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 者 |
边疆效力
下篇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一切为了活命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算是度过了生命的危险期。但浮肿更加厉害了,下肢肿得像块沉重的铅,小腹也肿胀得鼓起,动作不便,睡觉连翻身也困难。这时,我熟识的何大夫已释放出来,回到医院。他来看我时说,我倒下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多,而脑供血严重不足,造成休克、假死,倘若在12小时之内不进行抢救,那就是真死了。他庆贺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住院期间,家里得到通知,吴仲不在家,是大女儿先来看了我,带来了点吃的东西。邻居唐金花也来看了我。吴仲到星期天回来看我时,我的病室(是专门给犯人住的)有人监视着,只在窗外探视了一下。好在在周院长的关照下,我得到认真的治疗,生命力有所恢复。但浮肿和腹胀如鼓的问题仍不能解决。何大夫说,这是严重缺乏营养的必然结果,恢复还有一段过程。也许是周院长跟公安人员说了,我这人肯定不能劳动了,公安局便以保外就医名义,准予保释。我的邻居唐金花当时是居民小组的组长,愿意给我担保,我便在6月里被释放出来。这时,银川已来人调查“双反”运动的案子,对错抓错判的要纠偏,政治空气稍有缓和,这也是我之所以能得到释放的原因吧。
离开正常的社会生活近一年,我出来后看到的世界,又大有变化了。所谓的“自然灾害”达到了高潮,职工的口粮减掉一半,每月食油每人仅4两(老制16两为1斤)。我才知道,我在狱中家里送来的东西,都是家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倒霉的是,家里还被人骗去吃的东西,说是我叫他来拿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时的社会群体,人人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吃,做梦也梦见吃。为了能填饱肚子,什么怪事都有。吴仲曾告诉我,她下放劳动的那个村子,有个成分很好的青年农民,有天当着众人的面,发疯似的去砸破人家的玻璃窗,爬进去拿人家的东西,他不跑不逃,就等着人来抓他。为什么?他就是想被抓去坐牢。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劳教农场有得吃,他愿意用自由来换取肚子饱。我感慨不已,“围墙”里的人要想出来,理所当然嘛;外面的人要想进“围墙”去,却是大为奇特的社会现象。
幸而这时市面上已开始有了高价食品。高价点心就是最引起轰动的一种。这种点心就是类似月饼那样的,用糖和油作馅的饼,中卫人叫“点西”。“点西”有三种价位,最高是6元1斤;其次是4元5角;再次是3元5角。卖“点西”的店铺,整天挤满人群,许多人倾家荡产也要买来过过瘾,填饱肚子。好在只要有钱和粮票就能买到。有的人迫不及待,买来就在店门口大嚼大吃,把1斤“点西”吞下去,说还没尝着是啥味儿呢。有的却不同,手捧着“点西”,细细品尝它的珍奇美味,可是运气不好的就遭抢了。买不起的人,顺手抢夺别人手里的“点西”,也是不跑不逃,当场就把“点西”吞到肚里,不管人家怎么骂他打他,他只管吃,吃完为止,被抢的人也无可奈何。我的大女儿为了挤进人群中去买高价点心,竟被人把身上刚领到的16斤粮票(一个月的口粮)偷去。这真是天大的事故呀!她妈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在家里找出从上海带去的四床蚊帐,托人换得了10多斤粮票,才解决了难题。
饥饿,是人间的悲剧;但吃得过饱,也会发生惨祸,这我是亲眼目睹的。从监牢里放出来的人中,我认识的,而且在狱中曾帮助过我的那个南京人,竟在放出的当天就“胀”死了。因为家里人可怜他,尽量让他吃好东西,他一气就吃了一只鸡,两斤馒头,肠胃能受得了吗?还有一个姓马的医生,是吴仲认识的,也是在“双反”运动中抓进去的,也是在放出的当天,吃得太多,当场倒地而死,说是肚肠给胀破了。这种违背常识的悲剧竟发生在医生身上,更是十足的悲剧。
这些事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保持沉默,好像没有这回事。咱们中国老百姓,确实本分老实。历史上每个朝代都有饥民造反的,可那时却没听说有造反的,只是治安情况差些。铁路沿线抢钱抢粮票的时常有,还有为了得到10多斤粮票而杀人的,都是小打小闹的个人犯罪行为。
我们家也遭了偷盗,损失惨重。我们刚来中卫,就租了间环境较好的大房间,邻居有上海同来的出版社同仁,还有上海移民唐金花一家帮忙照顾,安全不成问题。但我被抓去不久,我大女儿列丽也被停学,弄到什么修配厂附属的修车小店当学徒,小女儿跟妈妈住乡下学校里,家里没人就锁着,每周六大家才回来团聚。不知怎么着,大女儿上级厂的头头看中了我们这间房,要派什么用场,马上就叫搬家,而且在住房主人吴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喊了几个工人就把家搬了,搬到一处十分偏僻的角落。孤零零地只有三间分开独立的房子,品字形排开,周围没有人家。我们这间在上方当中,另两间还没有人来住。我大女儿究竟还不大懂事,就用普通锁自行车的锁把门锁住了事。等周六吴仲走回家来一看,衣柜门大开,里面较为值钱的衣服,如我的呢制服、呢大衣、毛毯等等,都席卷一空。幸存的只有一只皮箱和书橱里的书。当下去报了案,可哪会有什么结果!虽然明知这和搬家的工人有关(这些衣物大家都看见的);根本的原因在于被强迫安置在这种毫无安全保障的地方,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我被释放时,吴仲总算已摘掉右派帽子,调到城里第二中心小学来了。学校就离新的住屋不远。这样,带着小女儿,我们一家才团圆在一起。虽然我虚弱有病,家里又遭盗窃,很不幸,但终于一家人能在一起,每顿能吃上一碗面疙瘩,也就过得去了。这时,自由市场上的东西多起来,土豆、南瓜、卷心菜、葱蒜等,都能买得到(价钱稍贵一些)。宁夏人最可意的“油饼子”,花两三元钱也能买到一个。麦粉掺和草籽的炒面,四元一斤。总之,有了自由市场,问题就好办多了,我家的伙食也大有改善。每天有水煮卷心菜蒸白面馒头,或花样面食,还随时买点高价点心或其他食品,我们已感到十分满意了。当然,光靠吴仲的工资是不够开销的,吴仲就把幸存的皮箱里的衣料、手饰等较值钱的东西卖掉,来换吃的,补充营养,一切为了活命。
我的体力逐渐有所恢复,但还是腹胀如鼓。这时,银川政法部门有人来我家,向我说,调查了我在“双反”运动中的案子,是错案。三条罪状都不能成立。这次只是口头通知,以后还要发正式文件。“吁——”,我吐了口长气,一场恶梦总算醒来了,虽然在这场恶梦中几乎葬身沙窝。8月份,中卫的公安部门也宣布我解除管制,我又回到“公民”的行列。
接着,县里召集了尚未摘帽的右派集中学习,大约有三四十人,上海、北京的占三分之二。我所熟识的胡、何两位大夫都在。他俩劝我,何必在这里苦熬呢?腹胀是腹水的原故,本地的医疗设备很难查出病因,你不如回上海治疗!我接受了这个忠告。何大夫为我开了证明,通情达理的统战部马部长也给予支持,有关部门才批准去外地疗养。吴仲变卖了她母亲留下的最后的遗物——一件狐皮袄,给我作路费。在1961年的10月份,我终于乘上包兰路火车,经北京奔向上海。
事前,我曾写信给上海的叶帆、刘哲民和李俊老。叶、刘二人是老朋友了,先联系一下,好为我解决住宿问题;俊老是特别关心我的老领导,我西去宁夏混了3年,理该让他知道一点我的情况,到上海后肯定要去拜见他的。但前途茫茫,一切都是未知数。使我想起解放前到处流浪、毫无把握地闯码头的情景。
说巧也巧,列车到达北京站,一出站就碰见了刘哲民,同王冶秋在一起到站送客。刘哲民是因为郑振铎的一批图录,来北京文物出版社商洽出版事宜的。他一见我,说“长胖了”,他不知道是浮肿。王冶秋是国家文物局局长,我是初次见面。刘哲民问我需要什么,我说肚子饿。他说,那好,我请你吃烤鸭。但那天却是初次见面的王冶秋作的东。这一顿烤鸭真能解决问题。这之前,哪怕肚子吃得胀鼓鼓的,还仍感到饿、馋,没完没了。吃了这顿饭以后,那种馋相就消失了。
刘哲民还给我“吃”了颗“定心丸”,说俊老曾向罗竹风(上海出版局局长)提到,上海缺少有水平的古籍编辑,把何满子送出去很可惜。刘哲民和罗竹风私交好,所以我相信他的话。我这般光景回上海,我想俊老会同情我、帮助我的。于是,我带着这点信心回到了上海。
从上海治病到孤注一掷
我一生的命运,确实与政治局势的变化息息相关。如果我不是在1961年,而是再过一年才回上海来续上原来的社会关系,我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上海了。1961年10月,我从宁夏中卫回到上海治病,正处在国家经济调整时期,就是贯彻“八字方针”的时候,政治上也较为宽松。开“神仙会”:“白天看戏,晚上出气”,这样的气氛,自然对我有利。我向俊老和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另两位领导谈了我的情况后,他们都表示同情与理解。为体现知识分子政策,他们经过商议,决定要帮助我治病,养好身体,给我一定的工作条件,作为安置生活的保障:一是给办公室,同也是刚从外地回来的罗良能一起,为《辞海》写条目,每月送一百元作生活费;二是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每月写一篇活页文选,参加审稿,稿费作医疗费(约有百来元)。这样,我便能在上海生活下去了。
首先,当然是治病。当时我的症状,除了浮肿,主要是小腹积水,全身无力,有时气喘,呼吸困难。医生说,首先要查清腹水的病因。这就用上了当时刚引进的一些新科技医疗设备,如放射性同位素、超声波等等。使用这些设备费用都很昂贵,而我,没有公费劳保,全得自己掏钱。幸亏我就诊的瑞金医院是上海“二医大”的附属医院,“二医大”的前身是震旦大学医学院,不少主任医师拉得上是老同事关系,这给了我很多方便和优惠。有的检查就作为医院实验项目,免费或减费。但一个多月检查下来,诊断仍不十分精确,疑为“腹膜炎后遗症”。以后试用了多次小腹矿浴和红外线冶疗,腹水才渐渐消失。前后经过3个月,到1962年春天,才算完全康复。
我一直住在叶帆家。叶帆的妻子王琳,也是我在解放前流浪生涯中的老朋友;他俩的母亲两位老太也同住在一起,对我如同亲人;5个女儿1个儿子,都把我当至亲伯伯。我生活在这样一大家人当中,感到十分融洽、惬意。同叶帆更有说不完的话,“欣赏”不尽人间的趣闻轶事。
可是我不能不考虑到以后,要在上海留下来,必须把宁夏的关系转回来。我知道这是很复杂、难办的事。但想到当时政治空气比较和缓,也许有希望。果然,俊老和罗竹风局长都支持我,要我打报告,再由他们转给市委批。我相当乐观,以为这事有希望了。1962年秋天,吴仲也带着孩子从宁夏回到南方来了。她是响应国家号召,为国家分担困难,精简退职回来的,落脚地是我的老家——浙江富阳龙门人民公社。在离开中卫前,吴仲处理了全部家当(家具),卖的卖,送的送,除随身行李,就搬回来几大箱书和一台立柜式收放机(收音机、放唱片)。就是说,宁夏那边已经空无所有了。她告诉我,在她去办退职手续时,那边要她把我的组织关系也办退算了。她没有同意。这真是关键的一着棋。如果她代我办了退职,那我就只有落上老家的农村户口,以后再没有文革时被赶回老家、再落实政策回到上海的事了。那我后半生的经历又当改写。我这个艰难的跋涉者,一生的后半部分将是终老在黄土地上了。
这里再继续说我想调回上海的美梦。不消说,这美梦很快就破灭了。1962年10月,八届十中全会一开,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切都完了。而且,一件件不幸的事接连落在我头上。首先是叶帆的死。我的至交朋友叶帆突然猝死,对我打击极大。从此,在友情世界,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最可宝贵的支柱。他的猝死,也好像对我即将到来的面临生死厄运,是一种不祥的预示似的。另一件不幸的事是,我不能在上海呆下去了。在这之前,上海出版局决定出一套通俗丛书,俊老让我写一本《节令风俗故事》。我花了两三个月功夫,写成了六七万字的一本小册子。我知道,节令风俗牵涉到历史文化,很容易出问题,而且康生又早提出了批判厚古薄今的问题。所以,我每写一笔,都小心谨慎,注意“消毒”和批判。在印出3万册之后,市宣传部长张春桥突然一棍子打下来了,说:这不行,是引导工农群众向后看嘛!是谁搞的这玩意儿,要追究责任!本来,俊老是要我接着写另一本书的,现在当然不成了,还要承担“责任”。幸好俊老是仁厚长者,全部给我“顶”了,说这本书是他的主意,与旁人无关。我还能再要求什么呢?这时我唯一可走的路,是暂时回到浙江老家。
临行前,我去向俊老告别。俊老说:你的关系还在宁夏,你还是暂回宁夏的好,组织关系不能丢。人总是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等到有机会,会设法把你弄回来。俊老还托舒新城(老中华书局的主编、出版界闻人)写封信给齐燕铭,让我带去,经过北京时去见见当时任国务院副秘书长兼文化部副部长的齐燕铭,因为他又是国家古籍整理规划小组的负责人。俊老自然是为我考虑,看是否能对我有点帮助。俊老还给了我一笔稿费作路费。俊老始终爱护知识分子的情意使我十分感动。
我在老家住了一段时候,挨到12月才出发到北京。我去看我二哥,他不在家。他是革命军人,我不便住他家使他受牵累,便住在刘哲民介绍的文物出版局招待所。去拜访了齐燕铭,他和我谈了约半小时,还让我参观了他的书房。我早明白,在这样的政治形势下,我的问题是绝无可能得到解决的。我继续西行,一路黯然神伤的情景,就不用说了。
12月底到达中卫。原来我们那间屋子别人住了,我就去找原来的邻居朱平家。他是同去宁夏的原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的校对,他的妻子张耀英,在新华书店工作。两位很够朋友,招待我在他们家住下,管吃管喝。我开始奔波解决工作,即吃饭问题。先到原来的单位商业局,对方说,半年病假没来续假,已自动除名了。不理睬我的申请。找了组织部,也不解决问题。一直关心着我的何大夫,还有另两位热心的上海“哥们儿”,陪我一道去找统战部马部长。马部长向来有人情味儿,听了我说明情况,认为我的关系仍在商业局,商业局不能不管。在他的建议下,商业局同意我留下了,但派给我什么工作呢?要我每天推车到黄河北岸去卖杂货,当货郎。没有工资,货物先发给我,卖出后交款,自负盈亏。这种活我怎么能干呢?是赶羊上树呀!我一辈子哪怕再穷极潦倒,也从来没有与交易买卖沾过边,这不等于仍旧不给我饭吃么?我拒绝了。
于是,我又乘火车跑到银川找有关部门,想争取得到一个我所能胜任的工作。在银川,有好几个吴仲单位的老同事,这当中有我们特别熟识要好的老邻居薛元凤和何华芳。他们对我热情相待,薛元凤还以她记者的关系,提供我一些可走的门路。可惜,这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劲。我成了这世上多余的人,或者可以说:不算人,至多也只是一个没用的废物罢了。
此时此刻,我又面临生死的问题了。去死,我不甘心;逃出边境到国外,我想过。我凭着懂一点法文,拼死去闯天下,觉得也未尝不可,比这样窝囊地死更有诱惑力。但我有家小老母,不做到最后的拼搏,我何能出此下策!在绝望和万般无奈中,我想起了上海的文教书记石西民。解放前两年我在南京作记者时,到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去采访,曾见过石西民。谈起来,他知道我发表在《新华日报》上的一些文章,特别是歌曲《冼星海悼歌》;他主编的《群众》也发过我的稿子。在50年代初期,我同南京新闻界朋友毕群通信时,曾告诉他,我写了个《冼星海传》的电影剧本。毕群同当时在南京作市委书记的石西民很熟,一次谈到冼星海,毕群就告诉石西民我写《冼星海传》的事。毕群后来写信给我说:石西民还记得你在《新华日报》上发表的《冼星海悼歌》。还有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石西民对知识分子是有感情的。所以孤注一掷,写了封长信给他,坦陈了我的一切遭遇和想法。
不到一周,上海的电报来了,要我立即回上海,向出版局报到。这个转机,无异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有了这封电报,加上两天后又收到上海出版局的来信,我在中卫县办调动手续、办户口粮食关系等等,当然就畅通无阻了。这事在当时曾轰动了中卫。后来知道,上海调往青海、宁夏的有三四百人,能调回来的只有我和尚丁两人。在中卫,当然也是破天荒的新闻。我走那天,几乎我所认识的人都到火车站来送我,为我庆幸。我不禁感慨、迷惑,我演的到底是悲剧呢还是喜剧?
本文选自《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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