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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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反运动
1955~1956
上篇
© 杜高/文
一.胡风事件给我带来灾难
我的档案材料是从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的。这个运动的前奏就是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揭露和声讨,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文艺界和整个知识界猛遭震荡的开端。也是这个运动,导致了我整个中青年时代灾难性的人生遭遇。
半个世纪过去了,当我翻阅当年这些保密材料时,不仅唤起了我沉痛的回忆,也向我揭开了许多当时的机密,使我了解了许多往事的真相。
1955年,我还是一个政治上很幼稚,一心沉醉于艺术之梦的天真青年。当一群我心目中敬重的革命文艺家一夜之间忽然都变成了凶恶的反革命,紧接着自己也变成了运动斗争对象时,我感到了巨大的惊恐和震动。虽然当时我并不能从理性上认识这一事件的严重性,更不可能懂得这对中国历史发展将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这个运动却使我这样一个青年的政治意识、政治情感和整个精神世界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档案中的第一份材料是剧本创作室的黄悌整理的。这不禁使我回忆起当年中国剧协剧本创作室的情况。
1951年,我和汪明合写的第一部反映抗美援朝的话剧《向三八线前进》,获得了东北军区文艺创作一等奖。1952年初夏,我和汪明从朝鲜前线回国以后,便调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创作组,和路翎在一起工作。路翎是一位很有成就的青年作家,我很尊敬他,我们同住一个小楼,朝夕相处,建立了很好的友谊。1953年秋,全国第二次文代会以后,从青艺、戏剧学院、中央歌剧院等艺术团体抽调了二十余名创作人员,组成了剧本创作室,由文化部艺术局领导,以后又划归中国戏剧家协会。老剧作家陈白尘任主任,成员有安娥、贺敬之、赵寻、蓝光、贾克、乔羽、刘沧浪、鲁煤等。我和汪明、路翎都调到了这个创作室。
我那时才二十三四岁,是创作室里年纪最轻的一个。这个创作室应当说是人才济济,老中青结合,体现了那个时代艺术创作的蓬勃景象。田汉的夫人安娥是我们的前辈作家,她创作的《卖报歌》《渔光曲》等是中国新音乐的经典歌曲,我小时候就喜欢唱。贺敬之是从延安来的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他参与创作的歌剧《白毛女》刚刚获得斯大林文学奖。赵寻、蓝光夫妇抗战时期就在演剧二队从事戏剧工作,1939年曾在延安参加《黄河大合唱》的首次演出,进城后,创作了《思想问题》等话剧作品。贾克、赵寻等集体创作的话剧《民主青年进行曲》,在刚刚解放的广大青年知识分子中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刘沧浪、鲁煤创作的《红旗歌》是解放后第一部表现工人阶级精神风貌的话剧作品,在全国各地上演后,受到文艺界的重视和广大观众的好评。歌曲《我的祖国》的词作者乔羽,当时作为一个年轻的歌剧作家,也在这个创作室工作。
胡风曾热情地称赞过这个创作室成员的许多作品。他从上海来北京出席第一次文代会时,和这批当时还很年轻的诗人、剧作家们有过充满友情的接触,他身上洋溢着批评家的魅力,深深吸引着大家。有一次,贺敬之、鲁煤、乔羽等创作室的年轻人在东安市场的“东来顺”招待胡风先生吃涮羊肉,大家举杯祝他健康,他却举起酒杯热情地说:“让我们为现实主义的胜利干杯!”胡风针对当时文艺创作上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鼓励作家忠实于现实生活,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生活。他举例说,托尔斯泰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巴尔扎克是个保皇党,但由于他们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生活的真实内容,便克服了自己思想的局限,都创作出不朽的杰作,这就是现实主义的胜利。他的这些观点对于渴望在创作上有所成就的青年作家们当然是很富吸引力和启发性的。
但是,胡风的文艺理论和当时代表党的权威领导者有着深刻的分歧,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几乎被一些理论家看成是一种“邪教”,胡风及其周围的人也被当做左翼文艺阵营中一个危险的派别。
1954年,周扬代表中央在文艺界内部召开胡风文艺思想讨论会,对胡风进行“批评帮助”。胡风坚持自己的文艺观点,于是对他的批评发展为对一种“主观唯心主义”文艺理论的公开批判。这时,毛泽东发表了关于《红楼梦》研究的批示,文艺界闻风而动,很快就从质问《文艺报》编者为何压制“两个小人物”,发展为对胡适思想的一次总清算。这两场大批判震动了整个中国知识界,每一个欢欣鼓舞地走进新中国的知识分子,到这时都不得不认真地思考着自己该如何脱胎换骨了。
1954年这一年,是路翎写作最勤奋、最富有成果的一年,也是他发表作品最多,而遭受批评最凶猛暴烈的一年。他被当做胡风理论的体现者,“要批透胡风的理论就要解剖路翎的作品”。我看到,这一年中路翎的神情经常是紧张而痛苦的,他的一双大眼睛常常流露出不安和惊恐。他不停地吸烟,平日极少说话,整天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有一天深夜,他来敲我的门,邀我一同到东单的馄饨摊上吃夜宵,切一碟腊肠,要一盘豆腐干,喝一大瓶“二锅头”。这时候他就用无奈的语气痛苦地笑着说:“你看到×××的批评文章了吗?还有××的那篇……”他垂下头,一口吞下一杯酒,说,“这样的批评只能扼杀文学的生命……真没有办法,……喝吧,我们不去管它……”我内心充满了对他的同情。我觉得我是理解他的,我当时真不懂,为什么一些文艺工作的领导人如此憎恶这样一个难得的优秀作家呢?后来我才知道,这年冬天,他埋头写了一篇答辩文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
1954年12月8日早晨,创作室副主任李之华叫我和他一起到青艺剧场三楼小舞厅出席文联和作协主席团扩大会议。这是会议的最后一天,在前几次会议上,胡风作了长篇发言,路翎也针对批评作了答辩。
没有想到,剧场楼顶的小舞厅里,这一天竟聚集了中国文艺界的名人巨头,我参加的是一个后来载入中国文艺史册的会议。走进会场时,冯雪峰先生已经孤零零地坐在长条桌边了。他旁边的座位空着,我有礼貌地走近他,叫了一声:“雪峰同志,您好!”他睁开眼向我点了点头,我便坐在了他的身旁。雪峰先生是我最尊敬的前辈之一,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49年上海一个酷热的夏夜。上海解放初期我在华东团委《新少年报》工作,经常给唐弢先生主编的《文汇报·磁力》副刊写稿。七八月间的一个下午,我给唐先生送稿子,他看完后说这篇稿子最好在雪峰主编的《文学界》副刊上发表。他留我吃晚饭,然后一起去见雪峰先生。我们坐了一辆三轮车到虹口的一个弄堂里,在一幢小楼的凉台上,雪峰先生和魏金枝先生正在喝茶谈天。雪峰先生和我谈了一些文艺现状,指点我针对现实情况写文章。我那年十九岁,雪峰先生对待青年亲切谦和,没有一点大作家的架子,使我觉得他身上闪现着鲁迅先生的影子。
这一天,雪峰的情绪显得很沉重,袁水拍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质问文艺报编者》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谁都看得出,这绝非袁水拍的个人行为,而是大有来头的。雪峰先生一直闭目而坐,我注意到,除了丁玲走进会场时他俩打了个招呼外,他同谁都没有点头。即使郭沫若、茅盾、周扬等一群人从他身旁走过时,他也没有睁开眼。后来阿英先生进来,坐在条桌的对面,正对着他。我便顺手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这两位前辈倒茶,没想到雪峰先生竟客气地站起身来向我致谢,使我大受感动。
这一天我没有看见胡风。会议先是继续发言批评《文艺报》,李之华发言,对《文艺报·内部通讯》未经组织核实就发表了一封批评我的来信提出意见。接着是郭沫若讲话,他按照中央的部署提出了对胡适思想的批判和与胡风的分歧。最后周扬作了长篇讲话,他扬起手,用湖南话庄严地高声呼喊:“我们必须战斗!”他以一个斗士的姿态宣布:与胡适学术思想、与胡风文艺理论的分歧,已经变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场阶级斗争!
散会以后,路翎脸色苍白,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他的答辩文章《文艺报》已经同意发表。没有料到,形势变得更加严峻,他那篇自认为逻辑严谨论证有力的答辩,不过是向即将开展的更大规模的批判运动送上了又一份“反面教材”。
从这天以后,路翎就不见了。大约一个月以后,我到文化部送交代材料,恰遇路翎被几个人押送着走出文化部大门。匆匆相遇,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前额垂下了一缕白发。那年他三十二岁。
从1955年春季开始,批判胡风的主观唯心主义成为文艺界政治学习的中心。形势越来越紧迫,创作室每周召开两次学习会,人人都联系自己批判胡风。就连那些曾经和胡风碰过杯的年轻作家们也无不痛心疾首,痛悔自己受了胡风蒙蔽。我和汪明的处境很尴尬,谁都知道我们和路翎关系密切。我几次发言批判自己的作品,挖掘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胡风思想的影响。但不幸的是,我检查得越认真思想就越混乱,情绪越紧张惶恐表达得就越语无伦次,越讲越讲不清,问题也就越复杂越严重。大家纷纷指责我遮遮掩掩、认识肤浅、态度不端正,认为我思想上割不断和胡风的联系,不能过关。
现在从档案里发现,我在1953年写的一个剧本手稿《祝福人们》和我在1954年《长江文艺》第7期发表的一篇文章《单纯和美及其他),都被当做我宣扬胡风文艺思想的罪证,编号存入了档案。
《祝福人们》写的是一个工厂幼儿园的故事。工人在生产中发生工伤事故,他们的孩子便成了孤儿。我写了这些孩子的不幸,想表达应当珍爱工人的生命,人和人应当互相关爱的主题。这个剧本写得很幼稚,它受到的批评却很严厉——宣扬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抽象的人类之爱,和胡风反动思想一脉相通!
《单纯和美及其他》是我读了苏联作家戈尔巴托夫的剧本《上一代》引发的一点议论。文章一开头就说:“它的力量全在于真诚。而真诚便是最大的美。生活原来就是这样朴素地、自然地表示着自己的美的,而艺术越能接近生活,就只会越单纯,越平易,越使人亲近,越使人觉得它美好。”文章还提到:“戈尔巴托夫的剧本提醒我们,应该多从生活的平常现象里去认识它的意义,应该多从人民的纯朴的爱情里去感受诗情的理想和美。我们的很多作品常常是由于太明显地看出了作者的‘宏大志愿’而感觉不亲切。这宏大的志愿是生怕把我们的时代和人民写得不伟大,便故意去制造‘伟大’事件的纠葛,给人物插上‘英雄’的标记,宁肯抛却单纯和美。”这些议论都被当做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当做是对胡风反动理论的传播。据说这篇小文章在三十多年后的1982年,被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美学向导》选用,列入《我国当代美学论文要目(1949~1981)。而在我的档案中,它却是我的一项反革命罪证,编号“物证019号”。
我记得当时对胡风理论的分析批判主要有这样几个内容:如胡风说“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诗”,批判说这实质上就是阻挠作家参加革命,阻挠作家到工农兵的火热斗争中去;胡风提出可以表现“精神奴役的创伤”,批判说这是否定中国劳动人民的革命性,是对革命人民的极大诬蔑;胡风提倡“主观战斗精神”,批判说这是未经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我扩张,是与革命的集体主义精神相对抗的极端个人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而胡风极力主张的现实主义,批判说这是为着反对马列主义世界观,似乎作家只要忠实于生活,没有马列主义世界观的指导也能写出好作品等等。
现在大家都会看清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上纲上线,但我当时为着表现自己已和胡风文艺思想划清界线,便按照这个思路写了一篇批评路翎的剧本《英雄母亲》的文章,《剧本》月刊安排在当年6月号发表。
不料,文章排印过程中形势突变。5月13日,《人民日报》公布了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一批材料,同时公布了胡风的《我的自我批判》,报上的大字通栏标题是:“提高警惕,揭露胡风”。文艺思想的争论已上升为政治斗争,而我的批评文章还停留在文艺思想的讨论上,这又成了活靶子。《剧本》月刊接着就发表了对我的文章的批判文章,指责我有意模糊人们对胡风集团的认识,是在“掩护胡风集团退却”。
5月25日是一个难忘记的日子。这是胡风集团第二批材料公布的第二天。我又接到通知出席文联和作协主席团的扩大会议,地点在东总布胡同贡院西街出版总署的大礼堂。这次会议规模很大,整个礼堂坐得满满的。首先由文联主席郭沫若讲话,他的语气极为严厉,把胡风说成是隐藏在内部进行破坏活动的敌人,声言对这些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必须镇压,而且比解放初期镇压反革命要更严厉。然后他宣读了开除胡风作家协会会籍和撤销他一切职务的决议。全场近千人,鼓掌通过。
接着,一个个发言者上台,慷慨激昂地声讨胡风。当李希凡上台时,周扬特别高兴地向大家介绍:他就是毛泽东表扬的那个敢于在《红楼梦》研究中批判大人物俞平伯的“小人物”,是“马克思主义的新生力量”!
忽然,一个身材瘦弱的书生主动上台要求发言,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不识时务地为胡风辩护,结结巴巴地说:“胡风不是反革命……他是学术思想问题……”这就是《欧根·奥涅金》的译者、美学家吕荧先生,也是那位“小人物”在山东大学的文学老师。吕荧的话还没说完,全场就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吼声,那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我看到吕荧不屈地站在讲台上,满脸淌着汗。我定定地看着,直到他被高声呼喊着口号的大理论家张光年愤怒地揪下台去。
最后,周扬讲话。他讲了很多,我至今没有看到这次讲话的记录材料,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有这样一些话:“不久前苏联作家协会开除了两个作家的会籍,一个是苏尔洛夫(剧本《曙光照耀着莫斯科》的作者),还有一个是酗酒成性、道德败坏的诗人维尔塔。现在我们也开除了两个作家的会籍,一个是胡风,一个是道德败坏的孔厥(《新儿女英雄传》的作者之一)”,“苏联揭露了一个暗藏在克里姆林宫里的医生反革命集团,现在我们也揭露出了一个暗藏在文艺队伍里的胡风反革命集团”。他还特意极为自豪地告诉大家:“毛主席对我讲,我们编的这个胡风集团的材料和写的按语,应当送到苏联去得斯大林文学奖。”这些话给我的印象是,苏联是中国的榜样,苏联怎么做,中国也怎么做。
这次会议以后,肃反运动开始了。几天后创作室派人来强迫我搬家,由青艺宿舍搬到北新桥大二条49号院里一间约八平米的小屋。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路翎的隔离室,几天前他刚从这里被公安部逮捕。我搬来后就失去了自由,隔离反省,由一个共青团员小李监视我。我的朋友汪明、田庄、蔡亮、陶冶等相继被隔离审查,“小家族”成为文艺界肃反运动的一个重要案件。
1950年12月,我和汪明一同过鸭绿江到朝鲜前线,所属单位是沈阳东北军区后勤政治部文工团。我从1951年初起在《文艺报》发表文章多篇,有《渡清川江》《完整的人》《和英雄们相处时想到的》《为战斗者才能为诗人》等。不想1953年我回到北京后,《文艺报》编辑部收到了一封以“后政文工团”名义写的信,揭露我在朝鲜的种种恶劣表现,如在前方怕死保命,躲在山洞里写剧本;不遵守部队纪律,和文工团一个女同志谈恋爱;到后勤医院慰问伤员时,用毛巾捂着鼻子……写信的人叫丁帆,他当时是文工团的教导员。不管他写这样一封信出自怎样的动机,对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作者,确是很凶狠的一击。由于这封信盖的是文工团的公章,《文艺报》编辑部格外重视,就在其《内部通讯》上登了出来。而按照当时的惯例,既然是以组织名义写的信,内容又不属于一般的文艺批评,而是涉及一个人的表现,编辑部理应首先同我所属单位的党组织取得联系,征求意见后再决定是否发表。这件事剧本创作室领导对《文艺报》很不满意,才由副主任李之华向他们提出意见。
这封信也涉及到汪明,他很愤慨,给当时担任后勤政治部宣传部长的楼适夷写了信。楼适夷答复汪明的信便也装进了我的档案里,估计是肃反时汪明交出来的。
二.隔离审查
我被隔离起来,关进一间斗室,从此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这时,报刊和电台对胡风的愤怒声讨真是铺天盖地,全中国弥漫在呛人的阶级斗争的火药味里。我的神经处在极度紧张和焦虑中。我不能自由行动,吃饭由小李陪着,理发、洗澡都要经过领导批准,也要小李陪同。我去理发,小李就坐在理发店门口;我去洗澡,小李就站在澡堂门外,像我的影子一样紧贴着我。最使我胆战心惊的是连续的夜间审问。经常审问我的人有赵寻、蓝光、李之华、范景宇等人。范景宇负责记录,现在存放在我档案中那一页页写在小笔记本上字迹潦草的十次夜间谈话记录,就是他留下的笔迹。谈话一两次后,他们没有得到预期的回答,便在剧协机关召开群众斗争会。斗争会由秘书长李超主持,对我施加压力,晚上接着谈话,看我的立场态度是否有了转变。我仍然顽固,便再开群众斗争会,晚上再接着谈话。在连续紧张的斗争和审问中,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我的朋友们也都自身难保。现在我从档案中看到了当年田庄专案组抄送剧协五人小组的几份密件,才知道田庄被隔离审查后,在日以继夜的“连续作战”(实为“逼供信”战术)的折磨下经受着比我更大的痛苦。其他几个朋友的命运也大致差不多,但没有材料放进我的档案,只留下了几份他们所写的检举我的材料,作为我的罪证收藏着。但我后来知道,当中央美院忽然把蔡亮从教室里拉出去禁闭起来,责令他交代和胡风反革命的关系时,这个还只有二十岁的青年学生吓得浑身颤抖,大哭起来。陶冶这时正随郑振铎、周而复率领的文化代表团出访印尼,还不知道国内已经刮起了政治运动大风暴,他高高兴兴回到北京,刚下飞机,便走来两个人把他带回文化部,命令他不准回家,立即交代胡风问题。他大吃一惊,吼了起来:“我不认识胡风,交代什么!”对方立刻脸色一变:“老实点!”同时亮出了公安部的搜查证,“立即交出杜高等人的密信!”他吓得再不敢做声了。等到带他去吃饭时,看见同时带来坐在一桌的竟是鼎鼎大名的聂绀弩和吕荧两位先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陷进一个可怕的重大政治案件之中了。
对我的审查完全是按照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模式进行的:首先是把我和几个交往密切的朋友汪明、田庄、陶冶、蔡亮、罗坚等定为一个小集团,名称是“小家族”;接着确定这是一个政治性的小集团,是受路翎指挥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外围组织,因而要追查出这个小集团的政治纲领、政治野心和组织活动等等;然后进一步查证这个小集团的成员都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像胡风集团的材料中揭露出的那些人一样,有中美合作所的特务(指诗人绿原)、有国民党军队的教官(指理论家阿垅)等等,所以我们这几个人中也必定要挖出国民党、三青团来,最理想的是挖出一个中统特务来,说明我们是一群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从而证明运动领导者的政治洞察力是何等敏锐。
胡风的私人信件通通成了反革命罪证,因而我和朋友们的所有信件也被勒令交出,以供专案组从中寻章摘句,巧妙地组成“小家族”集团的一套“家规”和“暗语”,作为反革命的罪证。
肃反运动的领导者和负责审问我的人,加上一个到外地进行调查的李悦之,他们大概就是我的专案组了。剧本创作室的另两位成员则是斗争我最猛烈的积极分子。这些人平日都是我尊敬的党员剧作家,现在一个个都变成我最惧怕的政治运动家了。
对我的审问和追查集中在三个方面:一、“小家族”成员的反动思想和路翎的关系;二、我在历史上与国民党的政治勾结;三、“小家族”的政治阴谋和组织活动以及腐朽的生活方式等。我就在这不停息的审问、斗争、交代、写材料的煎熬中苦挨着隔离审查的漫长日月。
这个小院子的正房住着剧作家贾克一家。贾克后来也担任过创作室副主任,但那年没有参与肃反运动,正在专心写一个叫做《女工》的剧本。他常常在院子里踱步,偶尔见到我,当然不理会。院子对面的一间小屋里住的是剧作家鲁煤刚从乡下来的妹妹,帮忙带他妻子刚刚产下的小女儿。鲁煤这时也被当做胡风分子在另一个地方隔离审查。我至今不明白,难道这个可怜的婴孩从一降临人间就知道她的父亲正遭受厄运?她整日不停地啼哭,而且哭声特别凄厉。我呆坐着,整夜整夜地伴着她的哭声,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发白……
我陷入绝望和极度惊恐中,不止一次地有过越墙逃跑和一死了之的念头。我每天不停地写交代材料,拼命回忆自己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和朋友们交往中的每一次谈话,总怕写得不够详尽,不够深刻,批判不够有力。我以为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就会证明我们确实没有什么政治企图,不过是一群年轻人平日交往中的闲谈嬉闹。但是专案组每次来拿材料时,总是留下同样的一句话:“老实点儿,你还有重大问题没交代!”这句话确实令我恐惧万分,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几乎所有运动中的所有被审查者都会听到同样的训斥。
有一次,监督我的小李带我去洗澡。毕竟都是年轻人,走在大街上就聊起天来。小李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无意中向我讲述了路翎被捕的情景:一辆黑色小轿车驶进小胡同,下来两个着便装的公安干部,让他把他们带进了我现在住的这间小屋。路翎看到逮捕证后,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把桌上的稿纸和笔匆忙塞到一个脸盆里,然后端起它,垂着头仓皇走出小院。
这天以后,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时时刻刻在警惕有没有陌生的脚步走进小院,很害怕也会遭到与路翎同样的命运,不然为什么单单把我关进这间小屋来呢?我开始特别敏感地注意来拿材料的范景宇的眼神和表情,企图找到一点暗示。但是他的脸始终是木然的,而且他在小屋停留的时间特别短。
冬天到来的一天早晨,刮起了大风,我看见一个女人披着一件蓝色大衣,推着自行车走出小院。我像触电一样地吃了一惊,因为她披的正是我十分熟悉的路翎的那件大衣。路翎1953年和汪明、李维时一同到过朝鲜前线,凡到前线的每人都发了一件老羊皮大衣,回到北京后,黄绿色的军大衣不适宜穿了,我和汪明不知道把大衣丢到了哪里。而路翎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他的夫人余明英把羊皮刷得雪白,把黄面子染成蓝色,穿上又暖和又好看,让我和汪明羡慕不已。这件大衣显然是路翎被捕时遗落在这里的。
我从幼年就崇拜共产党,把共产党人都看做我的亲人长辈,向往共产党将会创造出一个天堂般美好的新社会。但我一直生活在解放前的国统区,从来没有经历过革命队伍内部的政治斗争。我的表姐陈西和表姐夫潘开茨都是1938年到延安的老干部,我偶尔从他们那里听说过一点他们在1942年延安整风和抢救运动中经受的磨难,但总把它当成历史故事。我绝不能料到在革命胜利后的自由民主的新中国,政治运动竟会如此激烈。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提到一个人,不能不怀着深深的感激和敬佩之情提到当时创作室的另一位副主任田兵。在那样一个人人争相以无情的斗争来保护自己或求得信任的年代,田兵这位真正的老战士却表现出政治信仰的纯洁和人格的崇高。
我是在整整四十年之后才知道田兵为我而遭受打击的详情的。
我被隔离起来以后,田兵在一次剧协领导成员的会议上说,杜高是我党一位老同志的孩子,建国前才十几岁,从小就参加进步的演剧活动,怎么可能是特务呢?不要把他当做敌人,采取残酷斗争的手段。他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会议主持者的严厉驳斥,与会者也纷纷指责他思想右倾,和中央对抗,用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来模糊敌我界限,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丧失了革命立场等等。
几天以后,剧协召开党团员肃反动员大会,副秘书长孙福田作动员报告。报告结束时,他忽然对坐在长条会议桌另一头的田兵说:“你的历史也要审查,你的叛党问题还没有查清楚。”会场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到会的人都转过脸望着田兵。只见田兵再也忍不住愤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冲着孙福田说:“你胡说八道,我没有一天离开过党的队伍!”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场面。几十年后,当时在场的友人陈刚告诉我,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平时温和厚道的田兵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两眼圆瞪,面孔铁青,愤怒地吼叫着。
一个星期后,田兵被调离北京,到遥远的贵州担任文化局副局长。
1979年春,我平反改正,重回剧协工作,田兵来北京开会,我们见面了。田兵说了许多安慰我并鼓励我的话,我感觉很亲切,但有关自己的遭遇他却一字未提。他为我而受到打击,我竟一直不知道。又过了十多年,我到贵阳开会,又和他见了面。他刚从医院回家,显得衰老多了。他见到我很愉快,我们回忆起往事,谈起许多老朋友,但他仍然没有提及自己的遭遇。
1998年10月,我从《中国文化报》上读到女作家柯岩一篇很感人的散文《不能忘记》。在这篇充满激情的文章里,作者叙述了诗人田兵的坎坷经历和坚定的人生信念,披露了他在肃反运动中为了“保护一个青年作家”而遭受打击的经过。这使我对田兵高洁的品格更为敬佩。
田兵是1938年参加八路军山东纵队的老战士、老党员,参加过开辟冀鲁豫抗日根据地的战斗。1942年在与日寇的拼杀中被俘,后与战友们一起组织暴动,夺枪越狱,受到军区司令部的通报表彰。1940年在鲁西区党委开展所谓“肃清托派”的政治斗争中,他被打成“托派”分子,险遭活埋,杨勇将军挺身相救才使他幸免于难。出生入死的战斗生涯不仅磨炼出田兵坚毅的个性、无私的品德,还使他成为一个为真理而歌的热情诗人。
我想,只有一位老战士,才敢于仗义执言,无所惧怕;只有一位蒙冤者,才深知政治运动的严酷;只有一位诗人,才能以宽厚仁爱的胸怀对一个青年的命运倾注真诚的同情。
2002年6月25日,我正躺在北京一家小医院的病床上,望着淅淅沥沥的雨飘洒在玻璃窗上,忽然电话铃响,我的朋友文学评论家刘锡诚告知我,田兵已于昨天在贵阳病逝,他正要发出唁电。我请他代我加写了这样一句:“田兵的逝世,是一个崇高的人走完了正直的一生,回归永恒。”
窗外的雨在飘落。很少下雨的北京,这一天雨却下个不停。
我在恐惧中熬过了1955年,肃反运动的高潮似乎过去了,公安部再没有来人,专案组的人也不大来找我了。我仍被隔离在49号小院里,等待审查结论。我不能让时光荒废,便加紧自学俄语,逐渐能够阅读俄文报刊。没有想到,这又在下一个政治运动中给我带来了新的灾难。
本文选自《又见昨天》,杜高/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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