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迺元:革命大学.上篇

文化   2024-11-21 00:01   北京  

〇 守护民间记忆
历劫不悔

革命大学
上篇

© 刘迺元/文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解放军干部的情景。
  那是1949年4月,我已经辞去国际新闻社的职务,还没有找到工作,所以很清闲。一天下午,我开车回家,看到两名解放军在院里等我。我很奇怪:解放军有什么事找我?但我还是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很客气地点头。几个月来我每天报道解放战争进展的消息,直到半个月以前南京解放;但是我从来没有和解放军直接打过交道,所以我很注意地打量我的两位客人。年纪稍大的一位大约二十七八岁,讲话的姿态看起来很有份量,但那时解放军官兵不带军衔标志,看不出他是什么军阶。他讲话很客气但很严肃,表现出不苟言笑,大约是长时间处理复杂局面养成的习惯。我猜想可能是一位政治指导员或政治委员。虽然他很有礼貌,但目光中可以看出对于我的生活方式的反感。后来我慢慢懂得自己当时过的生活属于腐朽的资产阶级,应该受到批判的。
  我开着带有国际新闻社名称的吉普车,住的是带草坪的楼房,这些在他看来想必都是很刺目的。那时我租的房子原来住着联合国救济总署的一名美国官员,他在几个月前随一批国民党官僚一起撤到广州去了。那是一座两层小楼房,房前有草坪可以打羽毛球,旁边是车房,上面有阁楼,后面一排平房是佣人住的房间以及厨房和贮藏室。房子里有全套家具,连窗帘、餐具等一概齐备。当时南京有钱的人逃走大半,房子租价惨跌,房东收我的租金只有原来的1/10。他同原来的美国房客联系过,那美国人寄来一份家具用品清单,请我签名寄回,算是办了正式委托代为保管的手续。从此我就搬进这座比我原来的房子宽敞和考究得多的住宅,我和露茜在这里结了婚。
  “我们偶尔进来看看,你不必紧张”,那干部对我说,这时我下了车。他接着向我交代政策,说人民解放军只打帝国主义和四大家族,不动人民的一草一木,叫我放心。我听到他把我算作“人民”,心里很高兴。接着他突然问我这座房子和家具用品的主人是谁,我据实一一告诉了他。
  “有没有武器、弹药?”
  “没有”,我吃了一惊,“怎么会有那些东西!”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一只手一直藏在背后,他把手伸过来,手里握着一枝步枪。他问我:
  “对于这个你怎么解释?”
  我懵了,迟疑了一下才想起不久以前的一件事。我一直雇用一名司机,主要是为我发电报。自从我的报道工作停止他就无事可做,我自己开车出去,他就在院里东转西转。一次他爬到车房顶上的阁楼里去,那是堆放汽车零件、旧车胎和空油桶的地方,他在那里找到一枝旧三八步枪,还有一个子弹夹,里面有三粒子弹,空着一粒子弹的位置,说明原来应该是四粒。姓万的司机告诉我,枪里的撞针没有了,所以这枪已经不能用。我从来厌恶凶器,就叫老万把这又脏又锈的日本步枪抛在楼房和院墙夹道的废品堆上,从此把它忘得干干净净。那解放军干部问我时我想了一下,才告诉他这枪是怎么找到的。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枪,也许是那美国房客的,但他的物品清单里没有这件东西。我没有见过这美国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收集旧武器的癖好。
  “这枝枪我们没收了”,他向我宣布,“居民不允许收藏武器。”
  “请便!”我说。我不曾想这件事就这样了结,心里很高兴。他拿着枪带着同伴走了,临出门时向我看了一眼,露出对我有所怀疑,而且绝非友好的神情,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其实我如果再用一点脑子,就会感到奇怪:他怎么会知道那夹道的废品堆上有这枝破枪的?另外我也应该发觉他一开始就问房子和用品是属于谁的,并不问我的姓名和职业等等,可见他事先已经知道了。进一步说,由此可以看出我已经被官方注意了,只是自己没有觉察而已。然而即使我足够细心,能够想到这一切,并且感觉到这一切,我也万万想不到这件事竟会影响我今后的生活道路,想不到我的司机无意中发现的这件东西,在后来的日子里使我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这时南京解放两个多月,我和旧金山总社间的电报挂号恰好到期,要想续订需交一笔钱。我已经决定辞职,当然不再把钱花在这上面,所以此后同旧金山的联系是通过国新社驻上海记者陈某进行的。我托陈某打了一个辞职电报给旧金山,同时请他们汇来欠我的两个月的工资。电报打去好久没有回音。我不能再等,便决定变卖手中的新闻社的财产偿付欠款。这些东西惟一有价值的就是那辆吉普车。我把吉普车卖给了刚刚进城的一个军事单位,卖了500美元,恰好还清欠我的工资。事情办完,我特地托陈某电告旧金山,算是最后做了交代。岂料不久以后陈某转来旧金山的回电,告诉我不要卖车,把它交给南京的美国新闻处。同时通过上海花旗银行电汇500美元给我,请我去取。我当即回电说,车已卖掉,钱还清了。汇来的钱我不要,请银行退回旧金山。
  我就这样结束了我同国新社的关系。在当时的混乱情况下,变卖财产偿付欠薪是惟一的办法。那时通讯很不正常,联系不及时,这不能怪我。特别是最后电汇的500美元,我只要签个名就立刻到手,那样我就白白多得一笔钱。他们远隔万里,得知后也毫无办法。然而我还是告诉他们我已经不需要这笔钱,把它退了回去。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光明磊落,无论作为个人和新闻社的关系,还是从一个中国人同外国企业打交道的行为准则来看,都是无可指责的。
  参加革命以后交代历史,我据实陈述了这段经历,自以为这应该看做是我不失人格、不损国格的一件事。谁知竟成了我的一项罪名。1957年处分我的决定上,除无理声称我“曾做情报工作”外,竟指责我曾“盗卖敌产”。当然我是绝无辩驳的权利的。只是由此可以看出,在一切以偏见为指导的时代,对一个人的指控可以达到怎样荒谬的地步!

  1949年6月,南京解放两个月后,我在等待新的工作。我确实是在等待工作而不是谋求职业;我自信以我的能力,应该是新中国政府眼中的宝贵人才,他们一定极为希望我去为他们工作,职业是肯定会有的,并不需要着急。记忆所及,这时我的狂妄自信发展到了顶点,它的根源就是盲目地认定自己是一个既爱国又能干的难得的人才,因此一定会得到爱国的新政府最热情的欢迎和礼遇。
  机会果然到来了。一位朋友告诉我,外语学校在招生。学校是多年前在延安创办的,现在随解放军进了南京。它的任务是培养外交干部,招生报名处就在原国民党政府外交部。我想,这个学校对我再合适不过,我和别的学生不同,我并不需要再去学什么,我只要把名字交上去,让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就会非常高兴地为我提供找到理想工作的渠道,这样我就很容易地进入新中国的外交部了。
  原国民党外交部对我并不生疏。我做记者时常要去的,我对那些房子比现在在里面工作的人要熟悉得多。原来举行新闻发布会的大会议室,现在用作新生报名处,不过里面的家具、窗帘等都没有了,屋子看起来空旷而冷落。大厅的一端摆着一排各色各样的桌子,供报考的人填表格用,桌子后面坐着几名干部,负责报名手续和解答问题。他们都穿蓝色中山装,只有一个人穿军装。领口的纽扣松开着,都没有刮脸,想来是工作太忙,顾不得注意小节了。实际上他们是真忙,好像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这些人很和气,对人总是笑脸相迎,看来是有教养的。大家彼此的称呼一律是“同志”。
  “同志,几时举行考试?”一个报名者问。
  “这里不考试,同志。”干部愉快地回答,“带着行李按规定日期到这里来报到就行了。”说着他指一下墙上贴的一张毛笔写的布告,接着说:“咱们到北平去。”那布告上说,新生一个星期以后去那里报到,随身携带行李铺盖,换洗的衣服,漱洗用具,一个搪瓷缸和一把汤匙就够了。布告上说学校的校址在北平,各地招的新生在北平集中后开学。学校不收学费,并且免费供应膳宿,去北平的火车也是免费的。
  我听说过共产党实行“军事共产主义”,看来这就是我未来的生活方式了。报名表上有姓名、年龄、性别、学历、工作经历、家庭人口等,我认真地逐项填好。这时我注意看了一下其他报名者填写的表格,我失望地发现他们多数比我年轻,很少上过大学的。入学不经考试,这种制度令人沮丧。我是准备参加严格的考试的,考题愈难愈好,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战胜竞争者而得到政府的重视。不经考试一律收录,说明这种人事制度中文化水平是处于次要位置的。为祖国服务是我向往已久的事,现在刚刚来到服务的门口,却隐隐地觉得一丝沮丧和失望。但是事已至此,回头是不可能的,既来之则安之,除坚决向前走下去,别的路是没有的。
  南京解放后,我就想回北平去看望母亲和哥哥们,学校到北平去上课正合我意。我帮助露茜整理东西,捆扎行李,她的身体已经很笨重了,所以特地委托一位朋友一路乘车护送她到北平,我自己随学校的大队人马比露茜早几天动身。
  我们报到的地方仍旧是原外交部的那个会议厅,那里现在人头攒动,都是报到的新生,地上堆着铺盖卷和包裹。南京夏天是闷热的,大厅里散布着人们的汗味。上次的一排桌子已经撤掉,整个屋子是空的,但还是相当拥挤。这时一位干部走到大厅的中央,于是大家说话的声音静了下来听他讲话。他就是新生报名那一天穿军装的干部。
  “同志们!”他笑着开始讲话,声音很洪亮:“从现在起我们就是革命同志了。我代表南京军管会欢迎同志们参加革命队伍!”他的话立刻激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想,我是来找工作的,却参加革命了。这是为什么?国民党政府下台了,革命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要革命?受到欢迎是好事,但我并没有想变成革命者。
  他宣布全体当晚乘夜车赴北平,大家就在那大厅里等车。我坐在那里,嚼着面包,这是发给每人一个作晚餐的。我环视四周,看到我的同学们都坐在自己的铺盖卷或旅行包上,各自吃着自己那份简单的晚餐。我们都坐在那个会议厅里,我由于来参加记者会过对这个会议厅是熟悉的,但我的同学们大约都没有来过。这时通知出发了,我们100多名新生分乘几辆卡车到火车站去。我走在队伍的末尾,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看那个地上零乱的空荡荡的会议厅。我感到这世界是变了。

  学校地址在北平西郊,距离颐和园步行约20分钟,在一个大院子里,学生住的都是两层楼房。院里有10多座同样的楼房,各自相距约50米。这是抗战前二十九军的营房,我真希望知道当年的大刀队住在哪里!两层楼房都用木板隔成大小相同的房间,每间约住20人。这些楼房结构简单而粗糙,二楼的地板就是一楼的天花板。木板之间用沥青封堵,许多处的沥青年久脱落了,露出缝隙,楼上的人可以看见下面。
  那穿军装的干部对我们说,我们现在已经被移交给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半年革命理论,然后回到外语学校。他在营房前对我们作临别讲话,他说我们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过去的行业不同,但都没有学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要干革命不懂革命理论是不行的。他说我们现在的这座革命大学不同于以往大家熟悉的任何大学,这也许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所真正的大学。他说,毛主席教导说,“大学者,大家学的意思”,人越多越称得起大学。“这是咱们伟大领袖的伟大思想,你们过去熟悉的大学都是腐朽的旧东西,都应该改造。”他讲得很郑重,我们听的人都肃然起敬。
  这次讲话给我的印象很深。这种大学的定义真是闻所未闻,除伟大领袖以外恐怕谁也想不出的。然而这却使我懂得了为什么新生不经考试一律入学的道理,人多是首要的,其他可以不计较。我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后过了四年又上了这所新式的大学,却发现原来的大学是腐朽的旧东西!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有两个部,各有约20个班,每座楼住一个班,每个班十几个组,每组十几个人。我被编入二部十四班九组。那位从南京率领我们来的干部走了以后,革大的干部就宣布了各班组人员名单,同时宣布各组一名学生指定为组长。班主任说:“这是组织做出的暂时决定。”从此我懂得“组识”就是共产党,说得再准确些,是负责各部门的党委会或党支部。但我有一点疑问:我们彼此素不相识,现在就指定谁是组长,这恰当吗?然而这时就听班主任接着说:“你们当中有些人习惯于旧的选举制度,可能认为这个作法不够民主。刚才我讲过:这是暂时的决定,大家彼此熟悉以后再进行民主选举,那时可以换人。但是大家将会看到,一旦进行选举,选出的名单基本上会和现在指定的相同。这就表明我们党的民主制度的优越性,我们叫它为民主集中制。你们将来就会相信的。”
  我吃了一惊: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他年纪不大,却如此干练!我后来得知他才25岁,和我同岁,但是看起来比我老得多,艰苦的斗争岁月留下了鲜明的痕迹。我还十分钦佩他们办事的效率:很显然在我们到来之前这全套的组织工作就做好了。因此我想,共产党能够受人拥护,取得胜利,自有一定的原因。这里有许多我不懂得的道理。由此可见我不懂得的事不一定不对,“大学是大家学”的问题也许属于这一类。
  我们每天两餐,早餐9点,晚餐下午4点。吃饭时8个人一组,每组一脸盆菜,主食是红豆小米饭。菜只一盆,饭不限量。那天晚饭吃的是猪肉炖粉条,满满一脸盆8个人吃,数量也远远超过在家时的副食量,何况还有红豆小米饭。那天我们长途旅行之后,都很饿了,饭菜又香,大家胃口都很好,吃得痛快。饭具就是从南京带来的搪瓷缸和羹匙,用起来简单而又方便。只有一件事有些不便,就是按规定要吃饭时8个人围着菜蹲下去吃。我没有蹲着吃饭的习惯,宁愿站着吃。吃饭时我看出,我的同学们大多数都站着吃,只有不到1/3的人从开始一蹲到底。后来得知这些都是农村出身的,他们从小蹲惯了。
  饭后安排了床位,就开始铺床。房间容得十几个人,但不是同一个组的,因为组里男女生都有,而男女生宿舍是分开的。我们没有床,褥子铺在地板上,各人铺位之间留有足够的空隙放置零星物品和来往行动。我的邻床同学和我年龄相仿,他铺床极为熟练,看起来好像从来就是这样睡的。必须承认他不甚讲卫生,我甚至猜想他也许不刷牙。但他对我十分友好,而且很快乐。他哼着一支奇怪的歌,总是同样的一支歌,大约他只会这一支歌。那歌有浓厚的北方农村的韵调,并且有些女人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喜儿的唱段。他只在农村读过初小,能读报和写出自己的名字。我所钦佩的能蹲着吃饭的人,他就是其中之一,这种本领(或习惯)标志着他的家庭出身,也就是后来我们学习中常说的阶级。不久我得知他也是一位组长。这使我明白了一条重要的道理:阶级成分比文化水平重要得多。

  革命大学的生活是紧张的。每天早晨6点起床;7~9点学习(小组讨论);9~9点半早饭;10点至下午3点半学习(主要是听大课);4~6点晚饭;7~9点生活检讨会;9点半就寝。
  我感到最新鲜的事是体力劳动。开学不久,在一次全班会议上班主任给我们讲了体力劳动的意义。他讲的内容很新鲜,而且讲话带着充沛的感情,所以我至今记忆犹新。
  “你们当中出身于劳动人民的占少数”,班主任指出,“不少人上学读了不少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读书是很容易的,书是死的,你读它,它不跑也不叫。杀猪就不像读书那么容易,你捉它,它会跑,杀它,它会叫。你们当中谁杀过猪?”
  没有人回答。
  “你们大家习惯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是现成的。牛肉白面好吃,可是假如谁都不种麦子不收割麦子,谁都不养牛不杀牛,你还想吃馒头牛肉啊?做梦去吧!”他的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环视了一下全场,我觉得他看了我一眼,好像他的怒火是向我来的。
  “同志们”,班主任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大家到这里来是改造思想,而要改造思想非体力劳动不可。大家要开始学习革命的理论,但是如果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理论是没有用的。要改造感情就必须干体力劳动。”
  院子一角有几堆垃圾,原是很久以前拆房留下的碎砖瓦,天长日久,上面倾倒垃圾和脏土,杂草丛生,散发出霉臭味。我们的任务是清出这片地方准备修建之用。整砖和碎砖分别拣开堆垛,垃圾清出运走。坚硬的垃圾堆用镐和铁锹打开铲掉,别的活都要用手做。我们男生干重活,女生干较轻的活。她们负责把整砖和碎砖拣开,每人用一把瓦刀把砖上粘的灰清理掉,然后分别堆放。我想,我年轻力壮,一定能比别人干得好。我起劲地抡镐、铲土,我推的车比别人的都装得多。到下午收工时我竟受到表扬。但是洗脸时才发现手掌上打了不少的泡,当夜就觉得腰酸背痛。这时我才发现体力劳动并不那么简单,张主任讲得对:过去习惯于吃现成饭了。
  另外一个劳动项目是运肥。院里数百人共有六七个厕所。要随时把粪便掏出运到菜园去,这是男生的活。我们干活三人一组,每组负责清一个厕所。粪便用长柄勺舀到一个大桶里,然后用扁担穿过桶帮上的孔,由两人抬走。装时不能太满以免泼洒,每桶重约150斤,舀粪的装桶时,两个抬手可以等待,他们把桶抬走倒在菜园的粪池里,这时舀的人就可以休息。一个厕所三桶就可以运净,需要时间不超过两小时。这个活实在是并不重,只是粪便的臭味经过搅动变得格外强烈,所以大家干完活都认真地洗脸、擦身、洗衣服,这些卫生活动比干活需要的时间还多。主任办公室有一名干部常到我们工地来察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副主任,大家称他见秋同志。一次我们收工以后见秋同志蹲在一旁,很有兴趣地观察我们努力刷洗,有的洗过还不放心,拿到鼻子下嗅一下是不是还有臭味。当天晚上,见秋同志参加我们组的生活检讨会。他经常这样做的,叫作“下组”。他发言评论我们的劳动情况,特别谈到大家收工以后的刷洗。
  “大家干得很好”,见秋同志从来是先肯定成绩,然后指出缺点,“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看得出大家都很努力,说明愿意干活,这就是进步。”
  接着他的态度严肃起来:“但是收工以后像你们这样刷洗是不是个负担呢?你们干了一个半小时的活,洗洗涮涮却用了两个小时,这说明大家洗臭味的劲头比抬大粪足得多。农民可绝不是这样的。”听到这里大家面面相觑,说实话,谁都没有想过农民给菜园送粪以后做些什么。
  “大粪很臭,这是事实。”见秋同志接着说,“可是大家知道,没有大粪臭,就没有饭菜香。农民不会像你们那样洗的。他也有水,有肥皂,要洗也可以洗,但是他不像你们那样怕臭味。他一个心思想把庄稼种好。多加一勺粪就多一分丰收的希望,所以他爱大粪,不怕大粪和大粪味。”
  “大家没有干过庄稼活,对粪肥缺乏了解。粪肥是丰收的保证,丰收了一家人就不愁吃穿了。缺肥的地方有为争大粪打架的。人们不怕大粪而是爱大粪。农民也洗脸洗涤,可是和你们洗得不一样,洗得感情不一样。记得张主任讲的感情的改造吗?这个例子就能表明大家的感情和劳动人民的差距。必须经过长久的锻炼才能真正地改造。”他特别强调“长久”和“真正”两个词,着重说明劳动人民的品质是如何伟大而崇高,而对比之下我们这些人是如何鄙琐和渺小。应当承认他是很有说服力的,因为他的话使我真地自惭形秽。
  我逐渐发现共产党的干部,特别是政工干部大都具有卓越的辩才,能够有力地压倒对方取得辩论的完全胜利。而这种能力之高超和他们的学历是极不相称的。又有一次见秋同志在我们组发言时,举了另一个例子说明知识分子和农民的感情的不同。
  “拿音乐来说吧”,他说,“你们学生喜欢听四部合唱。有一次城里的文工团在村里表演四部合唱,你们知道农民听了之后说什——么?他们说文工团没排练好,唱得不齐!”
  实在讲,我就喜欢听四部合唱,从来没有觉得应该把它改成齐唱才好听。然而我们的口味和农民的相差多么远!我信服了,我们都信服了,真需要长期改造啊!

  寝室里有椅子,每人一把,供小组讨论时用。另外每人发一个马扎,备听大课之用。听大课的课堂是一个广场,可以容纳一两千人,有一个用木板搭的临时性的舞台,上面装有电灯和扩音喇叭,以备讲课和文艺演出之用。我第一次看到革命歌剧《白毛女》就在这里——更早地听到喜儿的旋律则是来到革大的那一天听那位邻铺同学唱的。
  大课主要是由解放区的著名理论家艾思奇讲社会发展史。学生人手一册艾思奇著的《大众哲学》作为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课本。艾思奇的大课每周三次,是《大众哲学》的解释和补充。上大课的那一天,早饭以后大家都带着笔、笔记本和马扎,列队走到广场,各班组都有指定位置。上课以前和休息时各组互相邀请唱歌,叫做“拉歌”,据说是解放区的习惯,各组都有能指挥唱歌的同学。我们学了不少解放区的歌,如《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东方红》《大生产》《团结就是力量》等,大家都喜欢这些歌,广场上歌声此起彼伏,快乐而热烈。
  艾思奇的课讲得系统而生动,深入浅出,加上幽默和风趣,既好懂又记得住。他讲到虚心可以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时举三国的关云长失荆州为例,说明自高自大必定失败的道理,我至今还能记得。
  《毛泽东选集》是必修课,读哪篇文章都是统一布置的。我们读了一些主要的文章,其中有几篇给我的印象极深,如《论持久战》,论据充分,逻辑严密,在列举国内、国际和敌我双方各种条件以后得出结论,打持久战中国就会胜利。使我敬佩的不仅是文章的真知灼见,更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发表于1938年,那时日本侵略者气势汹汹,国内一片恐怖悲观情绪;能在这种情况下根据科学的论据,为抗日大局指出道路,振奋人心,有这样的才能担任领袖是国家之福!随着学习的深入,我对毛泽东的敬佩也逐渐加深了。
  阅读是有组织地进行的。学习时全组的人围坐一圈,人手一册指定的阅读材料,阅读指定的段落。读一定的时间后,组长宣布时间到,开始小组讨论刚刚读过的内容。阅读以后照例要讨论,这叫作“个别学习和集体活动相结合”。许多事物是互相结合的:理论和实践相结合,领导和群众相结合,认真计划和大胆创新相结合,传统工艺和现代科技相结合。什么都可以和它的对面的东西相结合。

  本文选自《历劫不悔》,刘迺元/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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