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 者 |
大难降临
上篇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梦难圆,事业难成,却招来重重灾难。从1955年开始,步入另一条崎岖的跋涉之路。两顶帽子戴在头上很沉重,并初尝坐牢的滋味。
大灾难的前夜
对现代文学理论的论争,同时掺杂着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我是看到的。对胡风的批判,实话实说,我的心理状态基本上是这样:
一、无论胡风的是非如何,我认为总还是属于文学上的论争问题,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扩大到哪里去。用政治手段解决思想问题,过去延安的“抢救运动”,有过失败的经验教训,可说是有史可鉴的。即使当年被批判的如萧军,解放初期书店里还有《萧军思想批判》一书,而我知道,萧军也并未因此而罹大灾。何况共产党主宰的是几亿人口的大国,许多大事正等待着去办,可说是百废待兴,估计总不会因为文学观点的争论而大动干戈的。
二、我想这场论争与我不会有什么牵连。这不仅因为我的生活历程中,与胡风本人毫无瓜葛;也不像有的朋友那样,早年就跟胡风主办的《七月》《希望》有密切的关系。还因为,我对胡风的文艺理论有我自己的看法。
对现代文学运动,我最倾服的是鲁迅。我读过胡风的文章,但真正对他留下印象的,还是从鲁迅的《答徐懋庸并关于统一战线问题》这篇文章来的;我对中国现代文学斗争的基本认识,也由此而来。但我对理论问题的认识,一向有独立思考的习惯。我有认同胡风理论的一面,也有不大认同的一面。比方他对“批判现实主义”概念的认同,在创作方法及作家世界观的关系等问题,对照我所倾服的马克思的文艺观,觉得胡风是受到苏联庸俗社会学一些影响的。这不大合我的口味。但是,比起那些批判胡风的人完全的庸俗社会学观点,我又倾向于胡风。
三、我对文艺圈内的论争和是非,绝不想介入。我始终倾心于学术研究,而不愿陷入文学实践活动太深;何况明知文艺界的一些问题,在一方是统治者,一方是被统治者的形势下,是很难弄清楚的。所以毋宁说,我对文学是抱着一种消极和虚无的态度。
当然,从50年代开始,因结识贾植芳的关系,便和震旦大学、新文艺出版社那些后来被判为“胡风分子”的耿庸、罗洛、张中晓等人有了来往。又因为他们同我熟识的芦甸、阿垅认识,彼此就多了层感情联系。他们谈文艺问题,我自然也会表达我的看法。但当时,我确有所警觉,不想介入。老贾曾多次要我见见胡风,我都没有去。梅林在重庆时曾戏称我为“江湖散人”,说我老脾气未改。梅林是我在成都、重庆的老熟人,是知道点我的“脾气”的。
但是我的估计和推想完全错了。形势越来越紧张。1952年舒芜发表《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接着发表《致路翎的公开信》,我对舒芜的做法有反感:你走你的阳关道,把朋友抛出来算啥名堂!胡风上三十万言书的事,从朋友的闲谈中,我隐约知道一点,但我仍然觉得与我无关。
更想不到,1955年春节那次朋友们在锦江饭店的聚餐,后来成了包罗我在内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大聚会,好像有预谋策划似的。其实,那天是因为从安徽来上海的张禹得了一笔稿费,大家要他请客。本来那天我家是另有人请吃饭的,是岳母的一对老夫妻朋友请我们全家老小。因为觉得同两位老人没啥天可以谈,我和吴仲便去了“锦江”,家里老太带着孩子、奶妈到老朋友家。可见去锦江饭店吃饭纯属一般交往,哪晓得会出那么大的事。
所以,在大灾难的前夜,我是毫无思想准备的。1955年5月13日,正巧是个星期五。按西洋的迷信忌讳习俗,“十三”和礼拜五都是不吉利的日子。我向来不在意这些,但这回,我算“服”了。在这一天,报纸上以绝对显著的位置,发表了舒芜揭发“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一批材料。这是舒芜从胡风和他多年交往期间往来书信中,掐头去尾摘录出来加上按语编出来的。这使我大吃一惊,用私人通信罗织成罪状,确是古今所罕见。但同时见到报上胡风的检讨文章,我以为这事也许到此可以基本结束了,那些与胡风交往密切的朋友免不了要作检查,以后自然还要“肃清余毒”。我在想,我该抱什么态度呢?——很难!
就在这个礼拜天,王戎来了,说他已作检讨。市委宣传部文艺处要他转告我,我也要作检讨。我想,我同他们之间,和胡风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干吗要对号入座?到下礼拜二下午,我从四联书店开编审会回来,邻居说是楼下大厅的公用电话接到文艺处的通知,要我回话。我马上打电话找文艺处处长吴强,问找我有什么事。吴强不在,便给对方留下话,有事请再来电话联系。直到这时我还很坦然。傍晚,李正廉来,告诉我中国科学院哲学社科部要调他去北京,调令已来了。这位老弟也是我们常在一起谈天吃喝的朋友,他都没事,我就更“笃定”了。
可就在5月17号清晨,发生了可怖的一幕:公安局来人,手拿武器,在家人极度惊恐中抓走了我。从此,我开始了牢狱、流放、下乡……长达25年的艰难跋涉的崎岖之路。后来知道,那次参与锦江饭店聚餐的,都被抓或被关押、隔离反省,无一幸免。吴仲算是最轻的,只停职反省三个月。在外地的,我所认识的早年就参加革命的朋友如芦甸、李嘉陵夫妇,阿垅,也尽入网中,这真是我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我的名字成了“1046”“1700”
1955年5月17日清晨那一幕,是我一生苦难生涯中最难忘的情景。大约七点不到,我刚起床,突然有敲门声。开门见是两个穿便衣带手枪的人。进屋后,一人问道:“你是何满子吗?”我说是。那人说:你被捕了。他拿出一张逮捕证。我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似的,懵了。我看不清那张纸到底写了些什么,只看到末尾的签名是许建国,我知道是本市的公安局长。那么,我是犯了什么罪?我的头脑好像断了弦,一切思想都凝固了,只知道发问:“为什么,为什么?”对方不予理睬,促我穿上外衣,戴上了手铐。
这时,在屋里看到这吓人情景的,是我的岳母和十岁的女儿。岳母也惊慌地发问:“为什么?犯了什么事?”得到的回答是:“他自己知道。”吴仲刚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这阵势自然也吓懵了。但她还向便衣警察要逮捕证看了看。然后想找什么衣物给我,被拒绝。时间就好像凝固在这瞬间。我就要在这么糟糕的情景下向家人告别,这从何说起!我的思想一团乱麻,或者说:一片空白。我曾引为自豪的判断能力到哪儿去了?
顷刻之间,我被带上停在门口的一辆小轿车。上车后,手铐给拿掉了。我仍然昏昏懵懵,思想集中不起来。只知道车子七弯八拐跑了许多路,然后到了卢湾区。车子开到一条小街没有挂牌子的一座楼房前(后来知道,这里是建国中路公检法联合办事处)。抓押我的人走了,一个穿警服的来接替看守。我不甘心地又发出同样的问题:“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不回答。一小时后又被带上车,拐弯到另一栋楼房。屋里有两个穿军服的办登记。然后搜身,把手表、钞票、钥匙、钢笔都收缴了去,最后连裤带也拿去。我急了,问:“同志,没裤带怎么行?”“谁是你同志!”像一条钢鞭似的横扫过来。“那我该喊什么,长官?”“废话!”我第一次尝到了做犯人的滋味。
正要把我关进一间屋子,里面一个人说:“吃了饭再进去吧。”接着向里面打招呼:“中灶。”一会儿饭开出来,有蚕豆有肉,可我哪里吃得进。那人劝道:“吃吧吃吧,要到晚上才有得吃呢。”关我的那间屋子约有10平方米,有地板,一张矮床,有马桶,铁丝网罩住的电灯,不像是监狱。我以为是暂时性的拘留,事情弄清楚就能出去了。
房门被关上了,但有个洞(可能是便于监视的)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我忽然听到不远处耿庸的声音,好像是向看守人要香烟。我这才肯定自己是因胡风问题被抓的。这时,我急不可待,要把事情弄清楚,以为这件事说清楚并不难,我连胡风也不认识呀。于是我拼命敲门,要求马上审问。这当然是过于天真的想法,没有人睬你。一个看守人经过,我退而求其次,向他要香烟。他说不行呀,先要审讯员批准才能给。我说为什么别人就行?他去商量了一下,拿来一包美丽牌烟,20根火柴。交代说:“火柴用完不能丢,20根火柴梗要收回去的。”以后知道,这个看守人顶不错,对待我们这些“犯人”,相当宽容和气。我们甚至管他叫“保姆”。可见在牢狱中也会有不同的遭遇,人心不一定都是铁板一块。
第二天,我记起进来时交代的规矩:在屋里不许走动,白天不能睡下,只能坐着——坐牢,坐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有事情、有动作,要喊“报告”。于是我高声喊“报告!”仍然是要求赶快审讯,仍然没有人理睬。直到第三天晚上才来提审,这时我的名字已由“1046”取代了。一个苏北口音的提问,另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做记录。一切按刑事庭询的章程,问姓名、籍贯、年龄,过去有无刑事犯罪等等,还问:“你知道为什么逮捕你吗?”我急切地说:不知道。这正是我所要提出的问题呢。他说:“你不看报吗?”下面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脸严肃地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在这里老实交代的,就算是进来前坦白交代的。
过了两三天,又来提审了。提问的是另外的人。问我与胡风有何关系,又问同芦甸、阿垅、贾植芳、王戎、罗洛、王元化等人的关系,我当然都一一交代了同他们的交往情况,只有问到关于贾植芳的一个学生,我确实不知道情况才回答不出。问到胡风的问题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时,我认为接触到问题的实质了,便老实陈述自己的观点:是文学理论论争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文学观点的分歧,不能算反党反人民的。看来那两三位审问者脾气也还好,没有向我拍桌子。但我看得出,对我的回答他们很不满意。
过了三四天,又搬到对门另一间屋子,同屋的还另有一人。后来知道他叫黎天才,曾经当过孙中山的秘书,后来又与汪精卫有关系。我出狱后还在报上看到有关他的消息。他是有资格人士,吃的是小灶;别人不让家属来探望或送东西,他却可以。按狱中规定,不能互通姓名,互通案情,如违反是要受到严重惩罚的。他故意让我看他绣在内衣上的英文名字,用手势表示他的显赫身份。有机会说话时,他对我说:要沉得住气。政治问题如果搞错了,过后就会恢复名誉的。他这句简单的话,当时确给我很大的安慰。我进去后一直很痛苦。因为,我觉得被共产党抓起来,同被国民党抓起来不一样。被国民党抓的是好人,而被共产党抓的总是坏人,那么,我变成坏人了?至少人家是这么看的。现在我得到了启发:是该沉住气。问题总会搞清楚的。
我还不时想到那些朋友不知怎样了。耿庸关在这里我是知道的;也知道老贾在这里,是上次审问我之后,在回到自己房间通过走廊时看到老贾的。说来是一次奇遇。本来审问后的人,通过走廊会有一盏红灯亮着,警示对面不能放其他犯人通过。而我这次,走廊上的灯打错了,走廊两头都把人带了出来。当然,我和老贾都不可能有任何表情。我是1046,他呢,我不知道。
半个月后,我们又挪地方了。那仿佛是个礼堂模样的大房子,然后分隔成一间间小屋,大约有一二十间吧。我这间,除黎天才又进来了两个人。后来知道,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原公安部队十四师的副师长姓张的,被抓前是市民主改革委员会主任,因潘汉年案牵连进来的。在这里,我又听见了老贾、罗洛和李正廉的声音。原来李正廉没有去成北京,也被抓来了,可见也是在劫难逃啊。
通过几次审问,我的思想仍不通,被认为态度很不好,我很苦恼。那位姓张的狱友晚上悄悄对我说:“我知道你一定是胡风案(他被捕前已知道发生此案)。你到底想不想解决问题啊?他抓你,你不认罪,不是他错了吗?那你得一辈子蹲在这儿了。你应该把事实写出来——书面上一定要检讨认罪,让他去核对嘛。有事实在,你就不必怕。”这又使我开了窍。第二天,我就要来了纸和笔写检讨材料,把同朋友们的交往情况写了一遍,上纲上线为“反革命串联”。果然,下次审问的时候,对方就有点和颜悦色了,说是“有进步”,但还“落后”。说是贾××已经走在你前面了。我想,也许在老贾面前也会说何××已走在前面了吧?
这段时候,从外面来外调的人多起来,我多次接受“提审”。有军方来的,是我在北京“总参”任职的二哥,估计是受到我的牵连而受到审查;有北京、天津、成都来的,也有吴仲的单位来的,也有是因我的关系受审查的亲友处到这里来审问我的。多的时候竟有七个人同时审问,名副其实的“七堂会审”。这种情况继续到9月份才告结束。
可是,我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我写了认罪的检讨而松缓。我始终弄不懂,为什么我所拥护的政权把我当敌人?从客观来分析,胡风不过是文学中人,所接触的朋友,也都不像是反对新政权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关进来就与外界隔绝,不由得我不胡思乱想,甚至想,外面是不是又发生像“高饶事件”那样的大事了?我家里的情况又是怎样?上有老人,下有两个小女儿,我妻吴仲又在承担怎样的重压啊!她能挺得住吗?也许,她要同我这个“反革命”离婚,划清界限了。果如此,我又能说什么,只是孩子太可怜哪。
还有最不能忍受的是无书报可读。我从小到大,可说是没有一天不读书的。而现在,好几个月了,在闷气的屋子里空坐着,什么也不做,一天到晚两眼只看天花板和铁桶般的四壁,时间是赤裸裸地、一分一秒过去的,这真叫度日如年。为了打发日子,我强迫自己的脑子找点事来做做。我背四书五经,背唐诗,背小说回目,颠来倒去背。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屋顶上的灯整晚通明透亮,比白天还显得是白天。隔床老张也睡不着,唉声叹气。就着夜半看守人监视的松懈,我俩便交谈,或做起打油诗来。还记得我的一首《如梦令》打油词:坐牢,坐牢,三月未见分晓。日夜愁思困扰。黄昏直到鸡叫。叫鸡,叫鸡,隔壁胖兄叹气。(胖兄指黎天才)
自从搬到这4人一间的牢房,生活待遇差了,吃大灶。但一周洗一次澡,20天理一次发,没有放风时间,这还同前些时一样。有时狱中有些体力活要干,如打扫院子啦,搬运东西啦什么的,便会从犯人中抽出一二人去干,干完后可以得到一小盆水用来洗脚,平时是不洗脚的。吃的大灶饭,勉强能吃饱,但我不喜欢吃南瓜,有时饭菜里有南瓜,我就挑出来倒到马桶里。同屋的那个留日医生(据说是因汉奸案被抓),常在夜里乱闹发疯,也常受罚。看来他是不甘心独自受罚,便去检举我扔掉南瓜的事。于是我挨了训,还受了罚:不许买日用品和佐餐的辣酱等食品。本来照规定是可以买来调剂生活的。
挨到1956年春节,宣布可以看报了,真是天大的喜讯。于是,我读到了周总理关于知识分子的报告,读到了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等一些重大的信息。这时牢狱里也好像宽松点了。大概在5月底吧,我被叫去审问,情况也大为不同。和我对话的人有水平,口气也很有把握。他说:“你过去对国民党不满,不一条心;解放后个人主义,吊二郎当。要为群众服务,便要接受群众监督嘛!”我虽弄不清为啥要讲这些,但看出一点苗点,是好苗头。
果然,一周后,叫我收拾行李。老张祝贺我可以出去了,还托我出去后得便去看看他夫人。哪知估计过于乐观。我走出关押我一年有余的牢房,同押守的人一起上了一辆吉普车,却把我带到了南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这里,才是名正言顺、大字招牌明写着的罪犯监狱哪。
我首先看到的是,除我以外,全是剃光头的。一间约20平方米的屋子,要关十多个人。吃的是一律的盒饭,饭食很差,里面稗子、杂物、砂子都有。以后更知道,其他生活待遇也比卢湾区那边差得多,理发一个月一次,根本不洗澡,每天发两大磁缸水,一吃一用。——出狱后听说梅林一直关在这里,不知他怎么熬过来的。每间牢房都有一名代表(内行人称“龙头”),来为大家领饭食,或干什么公差。这样的“龙头”,因为经常同狱方工作人员打交道,在犯人中就享有一定的“威望”。我就知道,有的“龙头”很厉害,初进去的犯人要受各种折磨,直到对他服服帖帖,听他使唤才罢休。但我没有感到这样的威胁,我们这间牢房的“龙头”,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好人。
在这里,生活条件差,但精神条件却比较宽松:犯人间可以讲话交谈;每天放风一次,下雨天可以在室内活动半小时;还可以读报、下棋;每月可送一次“接济”,这是说,可以报名登记,让家里送东西来,吃的穿的都可以。总的来说,行动自由度比卢湾区那边好多了。
我的名号现在不是“1046”而是“1700”了。我的地铺床位是在一位神父的旁边。据他跟我说,他在天主教里的职位,只是个副司铎,还不到神父衔头。而大家都叫他神父,非常尊敬他。我对此人印象也特别深。他讲话轻言细语,态度和蔼诚恳,又不乏乐观幽默的气质。他总是热心帮助别人,有人关节痛了,他就给按摩推拿,他有一套好技术。谁有什么困难和问题,他就给予安慰和帮助。每晚他都要用拉丁语做祷告。他知道我懂一点法文,当他看到从窗户空隙处透进来的阳光,不由得感叹地赞美道:啊,Manifique!(漂亮!)我刚到这间牢房时,他端详着我,说:1700,你晦气已退,会走好运的。我愿意相信他所说的。他常和我讲到圣经的故事,说:上帝的世界和世俗的世界两样,上帝的世界高尚纯洁,只有奉献而不求回报。我却说:人类到共产主义世界,也会这样的。他并不因为我不信宗教而另眼看我,总是同样的温和、宽容,常同我下象棋,聊闲天。这对我来说,算是精神上最好的享受了。
在这间牢房里,有一个无锡籍的小青年。有人告诉我,这个小青年刚进来时,圆瞪着眼睛把坐在地铺上的犯人一个个看去,说:你们都是反革命哇?我还以为反革命都是凶神恶煞般的呢。我去后,他常来和我接近,我知道他是学京戏的。一天,他忽然要求我教他做旧体诗。我说,京戏讲十三辙,和诗韵不同,而旧体诗是讲平、上、去、入四声的,不相同的。他却坚持说,京戏和旧体诗都讲音韵,有共同的地方,所以想学学。看他有诚意,我也闲得无聊,也就同意教他了。每天给他讲一段,他听得很用心。这个小青年家里很有钱,每月送“接济”时,都要收到一大筐吃的东西,他就分给我一些,是作为给他讲课的酬劳吧。8月下旬又开始报名送“接济”了。我也报了名——但我不知家里怎样了,很耽心。到8月底,我收到家里一份“接济”,是咸鸭蛋、水果、饼干之类,我得到了一份安慰。
9月初,上头要我理发、照像。我想是为了存档吧。回到屋里,神父就过来同我握手,庆贺我本月底就将被释放。我奇怪他竟说得这么确切——本月底。原来他已坐牢3年,把抓人放人的时间规律都摸准了。
果如神父所说,9月28日上午,就有人来叫了:1700,收拾行李!我同这位有着特殊魅力的神父道了别。11点钟左右,公安局拿来了释放证。这回我清楚地看了内容,没有提到结论。我便问:结论是什么?我要知道。对方说:将来你会知道的。是宽大你的。这时,把原来没收我的东西都归还我了。然后用吉普车先把我送到卢湾区公检法办事处,再换了人送我回家。到家时已是下午快4点了。这场坐牢的恶梦,真到此结束了吗?我不敢肯定,我已经对一切都毫无把握了。
本文选自《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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