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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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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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罗文/文
4.转机
新的牢房是在“K字楼”里的另一层,两处的牢房却没有区别,规格大小一模一样。犯人都是从各间牢房里抽调来的,年轻人居多,最大的才四十多岁,东北人,木匠。
大家一到这里,都有一个共同的预感,似乎会有一个好的转机。互相一问案情,好像都不严重(当然也有不肯说的)。自然大家也随便了许多,“学习”时经常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从看守的举止上,也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很少对我们严厉斥责,甚至换灯泡的时候敢到屋里坐一会儿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
这间牢房才18个犯人,住得比原来宽松多了。更让人高兴的是,这17个人中有两个分别和哥哥住过同间牢房。一位是个大学生,上海人,好像和哥哥接触不多,只介绍说哥哥学问深、乐观。另一个像工人模样的年轻人,和哥哥一起关押的时间较长。他说哥哥戴了很长时间的背铐,受了不少罪,可是非常坚强乐观。还说哥哥知道了我也被关进来,特别惦念我,经常提到我。我感到极大的欣慰!急忙追问他:“他还说了什么了?”“他说,假如我能见到你,替他嘱咐你,一定保重身体。”
有一天,终于有了一次难得的机会。那时正值八月,天气热得出奇。监狱突然准许我们去浴室洗澡。
浴室在“K字楼”的旁边一排平房里,每队犯人去浴室都要经过我们牢房的窗下(距离也有七八十米)。于是每过一队犯人,我都要从窗户向下望去。如果是在原来的牢房,向窗外张望一眼都会有人制止,但这里随便得多,没有人去管闲事,只要提防着看守就行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两个多小时,我终于看见了哥哥。这时我不顾看守不看守,全身都趴向了窗户,只见哥哥依然是那么瘦弱,背微微有些驼,显得头有些后仰;还戴着那副白边眼镜,嘴角露着藐视一切的微笑,手里的毛巾晃来晃去……没错,那就是哥哥!我贪婪地看着,好像这样就能把更多的光线收进眼里。直到他那个队伍走出了视野,我才坐回我的铺位。我放心了——我知道他精神很好。
调到新牢房才一个星期,管教(看守的头儿)忽然叫我出去,我跟他进了楼道把口的办公室。他严肃地说:“你说说违犯了哪条监规。”我矢口否认,他又提醒说:“你是不是给了别人东西?”我知道准是给老沙的肥皂露了馅,只好说:“我旁边的犯人不讲卫生,没肥皂,给了他一块。”
管教拿出我的肥皂交给了我,说:“一般我们是不会给你的,要没收。你那筒的管教说你平时表现很好,又看你是初犯,肥皂还退给你,以后注意吧。”
原来有的人心极细,谁家送什么东西、哪个人手里有什么东西全都记在心里。我的肥皂是灯塔牌,只有市里的居民才供应这种品牌,结果老沙一使用,立即被人检举。那块肥皂连上面的字还没有磨掉。我真惋惜那个检举的人投错了胎,他不应该当犯人,应该当间谍。
尽管环境宽松了许多,饥饿并没有减轻。尤其是牢房里年轻人多,饭量比老年人大,饥饿感自然更敏感,所以“精神会餐”经常举行。谁在外边吃过什么好吃的,都会在这里炫耀一番。大家虽然吃不着,却听得津津有味,也许想着不久的将来就能吃到,所以应该先了解下。
母亲是个美食家,年轻时做过品尝工作,又经常给我们做各种名目繁多的菜肴,所以我知道点儿菜名。于是我代表北京派,那个上海籍的大学生代表上海派,经常进行比赛。在大菜方面,我们不相上下,于是又比小吃。在小吃方面,我总是败下阵来。往往挖空心思还想不出一个新品种时,人家已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串。甚至连巧克力这种洋玩意儿也能详细介绍它的做法。我只好甘拜下风。我这才知道,南方的食品比北方的要丰富得多。
我估计我的结果,离不开劳改队或教养所。从那些“二进宫”的人那里了解到,木匠在那里吃香、好生存。恰巧同牢房的最年长者是位东北木匠,于是我拜他为师,开始了“纸上谈兵”式的“学徒”。
他很明白我的用意,先鼓励我,冒充木匠没问题,于是不厌其详地告诉我锛、凿、斧、刨怎么使,怎么修,怎么制;一般家具怎么做。幸亏我的姥爷是木匠出身,后来虽然做大了,盖出了北京第一座无立柱的剧场——长安大戏院,但依然对锛、凿、斧、刨怀念有加,以至于我的姥姥虽然不会干活,嘴里却经常念明着这些工具。我从小是她带大的,耳濡目染,好像对木匠从小就不陌生。再经东北木匠指点,顿觉开窍。想不到后来插队真的干上了木工,后来到劳改队确实靠木工少受了许多罪。
九月末的一天,又一次大调号。我和各筒道抽调的一百来人,一起被调到“王八楼”里的一条筒道。军代表先召集这一百来人在筒道开会,问大家有什么想法。有一位刚摘下脚镣、年龄偏大、带眼镜的人艰难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我好像看到了一点出路。”那时报纸上正大谈“给出路的政策”。军代表并未作答复,只是说明天就知道了,今天不关牢房的门,只要不出筒道,可以自由走动。
大家异常兴奋,终于可以随便聊天了,而且不管你跟谁。有人去找看守搭讪,看守们也一改常态,热情有加。
这一宿,许多人都没有睡着。
5.学习班
第二天,三辆卡车把我们这些人拉到了北郊的北京市第一少管所。
原来,我们这些人是托毛泽东“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的福,被送到这里参加第二期学习班的。第一期在三个月前到的这里,在我们来之前全部释放回原单位。这无疑预示给我们美好的希望,但没有人告诉我们一定释放和哪天释放。(一个多月后,轻工业学院一位大学生从这里逃跑,被毫不留情地抓了回来。)
这里还有个“学习班”,有五六十人,我们私下叫它“黑干学习班”,成员都是被明确定为“黑帮”的子女,像刘少奇的女儿、贺龙的儿子等,已经在这里好几个月了,好像还没有释放的意思。
这的物质条件比半步桥好多了。不仅吃得好(和大学食堂差不多)、吃得饱、床铺宽敞,还给困难的学员发毛巾、牙具、衣服可以到医务室看病,经常组织文体活动。不变的是,每天都要用大部分时间进行“斗私批修”的“学习”活动。
学员绝大部分是学生,大学生占多数,只有很少的人是工人或教师。学员中男生又占绝大多数,女生只有六名。共分成五个组,有四五个军代表是领导。前几个组大学生较多,年龄段整齐。我们组有年龄最大的——大饥饿年代关进来的姓杨的“老”大学生,也有年龄最小的——写了一句“反动口号”的初中学生。四个高中生,十来个大学生。第五组中学生较多,大学生较少。
老杨在半步桥已经住了七八年了,临来这里的前一天才卸掉脚镣——戴脚镣是对死不认罪犯人的一种惩罚。我问他的案由,他总是说“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把我关起来”。对他的过去,他总是讳莫如深。只知道他是1960年左右人民大学的代培生。他曾对我深情地回忆起学校附近有一位孤苦伶仃的老大妈,让他到家里去看书、做功课。老大妈最爱喝粥,每次学校食堂卖粥,他都要把自己那一份匀出半碗给老大妈送去。后来他突然被速捕,也不知道这位老大妈现在怎样了。
最让我难忘的是“5·16”头目张建旗,钢铁学院大学生在半步桥关押时,据说受尽折磨。关押一年多,始终戴着镣铐,背铐半年,后来转为前钱。到学习班时,已患上肺结核、肝炎、肾炎等多种疾病,瘦弱不堪。为了得到较好的营养和治疗,他假装承认自已做错了,军代表十分高兴,大会上对他进行了表扬。待他身体稍有好转,立刻声明,承认错误是为了活命的权宜之计,坚决不承认以前有什么错。前期学习班释放了张建旗以下的几个“5·16”头目,军代表又把他们之中的几个人请回来,劝张认错,张把他们痛骂一顿还是不认错。后来虽然他也被释放了,可惜听说不久就因病去世了。
同样也忘不了一位“人大”学生,在“斗私批修”中把自己驾了个狗血喷头,说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自已的灵魂,总是谁势力大就跟谁走,总是充当打手角色,按他们当地话,叫这种人为“驴狗子”。讲得很生动,骂自已也毫不留情,军代表特意让他在大会上讲演对自己的批判。
不料没多久,学习班里一男一女两位大学生,据说密谋组织“反革命集团”。军代表召开全体大会对他们进行批判,同时宣布逮捕,重新入狱。这位女生在会上突然说,一切活动那个男生都不知道,全由她负责。这个大学生立刻用块脏抹布塞进那个女生嘴里,对她还又踢又打,再一次当了“驴狗子”——可见入的秉性有多难改。那位女生(外语学院的)后来听说被判了死刑。
有时我常想,人很像鸡。你看农贸市场里的鸡,眼看着笼子里的同伴一只只地被捉出去,在自已面前被宰杀了,它还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啄食。
可是,你能怪鸡么?
元旦快到了,军代表们要求各组编排文艺节目。别的组年龄段相近,人员整齐,纷纷组织合唱、朗诵、舞蹈等节目。我们组有男有女(只一位),有老有少,高矮胖瘦反差极大。如果整体上场表演合唱,没等唱就会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于是我结合这些人的特点,编了台独幕话剧《过年》。虽然剧情还离不开当时的俗套子,总算把这些人都用上了。我当仁不让地成了男主角,那个惟一的女生(翁如澜小姐)是女主角。不料,刚演了几场预演就出了岔。
翁小姐是中央美院的高材生,叶浅予的弟子。文革时以画“群丑图”闻名天下。不料,“群丑图”中的人物一个个相继解放,她的日子也就日益难过。后因莫须有的里通外国罪将她逮捕。她碰巧和我分到一组,更碰巧又和我分成同桌。
翁小姐不仅画画得好,针线活也堪称一流。她见我的外衣已近于褴褛,用几个业余时间缝补得改旧如新。因为是同桌,常在一起执行打水、打饭等值日工作。时间一长,发现共同爱好很多,逐渐变得无话不谈。
一天,同室一位同学,气愤地告诉我隔壁一个“联动”分子,炫耀他抄家打人时的一件流氓行为:他们垂涎一对华侨夫妇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借故到华侨家“破四旧”。先用皮带将华侨夫妇抽了个半死,又当着他们的面去抽他们的女儿,直到把衣服抽开抽破,展露裸体为止。由此又起了我对文革初血腥暴行的愤恨,久久不能平静。
晚间“学习”时,我忍不住问翁小姐对文革暴行的看法,她也有相当多的感受。会上不能交头接耳,于是我们在一张纸上写了不少痛恨暴行的话。
没想到×军代表正利用夜色的掩护,在窗外观察我们的动静,把我俩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看到时机已经成熟,突然跳到我的跟前,大喝一声:“把东西拿出来!”
按他“朴素”的感情想,一定以为我们在传递什么定情的信物,所以没有急于立刻动手来抢,只等我乖乖地交出来。不料我趁他不着急之时,偷偷在课桌内将字纸撕得粉碎。前边说的那个“驴狗子”听到动静,早已从别的屋跑到我们小组,急忙向军代表汇报:“他把纸撕了!”
×军代表这时才知道晚了一步,忙命令来人把我拉走,让众人全力以赴拼回字纸原貌。同时宣布我与翁小姐受“反省”处理几天后,那张字纸无论如何也没能恢复原貌。×军代表对我的反抗行为却耿耿于怀。既然“反省”了,不能再参加演出。可是少管所职工干部认为那个话剧不可多得,非让一遍又遍演不可,于是男主角换人。女主角一时找不到换的人选,翁小姐又没有公开对抗,所以还让她担任。
这时,社会上的上山下乡工作已进入后期,如果我此时不回学校就没有山乡可上下了。1969年1月初,65中工宣队的人乘一辆吉普车将我接回学校。临走前,军代表的负责人让我给哥哥写封信,劝他“好好改造”,也“争取宽大释放”。×军代表也不再对我板着面孔,诡秘地对我说:“你这么小怎么就想搞对象呢?”我急得涨红了脸,分辨说:“我只把她看成是大姐姐……”“别说了,女的大了更知道疼人,嘻嘻。”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由他去想吧,总算比发现纸上的内容结果好。
改革开放后,翁小姐去了美国。
6.出狱后知道的
我被拘留的同时,母亲和弟弟罗勉也同时被关进工和学校去被“群众专政”。
母亲已经是第二次被工厂关押了。
第一次是文革初期,“破四旧”、“揪走资派”时,身为摘帽右派的母亲当然难逃劫难——被剃成阴阳头,衣服上缝块显眼的白布,上书“右派分子王秋林”。
本来每天陪“黑帮”们挨斗,下班可以回家。但是应了民间句俗语——黄鼠狼单咬病鸭子。有一天,母亲在写每天的例行“认罪交待材料”时,把结尾的专用语“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无”字漏掉了。没有“无”字,无非是语句不通,谈不上对毛泽东有什么不敬。红卫兵可不这么看,没有“无”,就是“有”,意思就相反,就是这句口号的反意,于是罪加一等,关押了好几个星期。
一天的下午三点多钟,母亲被释放回家,她用自己编织的贝雷帽遮住了半个光头,在胡同口脱下了缝着布牌的外衣,一进院子就招呼说:“罗文、罗勉,快,把衣柜腾出来。”
我们看到母亲回家,非常高兴。但是,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腾空衣柜呢?”母亲爽朗地说:“孩子,咱们把它卖啦。一会儿就来人拉。”
变卖东西,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从1957年以后,父亲被送去劳动教养,一点收入也没有。母亲也成了“右派”,受到降薪降职处分。七口之家只靠她70元的工资。要供我们四个孩子上学,述要度过三年大饥饿的年代,不卖东西怎么活?卖到文革期问,值点钱的东西早没了,红卫兵抄家又洗劫了一次,可变卖的东西所剩无几。
母亲拿到从信托公司得到的衣柜钱,立刻到街上买些议价(定量供应以外的)鱼肉,一来庆祝家人团聚,二来改善一下我们的生活。她的口头禅是:“吃进肚里,才真是你的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才刚过去一年多,母亲又受子女牵连第二次被专政。她好像已经习惯了,随看押的人到家匆匆拿走一些日常用品,急急忙忙义走了,一点也不知道这次要关多久,是否还能回到这个温暖、和睦而又残缺的家。
幸亏父亲在不久前,经一位教养难友(戴叔叔,也是右派)介绍,到营口一家工厂当临时工,侥幸躲过了对他的专政。
弟弟当时还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关押他的理由,除了是遇罗克的弟弟、参与过《中学文革报》的活动以外,还因为在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怀疑过“真理也有阶级性”这个口号。
罗勉一被关进学校,除了让他交待为我们这个“反革命集团”做了什么事,也接着批判他的“阶级斗争熄灭论”。
他同班的好友王嘉材,也因为参加了我们《中学文革报》的工作被学校关押21天。
两个月后,罗勉被释放回家。
两个月无人光顾的屋里,还是临走时被搜查过的凌乱不堪样子,桌椅上已积了厚厚的尘土,存放的米面也生了虫。父亲自从去营口做工一直不敢回来。
罗勉先去看望母亲,看见她还是被剃着阴阳头,身上穿着缝着布牌的衣服,认认真真地打扫工厂卫生。见到罗勉异常高兴,尽量装做平静地说:“我这里还好,也许不久就能回家,你还是给你哥哥们送些东西,再看看你姐姐吧。”
弟弟为我和哥哥打了两包行李,送到了半步桥,又把家中仅存的几斤白面,捡出里边的虫,做成一袋炒面,放入一点糖精,准备去茶淀农场看望被教养的姐姐。翻遍了各个角落,只找到两元钱,而到茶淀的火车票还要两元多。幸亏有大串联的经验,买了张站台票就上路了。
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劳改或教养农场都远离车站。弟弟为了省钱,走了十几里才到。管教干部一看炒面,批评弟弟说:“就知道享受!别学你姐姐的资产阶级思想,要加强思想改造。”弟弟说尽了好话,又看在年幼的份儿上,总算答应收下了炒面。
姐姐被叫出来,事先她接到了弟弟的信,有了思想准备,见到弟弟之前眼圈早已红了,但是她不能让眼泪掉下来,否则队长会呵斥甚至中止会见——“你哭?你觉得委屈啊?你说你‘接受改造’原来全是假的呀!”她要装做高兴——像过节那么高兴,要拉着弟弟的手欢蹦乱跳,感染得他也不能让眼泪掉下来。让他明白必须装笑、装轻松,才能让旁边监视的队长放松注意力,才能说上只言片语的心里话。更重要的,是一个小纸条,写着密密麻麻小小的字,全是她对哥哥的关心和思念——在这里仅有的一次“外调”,她是怎样驳斥的。她希望能设法转告哥哥,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在她拉住弟弟的手的时候,就势塞给了他。
相见只允许十几分钟,他们想要说的话是那么多!“爸爸、妈妈都好吗……姥姥呢,她的气喘怎么样了……学校对你们……”惟独对她最担心的哥哥,却只字不能提!
十几分钟飞快地过去了。在分手时,她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这可爱的小弟弟——她从小最爱的、从来未和他吵过嘴、打过架的弟弟;她曾把他写进小学作文里,做为全班范文贴在墙报上整整一学期的小弟弟;这小姑娘般、腼腆、可爱、温柔、懂事,听话的小弟弟。当两个人都站起来,即将道“再见”的最后半分、几秒钟里,她抱住了他,哭了——连声音都没有出,只是刷刷地流泪,弟弟也只能这样……不得不分手了,姐姐一步一回头、招着手,直到进入教养院的大木头门,弟弟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她,流泪摇着手……
弟弟当天没有走,就等着第二天还能相见的一次机会。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已来到路边。等呀等,终于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走过来。一队队的人流在凌晨黝黑的天幕下无声地走过去,只听到踢踢踏踏连成一片的脚步声和队长们的吆喝声。突然,他在一个队伍中发现了扛着锹的姐姐,他招手,姐姐也看见了他。
他哭了,她也哭了。
队伍很快过去了,姐姐也随着人流一步没停地走了。走了很远,他还看见姐姐在用袖口擦眼泪……姐姐通过模糊的泪眼时不时地回头望着他,直到他的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到了工地,她仍频频引颈张望——那绵延的土坝上,不是他么?他,变得只有火柴盒大小了,还在那儿一只手臂高举,向天招手。他明明分不清人群中哪个是姐姐,却知道这样做姐姐能看见他。姐姐再也忍不住,任凭眼泪直淌,跑到一个高土包上,也向他高高地招着手臂。
也许他看见了,因为他好半天没有走。
监工的队长装看不见。几个一块干活的女“教养分子”们,有两个,泪水也出来了,不住地擦;另外的几个,眼皮全红了,忍着不哭……
到车站的这十几里,弟弟是哭着走回去的。
弟弟回到北京,手里没有钱,又怕有人去家捣乱,没敢回家,投奔到母亲开工厂时雇佣的三轮车工人——王叔叔的家。在那里受到很好的照顾,一直到母亲被释放回家。
本文选自《我家》,遇罗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5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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