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牢狱五年 | 话沧桑 |
秦城四个月
© 董竹君/文
1
我自问于心无愧,心情平静。出公安部大门,押上车,车上是五人。沿途气氛阴沉死寂。几个押送者没有一个说话,有的在打瞌睡,司机态度严肃,一本正经加足马力在黑夜里行进。我则一无所思,只感觉到秋深夜寒、衣衫单薄!
车行约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他们所谓的目的地。大门口哨兵盘问来意,押送人出示证件后对方放行,一直往里开去。在黑暗的天色里下车,一幢约三四层的楼房呈现在面前。我知道这是监狱。仰头眼扫四空,猛然感到宇宙霎时变黑了!大地在呜咽!
几个押送人一声不响,一人引路,两人左右押着我。进了楼房大门后,将我移交给一个五十来岁、身材矮瘦、穿着一身黑色衣裤、面露凶相而目无表情的女人。全楼鸦雀无声。她带我到楼梯后面,问过我的姓名,命令我脱去外衣和毛背心后,从头到脚搜查了一遍,换上曾有人穿过的黑布棉袄、棉裤,并将我的手表、钢笔、眼镜、头发叉子、两块白手绢都拿去了。发结也被剪掉了。她的嘴像被封条贴住似的,板着一副毫无表情的脸,转身带我上楼。我跟在这女人后面,故意放慢脚步,边走边观察。看清楚这楼是新建成的,进大门左手是楼梯,两旁是长过道,有好几扇铁栅门,全楼梯的右侧钉上密密的铁丝网,直到最高一层。这是预防犯人沿楼梯边跳下自杀而设置的。带我进二楼的一间小房(约有五平方米)后,这女人回头就要走,我问她:“请问现在几点了?”她两眼瞪我一下,“快12点了。”后来才知道,这种回答是对刚进来的犯人的特殊照顾,否则对犯人问话根本不回答的,或者干脆来一通臭骂。房间叫“号子”。这间小房的右边角上隔了一间三角形的厕所,里面设有洗脸盆、抽水马桶,马桶背后墙上有个比青豆稍大的玻璃小圆洞,这洞里面看不出去,外面望进来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条新的洗脸毛巾,一只旧的搪瓷漱口杯,没有牙刷,没有肥皂,也没有梳子。这房有二道门,一道是铁栅,一道是木门。木门上如厕所一样有一小圆洞,木门的下端离地约有七八寸高,亦有七八寸见方能开关的一扇小门。门的正对面有扇小窗,怕犯人从窗跳楼,所以装置得很高。窗下靠墙安置了一块木板当床,又低又窄,一条带有臭味的黑布薄棉被,幸好有暖气,没有枕头,也无垫褥。我将被子一端卷叠两层当枕头,半叠半盖和衣躺下。心想,到底是解放了,建造这样新式的监狱,还有暖气,家里还没有暖气呢!就是床差些,缺少书桌、椅凳。回想1931年“一·二八”日本侵占上海,我曾被国民党政府逮捕(虽是法租界捕房逮捕的,事实上租界当局无不和国民党政府有勾结的)入狱,比起过去,这里的监狱好得多了。那时,是在铁栅门的斗室水泥地上吃、睡、尿……后来,才知道,这里叫小汤山秦城监狱,是专门关押中央高级干部而建造的。当我冲墙向左侧卧时,刚睡着,忽听“托、托、托”的急剧敲门声。我立刻翻身,望见门上小洞有只眼睛在闪射着,吼我一声:“喂,头要露在外面,身子冲门,知道吗?记住!”我方知是巡逻人。睡觉时,电灯通宵不关闭,方便巡逻人检查。天晓,听得号角声,我不知是何事,未理睬它。巡逻人又来,从小洞里喊道:“喂!还不起来,吹号声听见吗?晚上听到便是睡觉,记住!”我赶快起床,叠好棉被,进厕所洗完脸,转身上马桶时,见小洞里又有眼睛探察,把我吓了一跳。出厕所后,正在室内练操,做运动,小洞里又有人大声喊道:“站住,坐下,不许动!”不一会又厉声来一句:“对着门坐端正!”这才知道,随时都有人监视行动。从此,我就很小心。巡逻人都是男的解放军。
这里监狱的伙食,早餐是玉米粥、萝卜丝、咸菜;午饭是窝窝头,顶多两个,或黑馒头一个,有时糟米饭一盅碗。菜是半碗,有几小块肥、瘦肉和蔬菜;晚饭亦复如此。每天上、下午各一杯开水。吃完饭将碗筷洗净。每次送饭来时,伙夫在过道里大叫一声“开饭了”,我赶快到门下小洞蹲着等候。一会儿送饭人来到小洞前,彼此动作很快地从洞里递出,接进碗、碟、饭菜,若我手脚慢些就要挨巡逻人骂。
当时,自己深感在解放前哪能有这样的监狱?在旧社会时候,我常和人谈论监狱的非人生活,有朝一夕中国解放了,一定会出现文明监狱,现在果然有了。可笑的是,自己却在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进了监狱。
每天从早到晚,除三餐外,我老坐在床边面对小洞,两腿交叉,左右摇摆活动;脑筋麻木无所思想。这样的生活连续三四天,腰酸背痛,唯一的办法多去厕所,可以借此活动自在一下。但又怕马桶后面的小洞内有眼察看,怎能呆久呢?俗云:坐牢,坐牢,原来如此。一周后,开始思索到底是为何把我押到这里?也许是要我写材料,那么写自己的,还是写别人的呢?写材料又为什么非来此不可?这运动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在反复思索着。《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讲职位,不分阶层,全面开花,目的何在?百思不得一解。我只能自慰道:“顶多一个月就会放回家。既来之,则安之,等吧!”每天就是这样吃、睡、尿、坐,傻瓜似的等待!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2
直到11月29日上午8时,忽然“哗”的一声,铁栅开了,木门也开了,见一解放军,他大声道:“提审!”我怎么听也不懂这名词,便问:“你说什么?”“提审!”他答。“什么是提审?”我又问。他火了,两眼瞪着我说:“提审,就是去受审讯,快走,不要啰嗦!”我于是立刻起身,跟在他后面下楼,经过来时曾看见过的好些铁栅门的长过道,解放军边走边回头瞧我。到了审讯室,解放军说:“进去。”他转身就走了。入审讯室,见右边不到两米有一长条桌,桌子后面墙上挂有毛主席像,桌上放了一大堆纸张,一男一女坐在那里翻阅这些纸张、材料。离桌前约有一米多,有只圆凳。女的约四十岁,穿黑咖啡色衣裤,身材矮小,黄皮小脸,一副鼠目转来转去。她双手麻利地掀动纸页,似乎是个机灵女人。见我站着,她板起脸,边整理一堆纸张材料,边用右食指指了一下圆凳说:“向毛主席鞠躬!”我向毛主席像行了礼。她又说:“坐下!”男的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穿一身解放军服,板着一副讨债的脸,瞪起两只圆眼,开口说:“你过来!”我站起来走近条桌。他给我一张和公安部同样的拘留证,叫我在上面签字。我接过来看了一遍,要在印好的“犯人”二字格内签名。当时,我冷笑低声自语:“犯人,犯人!犯了什么罪?”他见我不满的态度,就说:“明天再签字吧。”他把单子拿过去了。同时也叫我坐下。于是,正经地开始问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这里是监狱!讲讲你的经历,从你有记忆力开始,直到你进来那天为止。”我大吃一惊!
“怎么讲得完几十年事情的经过呢?”
“非讲不可,不用啰嗦,快讲!”
当即讲了些,天快黑了,男的揿了一下电铃,解放军进来,男的对解放军说:“带她回号!”次日上午又去审讯室。男审讯员给我一张印好的现成单子,我一看仍然是拘留证,但上面没有“犯人”二字了,我签了姓名,填了年月日后,继续再讲。于是每天上午、下午,由解放军押去审讯室,叙述经历和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共一周时间。最后一天吩咐:“把你所谈的写成材料交上来!”“既然已说了,为什么还要写呢?”我问。那女的马上把笔往上一戳,抬头瞪我两眼,说:“这里的规矩,你晓得吗?”男的又揿铃,叫解放军带我回号。次晨,另一解放军送来一张小茶几、一把椅子、一支钢笔、半瓶墨水、十张纸,说:“钢笔、墨水,晚饭后要收走,若未写完也可在睡前交。早晨再要,再给。纸张用完可再要,废纸碎片要上交,不许扔丢,给多少张纸,要交回原数。”板脸说完,锁上铁栅走了。
从此,每日整天审讯,还要写成材料,十分疲乏。因为归心似箭,狱吏又催,心想越快写完越好。白天受审,夜间在暗淡的灯光下写呀!写呀!一直到深夜才睡。头昏眼花地写了两星期多,总算交上去了。其后,我依然呆呆地闷坐床板上,摇着两腿看望门上的小洞,脑子真空,似乎变成了有动作而无灵性的机器人。又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忽然铁栅锁“咯噔”一声,随即两道门左右大开,解放军靠门站,右手一挥说:“提审!”我一听这二字,惊喜交加。喜的是,也许可以放我回家了;惊的是,未知还要审些什么?这次我走前面,解放军在后了。到审讯室,解放军照例转身关上门走了。
这回审讯情况变了。审问条桌坐了三人,右边多了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头,有六十几岁,身材高壮,面孔铁青,虎视眈眈。如果是胆子小的人,见了他真会毛骨悚然。我刚要坐下,老头大声吼道:“不许坐,站着!”我想这是主审员。原来一男一女是副审员。副审员埋头翻阅材料,一声不吭。气势汹汹的主审员一下子站了起来,左脚踩在椅子上,左手往膝盖上一搁,右手向腰里一叉,两只眼要吞没人似的瞪着我,大叫一声:“你这人不老实,给你这么多时间,让你好好想想,但你一点也不坦白交代。说的、写的都不认错,不悔过,谁要你这些没有罪行的材料?快交代!你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一面说着一面气势汹汹地拍着桌子。“你们要我说,要我写,都做到了,还要交代什么呢?”我说。这时主审人大概感到累了吧!身子转向椅子左边,用另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换了左手拍桌怒吼:“你们这种货色不识抬举,非要吃些苦头才认错。”审讯的情况和以前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但他一下子又放下那要吞吃人的神态,故作和蔼微笑地说:“不要这样顽固,自己讨苦吃,有什么好处?还是尽早坦白,早得自由不好吗?”我站住不吭声,眼看他像孙悟空七十二变似的,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主审叫男的副审员揿铃,解放军进来,他照例一句:“把她带回号去!”我正要转身开步时,主审老头说:“你回号好好想想,把问题想通,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一句充满威胁口吻的警告!
我回到号房,照例坐在床边摇摆两腿,望着号门心乱如麻!怎么也想不通,到底为什么问题被拘留!为运动吗?谁在害我呢?左思右想,始终得不到答案。说不清,讲不明,究竟要把我搞到什么地步?体弱的我受得了吗?又想到家里孩子不知自己的母亲在何处,她们一定比我还要焦急哟!越想越火,唉声叹气有何用?自己不是没有经过沧海桑田和大风浪,何惧之有?!何况扪心自问,又有何愧?人,往往因为对事物没有正确的认识和坚强的意志,失去信心和希望而消沉。我就此灰心吗?向困难低头吗?不,我应该像过去一样,跌下去,站起来!鲁迅先生有句名言:“敌人要你死,你就偏不死!”话虽如此,但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什么?我该怎样去抵挡这股逆流,渡过如此凶险的难关?怎样保护自己呢?唯一的办法是将自己的大脑“真空”起来,一如以往所遇,任凭它浪涛滚滚,冲击淹没,听之任之!静以待之!
过了几天,解放军又叫“提审”了。审讯还是原来的三人,原样的位置。那女的依然低着头在翻阅材料,见我进入便说“坐下”,态度平常。这时主审开口了,“怎么?想通了吗?”“要说的说了,要写的写了,再也想不出什么了。上次就回答过你们,一点也没有了。”主审眯着两眼,吞人似的问道:“那么你和杨虎、田淑君、杜月笙、上海青红帮等等的关系?还有锦江每天来些什么吃客?锦江的特别间设置的目的?为什么离婚?为何去菲律宾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必须交代清楚,要坦白。”“你们所问的这些问题,我都已一一写下交代清楚了。至于青红帮,我从未加入过任何党派、帮、社、团、会等组织。1929年秋在上海和夏之时离婚后,我相信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因而靠拢党,结交进步分子、党员,做了党的忠实朋友。离婚后不久,曾由共产党员郑德音介绍我去李某(名字忘了)家联系,李某说你上有老、下有少,入党缓一步,还是先解决老少的生活为重,现在是革命低潮,嘱咐我经商来为党工作,为老少谋生计。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后来陈同生同志,他是新四军政委、联络部部长,解放后是上海市统战部部长,和我联系过程中也嘱咐了同样的话。并说在白区做一名党外布尔什维克,对工作有利。”
“上海刚解放,陈同生对我说:现在解放了,你可写入党申请书,由他和杨帆做介绍人。我将申请书写好正要送去杨帆处签字的时候,杨帆上北京发生了问题。因此,又搁浅……”说到此,主审打断了我的话,拍桌大骂道:“呸!你够得上入党?做党的朋友都配不上!”然后,他又勒令我接着讲下去。“关于杜月笙如材料所说,‘锦江’第一次扩大房屋是杜月笙协助的。‘锦江’对杜月笙协助的答谢,就是每次他来吃饭优先给他好座位。杨虎和杜月笙在‘锦江’吃饭时,杨曾请我出来和杜月笙见过几次面,此外,并无往来。总之,我和杨虎、田淑君、杜月笙的关系在材料里已交代清楚了。关于青红帮人物仅仅闻名而无任何来往。至于‘锦江’每天来些什么客人,‘锦江’是餐馆,只要有钱谁都能进入叫菜、吃饭,全世界也没有例子要问清顾客的姓名才允许顾客进餐。”“你真会说话,”主审插嘴说,“我们问你的是主要顾客,如国民党人、社会名流、帮派头子等人物。”我答道:“营业时间,川流不息的顾客进进出出,即使有认识的,我坐在办公室里也不会知道。”主审又动肝火了:“谁来‘锦江’难道你一个都不知道?”“的确不知道。”我说。“那么,你刚才提到杨虎和杜月笙来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杨虎叫服务员来办公室,请我一起吃饭,才知道他们来了。”
“你这人很狡猾,不老实。今天到此为止,回号去仔细考虑一下吧!”主审就这样又结束了这次审讯。
次晨8时,又被提审。主审问:“你考虑得怎样?想通了吗?”我没有作声。主审老头说:“接着再往下讲!”我说:“有关‘锦江’特别间的设置,纯粹出于生意上的动机。设置特别间等于做广告。这间房间的装修、设备、用具比其他卖座房间讲究些,还装有电话,位置又在走廊末端,颇安静,顾客都喜欢。订座要三四天前。如此而已。”“胡说,你这房间是专门用来搞反革命活动的,你还瞒什么?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们既然调查清楚了,还问我做什么?”“看看你老实不老实。”我听了暗自好笑。主审说:“你所讲的与事实大有出入,你的问题很严重,你到底想怎么办?”“我已陷在这样一个不容许人说真话的境地,失去了自由,随便你们吧!”我说。“你很坏,那么厉害。我再问你,你周围和你经常来往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你常带头和他们开会,到底干些什么?”“他们都是我的小辈,经常和他们聊天是有的,从未和他们开过什么会。”我说。“听说你很会用人,谁都服你。”我九十度弯腰低头,暗笑会用人亦是罪。你们不研究研究为什么我能用人呢?真好笑!于是这凶恶的主审没完没了地问及日常来往者的情况,同他们之间的关系等等。他是分别提名盘问,并要我揭发、交代。我说:“无论是过去和现在,凡和我交往过的人,材料里都写明了,我不知道的不能胡说。”“你材料里没有揭发任何人。”“没有,我怎能随便冤枉瞎说呢?我若瞎说一通,既对人不利,也增加你们的麻烦。要调查研究,浪费时间和精力,消耗国家和人民金钱。毛主席不是指示要‘实事求是’吗?”我说。主审大怒:“你这三寸之舌好凶,好厉害!”吩咐男的副审员揿铃,带我回号。
因为审讯时间太长,回号总是过了开饭时间。饭菜在铁栅门地上放着,凉饭、凉菜带尘吃下。这天晚上我头昏眼花,再不吃安眠药睡觉,怎能顶得住明天的凶狠审讯?我敲门,巡逻解放军一只眼从门上小洞里盯着我问:“什么事?”“睡不好,不能想事交代。谢谢你们给我几颗安眠药。”本想只要说是交代,也许可以通融一下,殊不知解放军叫来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她骂道:“你已要过几次了,告诉你,监狱里没有安眠药。你们这些人真不识相,脸皮厚!”板着脸瞪我一眼,走了。我只好回头坐在板床边,深感审问频繁,逼供蛮横,脑子真空受得了,而身体受不了。
从次日起,审讯时不准坐了。每天上、下午,有时一天连审三次,直到夜晚十一二时。每次都是纠缠以上那些问题,审不清问不完,继续好多天,态度对我时而硬,时而软,软硬兼施,变幻无常。恐吓威胁之后,突然改换“闪电”战术,把问题集中到我和杨虎、田淑君的关系上了。气汹汹的主审员说:“已经告诉过你多次,你的问题是严重的,若不调查清楚,怎能随便拘留你。你放聪明些,不要顽固,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你和杨虎、田淑君的关系如实交代吧!”“已经说过,也写过材料了。”我说。“你没有如实坦白交代事实的真面目,重新交代!”我忍着一肚子气。
“关于杨虎的问题,我在材料里已经作了如实的交代,需要补充的是:1952年,杨虎的填房田淑君因心脏病在上海五原路某公寓去世,身后凄凉。杨虎从北京来电嘱我代劳协办他妻子的丧事,我看在他的情面上,主持了丧仪。关于杨、田事我已说完了。”主审老头听完大发雷霆,说:“你总是避重就轻,说了一大堆都不在点上。杨、田有个‘兴中会’,田还办了‘中华妇女协会’,这两个会干些什么?你协助干些什么?快快交代!”我说:“这两个会我都未参加,他们的这些组织和我实在没有关系。”“田淑君和杨虎除夫妇关系外,还有什么关系?”“她是‘中统’的人。”“那么你知道她在‘中统’干些什么?”“我是听说的,有些什么事实我确实不知道,我和她们往来接触,从不谈政治。因为怕暴露自己的政治面貌。”老头大喝一声:“别人是一问三不知,而你是一问八不知,回号去!”老头揿铃。我回到号房,坐在床沿上,我的内心由紧张而麻木。巡逻人见我不吃饭,从小洞里说:“怎么不吃?”把铁栅、木门打开,叫我拿进饭菜,我吃了一半。
次日,不待吹号,天亮便起床了。心潮起伏,难以平静。觉得暴风雨即将来临。吃了半碗玉米粥,又被“提审”。这回经过通道末端左边空角地上,忽然发现一大堆刑具,因刹那间,只看见绳子、木钉板……暗想:这是故意威胁,还是给我上刑呢?啊!吊桶落在井里,由人打水吧!
3
进审讯室,主审老头见我便怒气冲天,大声道:“站着,低头!”我愣了半晌不语。“怎么,叫你低头,听见吗?”我心想唯一的办法,只好听从了。“低得不够,还要低!”于是仍然在“兴中会”、“中华妇女协会”的枝枝节节问题上没完没了,纠缠不清。老头又说:“你昨天交代的,说得好光荣、好漂亮,难道你和杨、田没有做过一点反动事?那么干净?他们的反动活动你也一点不知道?干干净净?反而对党是功臣似的。”这时,女陪审员也把钢笔夹在指缝里站起来,整个脸变成了蜡色,道:“已经审讯你好长时间了。你还不老老实实交代,你想想,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能抓你进来吗?你这样顽固,只有自讨苦吃。”年轻的男陪审员也插话骂道:“你们这种女人,只配陪男人睡觉。看你这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混蛋!”女的又接着骂:“不老实交代,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有什么好处?”我一语不发,低头弯腰,由他们辱骂。可是心里怒火燃烧得像要爆发的火山。这样的侮辱,这样的九十度弯腰,连续了好几天,腰酸如裂,站不住,一阵头昏,突见滴滴鲜血落在地上,初以为是鼻血,用手指一抹没有,擦眼,方知血是从眼里流下的!
有一次,晚饭后,在另外一间屋里提审,一直审讯到深夜。我忍不住开口:“一日三次提审已好几天了。夜已深,可不可以明天再审?你们也累了,大家安息吧!”这下惹了大祸。主审拍桌大怒,“你好大胆,讽刺我们,叫我们去死?!”我说,绝无此意。老头说:“‘安息’二字指的是死人,你还赖?以为我们不懂,你这混蛋赖货,你敢如此猖狂!”我说:“四川人嘱旁人睡觉谓之‘安息’,这是一句带敬意的客套语。”“你还要强词夺理?胡说,狡赖,你这赖货,枪毙你!”我暗想,他们抓不到错,就在这两个字上大做文章。骂完揿铃。一个约二十几岁的狱警进来。老头将刚才经过的事,向这个狱警叙述一遍。狱警伸手一把抓住我胸脯,拉到了太平间,开口一声:“妈的!”给我一耳光。骂道:“打死你这赖货、反动分子。”举手又向我胸脯一拳,正中曾经患过三个月肺病的左肺,立刻疼痛难受,眼泪直淌。我将手抚摸着胸慢慢揉摩。他还用脚死劲踢我,看我倒下后,他突然停手,像豺狼似的对我说:“我没有打你,是吗?”我瞪着眼,望着他。见我不作声,他想举拳再打。我怒火冲天,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是的,你没有打我。”我忙回答。
这夜,我就躺在这太平间停放尸体的板上。说也奇怪,平时我怕听“太平间”三字,而这夜却无所畏惧,抚揉着痛伤处胡思乱想了整夜。最后还是以“脑子真空”待天明!
次晨,将我押回号房。不一会儿,“格嗒”一声,两门大开,进来六七个解放军,问我昨夜为何咒骂审讯员“安息”,我将原话介绍了一遍。经再三盘问后,警告我今后不准再猖狂,说完就走了。第三天打我的那个狱警带医生来给我检查。医生像机器人,只有动作,无言语,无表情。问他什么,皆无反应。我以为他是聋子。后来知道狱里工作人员,尤其是医生与病犯人接触是不准说话的。下午护士送药来,她把两道门全开着,站在门口指着我,拉开喉咙辱骂:“婊子、反革命分子……”骂完把药递给我。令人哭笑不得。
4
过了几天又提审了。还是那一套低头、九十度的大弯腰,叫我交代。每天如此审问,当时我已受不了、站不住了。暗想:死在这里是太不值得的。心生一计,说道:“你们不要这样,让我再想想。”这一下,他们如获至宝,高兴了,笑了。那女人细心对老头说:“让她坐下,坐下。”主审老头一反常态地问:“想出来了吗?”“哪有这样快,以往的事是要慢慢想的。”我答道。老头又说,“到时候了,再不交代,可要对不起你咧!”一会儿男的说:“放她几天,让她回号去,再想想。”老头点头揿铃。这样,我竟然得到了休息。回到号房,见饭菜放在床板上,我没吃。“格嗒”门开,一个约十七八岁的青年巡逻警站住说:“饭菜在门外地上放着,是我替你拿进来的,趁热快吃,冷饭冷菜吃了要生毛病的。”心想:上次那人也关心我的饭菜。唉!乌鸦窝里却有一两只凤凰。骤然觉得是雪中送炭,无比温暖,不禁泪下。迄今犹难忘怀!
过了三四天,又提审。“实在想不出来。”我说。老头就大发雷霆,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等着瞧吧!我们有办法对付你。”回到号房细想,这些人如此凶恶,这运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从此好多天没有动静。
本文选自《我的一个世纪》,董竹君/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6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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