纵在别人手里,奈何?!
到了楼下大门口,一个男狱警接换,押我上车。车里用黑布将玻璃窗罩住,漆黑一团。车开了很久,我单衣薄裤,一路上冷得浑身发抖。忽然车停下了,让我下车,回头一看,是一座荒凉的大院,一幢未经维修过的大平房。进入小间,有一桌、一椅、一人、一只小火炉,皆很旧了。狱警向此人将我交代了一番,走了。
此人叫我填好姓名、年岁、住址后,只允许留下一条手帕,余皆被没收。这时,进来一个解放军,此人对他说:“你看守着,我领她进去。”出大门,向左转,彼此一声不响,经过两条弯曲小路,到了另一座同样破落的平房。进厅有几个穿着解放军服装的女人,围着桌子在聊天,见我们进来,一起站立,同声叫审讯员,我这才明白此人的职位。他以平静的态度对我说:“这里是监狱,你要守规矩,要服从这里的规章制度,不可乱说乱动。”用右手一扫:“她们是管理员,你叫她们队长,有事可找她们。”说完,他喊她们到一边,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则乘机眼扫四周,观察一下。这是一间不大的圆厅,也是办公室,一张旧桌,桌上有简单的笔、墨、纸,还有电话机,几把旧椅、几个凳子,一只中号的火炉,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四面墙上好些毛主席语录。此厅为便于管教犯人之故,整个建筑像放射状设计,围绕圆厅有几条犯人号子胡同与圆厅相通,每条胡同左右有六七间“号子”。后来知道,这里是德胜门外功德林监狱。整个监狱气氛肃杀。
2
审讯员走后,一个女队长给我薄而旧的黑布棉被一条,又薄又脏的毯子一条。没有棉衣、棉裤。带我进入一间很小的“号子”,小到地下铺块板外,仅有一尺余的空地。没有窗洞,吃饭时把门开着,透进些光线,狱监站在门口督吃。我冷得浑身发抖,整天在此板上,披着臭被坐卧,度过了三夜。第四天,换了一间约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号子”,同样铁栅木门。门上有约五六寸的长方形的小洞,装有能左右移动的玻璃和黑布小帘。“号子”小门斜对面的窗下安置了离地二三寸高的木板,这就是床,也是多用板。吃、喝、睡、写一切活动都靠这块板。一条又薄、又臭、又脏的泥土色的垫毯,一条臭味冲鼻的黑色薄被。进门的左墙角有一个没有盖子的铝皮便桶。便桶左边一堵支离破碎的墙壁,如此而已。房间不小,而在这样寒气刺骨的大冷天,“号子”内外全无取暖炉子。我心想:这也是处罚的一种手段。唉!够毒辣的!此时,我再一次想起鲁迅先生曾说过:“敌人要你死,你偏不死!”我想自己没有做过丝毫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坏事。寒冷!寒冷!人间地狱般的生活逼不死我!
这里同样按号声起、睡,一天两餐,到时送饭人喊叫“开饭了”,女队长开门,犯人自己跑去胡同口将饭拿回“号子”。上午玉米粥一碗,咸菜少许(多抓几根就挨骂),下午规定两个玉米面窝窝头。而我开始时,只能吃半个,还有一碗带几根蔬菜不见食油的酱油汤,偶尔有一碗糙米饭或者黑面馒头一个。每顿饭后,由另外一个工作人员送进十五厘米直径大的一小盆开水喝,同样不准向家里要衣物、用具。
这里,每天上午、下午去厕所倒两次马桶。有次,我在厕所里边刷桶、边咳嗽,队长在门外故意敞开喉咙(让大家听见)骂道:“妈的!你不知道监狱里不许作声的规矩吗?你在放什么信号?快说!”“没有,咳嗽罢了。我不懂什么信号。”我答。“你还在撒谎,不老实,快滚回号去!”又骂了几句走了。
有一个女队长非常恶劣,每次见着她难免不毛骨悚然。有一次,她突然打开铁栅,大声叫:“快出来!快出来!”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指着门背后墙上问我:“这是什么?”我一看原来是条大毛虫。我火了,立刻用两指夹着它往地下一掷,踩死了。我气愤地问她:“还有吗?”她觉得吓不了我,低声说:“没有了,进去吧。”我暗笑她自己像毛虫一样而不自知,恶作剧能难倒我吗?说实话,在平时我是怕毛毛虫的,但人到这种地步也就什么都不顾了。
天气严寒,既无取暖设备,衣被又单薄,昼夜寒气刺骨,无法睡觉,如此长期下去,必然会有冻僵得病的危险。于是,我沿着墙边悄悄地开始小跑运动,借以增加热力抗寒。累了,将臭被裹身,坐在板上歇口气,打个盹。觉得冷了又跑,跑了又息,日夜好几次地跑。这时候真怕一旦被巡逻人从小洞里发现,又将遭受责骂。狱里规定任何时候都不允许说话,不许有声响、小动作等等。故除了开饭,倒便桶和叫提审之外,余皆一片寂静、阴森……活像鬼窟。当我在小跑时,自己的心里是战战兢兢。由于这样的起居和饮食,加上寒冷,不久,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像浪潮似的起伏,滚滚作响,虚恭频出,每天接二连三拉稀粪,顿时四肢无力,肚皮皱扁,骨瘦如柴。一摸头发,一绺一绺地掉下,无一根黑色,自己才发现已是白发老人矣!
换狱
吹号起床刷便桶,
餐餐窝头酱汤供。
冷冻无暖板一块,(水泥地上放一块板)
沿室颠跑御严冬。
一九六八年春初
正在这时候,队长送来笔、墨水、纸,命令我再重新写材料。我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捧着疼痛的肚腹蹲在床板沿下写呀!写呀!
材料写完,约3月天气,仍然寒气逼人。有一天,好久没有听到的铁门声又“咯啷”一下,一个彪状大汉站在门口,高声喊:“提审!”我比较平静的心情又波动起来,跟在他后面经过一片荒地,转弯抹角,到了一间并不太大的办公室。进屋后,因为我将脑子真空了,就很自然地迅速扫视四周,见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张贴好些彩色纸写的语录。进门靠右墙,约有二三十解放军,铁板的脸,挺胸笔直,一排排严肃地坐在梯形凳上。中间一张大审讯桌,桌上有纸张、笔墨、材料、茶杯、暖瓶、电话机,四个男审讯员,依次坐在那里翻阅材料,阵容严肃如临大敌。一个高大、肥胖、长着一对凶神恶煞眼睛的人靠右墙的条桌末端坐下,两腿交叉在吸香烟,看样是主审人。其模样真是令人难以琢磨。我照例站立,心想:真金不怕火炼,人活在世上,活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一生就算没有白活!我站了半晌,主审员开口:“你写的材料和事实不符!你本来属于秦城中央级的牢狱所管,现在把你送到市级管辖,这说明什么?如再不从实交代,我们会如何对待你,你认真想想!”“我已说过、写过好几遍。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了。你们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镇静地回答。这一下,四个副审员都火了,一齐伸着脖子,恶狼似的眼睛一起盯着我,连骂带问,什么“娼妓、赖货、破鞋、反动分子”等等,用尽了侮辱人的词句。主审员则时而硬时而软。他们一时扮红脸,一时扮白脸,把戏耍尽。这幕情景迄今忆起犹难以忘怀。
每天如此审讯,上、下午两次,一站便是几个小时。有一次问我:“你认识一个姓周的吗?”“有两个,一个是家庭妇女,一个是上海哈同花园老板犹太人的账房先生周管辅。”主审又火了,说:“你总是避重就轻地回答问题。真狡猾。”骂完又问:“你有几个名字?”“我原叫毓英。后来改名董篁,号竹君。”
我回到“号子”后静静地思索,为何要问我有几个名字呢?是否他们仅抄到一百八十元(这款系当时从吴秀峰处借来二百元,用去了二十元)向银行查无我的存款单据之故。如此反复又审问了好几天。我像木头人一样,脑袋真空,无所触动。从此,除外调外,不再听到“提审”了。似乎审查已告结束。
3
停止提审后不几天,曾恶作剧勒令我捉毛毛虫的女队长不知何故,忽然打开门上的小洞,瞅我一眼,递给一块“灯塔牌”洗衣皂和一把缺口的梳子。自从进此监狱后,大概有四十几天没有梳、洗用具,每晨喝水、洗脸、刷牙都靠一条手绢、一小盆(像汤碗大小的铝盆)热水。内衣裤、手绢脏了,趁冲马桶的机会,抓紧时间在自来水龙头上搓洗,用手甩干再用。因此,突然见到这两件梳洗物,如获珍宝似的。尤其是那块无法形容的洗衣肥皂的香味,给我那不沾五味已久的胃肠提供了活力。我将它放置在床头、枕边。每当临睡前,总是拿它来贴近鼻孔,深呼吸几下,说也怪,立即觉得胃里充实而舒服。在这刹那间,清除了脑海里许多凄风苦雨。随意记下:
一块洗衣皂
支离破墙何足道,
板床便器亦堪笑。
山珍海味固佳肴,
肥皂胃开香更超。
一九六八年春
无报章书刊阅读,终日无所事事,冷酷的生活是会令人疯狂的。为自救起见,以下便是自己立下每天的生活日程:除了两餐饭,两次洗刷马桶和沿室小跑几圈运动锻炼外,剩余时间,坐在所谓的床板上,先是精神会餐,想着什么回锅肉呀,香酥鸭呀,松子桂鱼呀,干烧冬笋呀,棒棒鸡呀,粉蒸肉呀,芙蓉鸡片呀,鱼香肉丝呀..继则坐在床板上盯注着对面破壁上的裂纹斑渍,心驰神往地想象出几幅有趣的画面。一幅是“庙会”,在一条南北走向的不太宽的马路北头,有座高耸的古庙,东西路旁搭盖了竹棚,不少摊贩出售各色各样的食品、衣物、手工艺品和用具等等。老老少少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地来来回回挤看,有的女人搀着孩子走向古庙,有的人从古庙出来,有的兴高采烈地买各种东西。在左边小摊后面斜土坡上的楼房窗口,男女伸头窗外争看热闹。人们来来往往,兴致勃勃地欣赏盛会。另外一幅是“赴舞会”。离古庙不远,有一舞厅,人们在舞池里跳舞。在此舞厅附近,有幢普通洋房,室内布置一般,一位年近五十的高大肥胖的男人,看上去像位绅士,穿着白衬衫,正对着穿衣镜在系领带。隔壁过道里一位胖女人,手拿熨斗埋着头,认真地在熨衣服,想赶快熨好,让这位绅士穿上赴舞会。看他们俩的神情,也许是夫妇关系吧!每次我都看得出神。就这样在人间地狱里消磨光阴。
这段时间有好几个月,一直延续到1968年5月,曾随意记之:
自得其乐
凝眸残壁画二幅,
庙会欢歌戏于途。
妻急熨衣夫趋舞,
囹圄独影人不孤。
4
1968年5月,总算允许我填单向家里要衣服和生活用具了。我被批准获得内外裤一套、洗脸巾一条、肥皂一块、牙刷一把和《毛泽东选集》一套。这些东西都放在板床枕头旁,房里顿时有了些生活的气氛。从此生活日程上多了一个读《毛选》的节目。我想趁此机会把《毛选》通读一遍,从此精神上有了支持的力量。
8月10日左右,铁门“格啷”一声,女队长进来叫我把东西收拾收拾跟她走。她带我到了另一个“号子”,就走了。这号房里,一位女犯人见我进去一声不吭,立刻站起来主动热心地帮我铺床,刹那间,送我来的女队长转回来,见她在帮助我,将她痛骂了一顿。犯人之间不能有互助的关系,否则就要被怀疑。这位被称为女犯人的就是前煤炭工业部部长高扬文的妻子李蕴。她悄悄地告诉我说:“你的案子放松了,否则不可能离开审查的单独号子,到集体号子来的。”说着又先后进来了三人——日本女犯人、某部长妻子姓余,还有曾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彭炎的妻子阮波。我被隔离审查十多个月,忽然有几个人同住一个“号子”,真是如鱼得水,心境活跃很多。但虽是集体“号子”,却有规定:互相不许说话,不准彼此互问案情、在生活上互助等等。即使开饭时,值班人也只能接耳细声问每个人吃多少。若不小心声音响些被狱警队长听见,不是挨骂就是被处分。事实上,我们总是以一人作眼哨,其余的照样彼此轻声谈论国事、聊天。
有一次,我和李蕴同去厕所,刷完便桶回来,号里二人不知为何都面向墙壁罚站,队长见我俩,便大声喊:“快去墙壁站住,不许动!你们这些反动分子不识抬举,今后一个人犯了错,就像现在一样,都要受处分,知道吗?”过了一小时才叫坐下,事后晓得:姓余的不知为何事和女队长回了几句嘴。不几天,日本女犯人走了。
“号子”就剩下四人。我们四人共餐,同样饭菜,一小盆酱油汤。每次吃完后,四人轮流用指头刮吃盆边一圈的残油。
这“号子”较小,有扇小窗,终年晒不进阳光,冬季又从无火炉,寒气入骨,夏季阴湿。我们四人白天各自裹着棉被排排坐,夜间挤着睡觉。时过十月小阳春后,气候逐渐转寒入冬。我体质虚弱,怕冷不怕热,只好厚着脸皮说:“队长,天气越来越冷,请给我一套棉衣裤。”“你不好好交代,棉衣给别人就不给你。”女队长站在门口毒骂着。李蕴见我这白发老人衣着单薄,便悄悄地打开自己的包裹,将多余的一件棉背心慷慨地借给我穿了。真是雪中送炭,异常感激!出狱后,虽已还了人情,但此情此义,永不忘怀!
功德林是所寺庙,坐落于北京德胜门外关厢西侧。据说建于金代。当时曾有僧人设立济养院救济贫饥,传说凡死于此者,尸棺内放四个碗、一把绳,代表马蹄和尾巴。意要死者下世为皇帝效犬马之劳。清朝时设粥厂,施茶、粥、衣、药。光绪二十年成为习艺劳改所。民国二年起军阀政府改为监狱,可容纳一千余人。1928年后关押过大批革命政治犯。新中国成立后,国民党不少将领在功德林受改造出狱。
本文选自《我的一个世纪》,董竹君/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6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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