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 者 |
农村十二年
上篇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在农村劳动12年,又另有一番况味:无奈的贫穷,难耐的精神饥渴;但有家人的团聚,乡亲们的关照,日子就这么流过去,流过去……
家乡的独特风景
我在农村整整呆了12年。我必须讲讲我家乡农村的这个特殊环境。因为,我12年的乡居生活和遭遇,都和这个特殊环境有关系。
我们那个村子,是浙江富阳南岸聚族而居的大村,有六七千人口。建立人民公社后,一个村就是一个公社。这里的居民大多数姓孙,属孙权的后裔,只有极少数外来人口的杂姓。封建时代延续下来的宗族意识很强,宗法势力始终有形无形地存在着。解放以前的封建、半封建时代,执政者的控制往往达不到农村,必然要依靠宗法关系来统治。宗法势力和封建政权统治,可说是犬牙交错,既有相互的补充,也有矛盾和抵制。地方宗法势力有时为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就会以各种方式来抵制政治势力。因为同族同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正如马克思所说的,有一层“薄薄的温情的纱幕”。在这样的“纱幕”掩盖下,农民与地主,阶级的区分有时是淡化了的。
这使我想到了西方的“公民社会”。在资本主义国家,一般都有一个与政权并存的“公民社会”。实际上也就是,一个统治秩序下的两个空间。在政权表现极不合理时,留给“公民社会”的空间太狭小,政权把人民压得透不过气来(比如纳粹德国的统治),“公民社会”就会加以抵制和调节,使矛盾得到一定程度的化解。我村的宗法组织,同样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比如解放前,我家因大哥二哥和姐弟都投奔新四军,参加了革命部队,成了国民党反动统治者的眼中钉,我母亲时常遇到勒索与迫害,都因有宗族农民的保护,得到安全解脱。土改时,我母亲成分划为地主,但她是县里有名的军烈属,加上她为人贤惠,人际关系好,在斗争地主时,很顺利地过关,而且不几年就摘去地主帽子。
我回乡后知道,大队支书是大权在握的“土皇帝”,在掌握分粮派款、入党参军、招工招考等方面,往往有生杀予夺之权。在权力网上,有一批人死心塌地跟随。文革初期还保持这样的局面。城市的红卫兵、造反派,绝大多数是学生、青年干部,反对的是“走资派”,与权力对抗;而我们村,还是大队在当家操纵。拿我们大队来说,造反派也主要是大队的基本骨干,加上几个劳动不好却喜欢赶热闹起哄的人。所以“破四旧”时,仍旧按“运动”的老模式办,先揪出四类分子来打。吴仲是摘帽右派,农村里很难找到第二个右派,于是,“摘帽”暂时作废,吴仲也就变成五类分子被揪出来了,还加了顶时髦的帽子——反动资产阶级分子。自然,这与当时大队暗里操纵运动的人有关。吴仲下乡后,为我母亲军烈属的优待权益问题,曾经得罪过大队党支书。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回乡后,户口落在哪个生产队,看来还经过周折和各队商议才确定的。我家四口都在四队,我想我也总会安排在四队的,结果我却落户到三队。一家人分属两个生产队,开头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各个生产队都劳力爆满,至于你这不能派多大用场的弱劳力,自然是不会受欢迎的了。四队负担了我家四个人,已经吃亏了,只好把我安排在三队,平衡了一下。逐渐我更了解了我村的许多实际情况。
我村人口多而“上作田”(即可耕作的田)少,是一大特点。土改前,地主的田地和山林多在外村和邻县。如一个大地主的山林,就在十里外的上官,山上产竹,他家就在上官设造纸作坊。土改后,那些境外的田地和山林,统划给别的公社,我们公社的“上作田”就更少了,大约每人平均不到半亩。所以虽然土质还不错,多数农民也一向勤劳耕作,一年的劳动所得,也实在没多少。特别是合作化进入高级社、人民公社,农民劳动积极性降低,大家吃大锅饭,大家一窝蜂出工收工,看来田间密密麻麻是人,实际上大家磨洋工。到“大跃进”时更不得了,青壮年都赶去烧土高炉炼“钢铁”去了,剩下来的老弱妇残,日夜加班“战斗”在田间。其实在田间轮流睡觉,有专人站岗放哨,干部来了就拿起锄头,干部走了倒头便睡。这也实在不能怪他们,人怎能不睡觉呢!
然而在这之前,公社的亩产卫星早已放出去了。据当时的大队会计说,公社也是迫不得已才放“卫星”的。别的公社个个“卫星”上天,你总不能不跟上吧。于是公社逼大队报数字,大队的会计报了两次扩大了的数字都通不过,说是比人家差远了,要他再想想,思想通了再来报。终于这位会计“思想通了”,报上了个天文数字,这才得到认可(别的大队当然也是“思想通了”报上的数字)。如此这般的瞎折腾,在三年困难时期得到什么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了。
吴仲比我早下乡了几年,一去就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在这方面比我了解得多。1962年,农村已实行和缓政策,除了自留地,还可以开“十边田”了,就是利用山边、屋边、田边、地边、河边等处的空闲地,种植农副作物,谁种谁收,来调济生活。也可以让农民搞点养鸡、养鸭、养猪等家庭副业了。这样,人们才逐渐缓过气来。我回乡那阵,家家都有自种的番薯和蔬菜,生活大多得到改善,但仍有一些人,在青黄不接时要借粮度日。
至于现金收益,那就谈不上了。每个生产队的强劳力,干一个劳动日的活,一般只有三四角钱,较好的队有五六角,差的队只有二三角钱。所以生产队一般人家所挣的工分,只能抵上分配到的口粮钱;劳力特强的人家有一点余额;而弱劳力人家都是欠款户(叫“倒挂户”)。当然这些所谓欠款或盈余,都是记在账面上的。欠款的永远无力去偿还;有盈余的也拿不到现款。只有收获季节挑粮食去卖了,能拿回点现金分配给社员,这就要按劳动工分的多少来分配了,一般只有几元钱好拿。所以,大家都穷,社员一年四季没钱花,连买点生活用品都困难。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家乡的经济状况。
我们家乡的宗族遗风,却对我起了保护的作用。这在我的生活中是颇具讽刺意味的。因为,从我知事和有了点知识开始,我就对宗法社会的一套很反感,即使一般的乡土观念都很淡薄。真没想到,这一生还要依靠封建式的宗族的庇护,这也是形势把我带到这样的境地,不是我个人所能左右的。
由于这种关系,我在农村比起在宁夏的光景要好;比起上海的一些同类人,确实又算是比较幸运的了。首先,我并未感到对我有多少歧视和不信任。1967年的夏天,生产队的抽水机坏了,就交托给我到上海去修理。抽水机是生产队的命根子,派我去修理,表示信任我。文革期间,五类分子要早请罪,晚汇报,对我也不太严厉。有时,小队开完会,该汇报、请罪了,队长说:回去睡觉吧。一次斗争会,县里来了工宣队、造反派,各个大队都派来了当政的大队长(这时大队支部书记都靠边了)、治保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像是规模很大的一次批斗会。五类分子早就集中学习了,到时就按大队依次批斗。轮到我了,由贫下中农代表主持,要我交代罪行,我说完了,他朝群众问:交代得好不好?大家说:不好,不彻底!他接着向我说:你交代不彻底,赶快向大家鞠躬,谢罪!然后向大家说:完了,散会!
以后,经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形势更加复杂纷纭。到林彪葬身温都尔汗,“四人帮”垮台了,我们一家的处境,也逐步有所改善。1978年年底,我才得到落实政策,从农村回到上海。我好像迷迷糊糊地绕了地球一周,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起跑线上。
满目凄凉的家
我是1966年9月下旬回到老家的。一走进家门,竟是满目凄凉。吴仲前些天刚被揪斗,头发虽不像城里剃的那种“鸳鸯头”,却也被剪得不成样子。不消说,她的凄惶叫我心碎,两个孩子沉默无语。姊妹俩已经经历过两次家庭大变故,幼小心灵上尚未抹去旧的创伤,这回又加上了新的伤痕。82岁的老母亲,震惊和忧伤的心情,从她颤巍巍的双手和含泪的眼睛可以看出来——这回真是摧毁她晚年生命的致命伤啊!第二年,她老人家就在忧伤中去世了。
家被抄了。损失零零星星的物品不去说它,最要命的是,家里的藏书全抄去了。这里面有老家一大立柜藏书,主要是些线装的历代著名的医书,还有吴仲从宁夏搬回家来的几大木箱文、史、哲各类书籍和我的一些文稿。后来只发还了“毛选”和马克思、鲁迅的著作,连恩格斯的书都被当作反动书毁了。
吴仲早在1962年就从宁夏精简下放回到家落籍。她是个随地可以生根发芽的本分人。这几年,她陪伴老母亲住在一起,一边在生产队做会计和记工员挣点工分,一边自学中医医书,懂得点针灸术,免费为乡亲们服务,人际关系是很好的。为什么文革一开始,在“破四旧”中首先就被揪出来呢?我说是“在劫难逃”。农村中知识分子少,家里有藏书的更少。我家自然引人瞩目。这不就是文革的天然对象么?加上她是个“摘帽右派”,仍属“另册”的,又加上我的影响。当年我在上海打成右派,是登了报,广而告之的。农村里一般农民当然不知道,可是有点知识的,对这类问题敏感(他自己就是专政对象)的人,就很记得这桩事,而且为了表现自己,向上面提供了“炮弹”。在批斗吴仲的会上,就有人拿着当年的报纸,质问孙承勋为何改名何满子,犯过哪些罪行啦什么的。所以我说“在劫难逃”!
但有一点是我估计不足的,吴仲一点不懂农村基层组织权力的厉害。凡是“聪明”务实的人,都会去和大队干部套近乎,赢得大队领导的信任,这样可以得到庇护,办事容易。而吴仲则不仅不搞这一套,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摸了下“老虎屁股”,虽不是有心作对,实际上得罪人了。起因是我老母亲的烈军属优待问题。1962年吴仲带着两个孩子到农村落户时,县里学校招考时间已过,为了让大女儿能继续上学读高中,吴仲只得代表母亲去县里民政科要求帮助大女儿入学,因为按章程军烈属家庭是会得到照顾的。结果很快解决了问题,校方还说可以申请免收学费,但吴仲婉拒了。民政科的干部就便问起了我母亲去年应得到的粮食和钱款(即作为军烈属的优待款)是否落实了,如未落实,就反映给民政科帮助解决。吴仲回去一查问,母亲说根本不知有这回事。吴仲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了民政科。很快,民政科就指令公社督办,让大队补发了欠粮,至于若干斤口粮可免费的优待,吴仲也没有再去争取了。就这样,已经大大犯忌,吴仲却毫不察觉。文革“破四旧”时还是大队支书在掌握,吴仲的被揪斗,势必“在劫难逃”!
据吴仲的追述,被揪斗的缘由可真叫荒唐可笑。造反派事先掌握的一条,竟说吴仲是李宗仁的秘书。批斗会上要吴仲交代“杀了多少人,放了几次火”。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因吴仲每晚到小队去记工分,有时带去自费订阅的报纸,为社员们读报。一天,读到李宗仁夫妇自美国回国定居的消息,吴仲随口说了句:“郭德洁还这么年轻嘛!”有人问:见过他们吗?回答是:见过。李宗仁竞选总统时曾去采访过他们。就这么着,传到有心人耳里,吴仲就变成了李宗仁的“秘书”,成为活生生的罪行。
还有一条批斗的口实,是抄家时抄出的一件海虎绒大衣。这还是吴仲在南京作记者时穿的。那些造反派看到长毛绒质地那么细滑厚实,估计只有资产阶级才能买得起。于是当场就被判为“反动资产阶级分子”,让大热天穿上那件海虎绒大衣,戴高帽子游街,在大雨中被罚站淋雨,被剪了头发,剪了裤脚……更荒唐可笑的是,抄家时被抄去的许多照片中,有一张我二哥身着人民解放军军官服装、胸前挂满奖章的照片,也许是二哥的长相和军装毕挺的姿式吧,竟被误会为蒋介石的照片,被陈列在吴仲罪证展览会上。另外,抄去的我们当年结婚时宾客签名的一方粉红色软缎,也当做“反革命黑名单”陈列了。
总之,说有多荒唐,就有多荒唐。其实可以不必太在乎的,吴仲却想不开,几乎要陪上一条命,真是何苦哇!好在乐于整人的毕竟是少数,真正的贫下中农群众,倒对我们处处庇护。吴仲挨斗时,有人送慰问食品;有人通风报信,这样就少吃许多亏。我回乡后,每次要斗我之前,也都有人来打招呼,嘱咐我吃饱点,作好思想准备。这无形中对身处逆境的我们,是一种可贵的支持。
农村模式的监控
回乡之前,我不知道农村对我这样的人管制有多严。想像中,农民文化低,对我的问题肯定更难于理解,更难说得清楚的,日子可能会更加难过。加上我回乡带给家里的不利因素,我真有点忐忑不安。
我由上海两个红卫兵押送到龙门公社,当天晚上就被叫到我家所在的大队,有人指着另一个人吩咐说:今后你就归他管了。这个他,很快我就知道了,是大队的治保干部,绰号叫作“三角石头”的。我们乡里人很善于给人起绰号,绰号往往活灵活现地表现了人的品格和特点。这“三角石头”,我初一听不大懂,经人一解释,原来如此:三角形石头摆不平,摆哪里,哪里不太平,有出格、难弄的意思。我也不大在乎,“曾经沧海难为水”嘛。
这时,“三角石头”有两三个造反派作助手,管了十来个地主、地主狗腿子、富农、坏分子、叛徒、反革命等所谓五类分子。据说,在平时,也不过时而训训话,派派义务劳动,不多找你的麻烦;可是在运动中就不同了,“治保”显得特别威风,在五类分子面前呼来吼去的。我成为他的属下之后,一周一次训话,时间一长,改为每月一次,有时忽然心血来潮,也会叫去训一场。随他讲什么,我学大伙儿的样,立正站着就是。好就好在他不管你听进去没有,也从没叫表个态或写什么思想汇报之类,也没有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那样,叫你相互监视,自相残杀。这对我来说,就好像一阵“毛毛雨”罢了。逢到“五一”、“国庆”这些节日和春节前夕,村里街头巷尾和公共场所要搞清洁大扫除,这照例是五类分子的活,我自然也胜任愉快,没得说的。
我挨过两次斗,印象较深。一次是1967年的元宵节,本公社的造反派要做出革命的样子来,开的这次批斗会,特别隆重,还学城里人的样,在我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反右分子”,大概是反革命分子与右派分子的简称吧。被一位有文化的老师看到,我听他嘀咕道:“反右分子倒是革命的喽!”可是他也没去报告更正,径自走了。我就暂时充当了一回“革命的”,想想忍不住要笑。
第二次挨斗,可就没有一丝“轻松”可言了。这回我并不是主要斗争对象,而是斗公社、大队“走资派”的,我们五类分子是“陪斗”。虽然精神上没啥过不去的,却严重地触及肉体。要我们这些人都跪在竹筒上。竹筒硬而坚,时间又长,挨到散会,我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城里来的一个青年造反派拉我起来的。
这里附带要说一下,这次批斗会,不是由我们公社的造反派“红暴”(红色暴动派)主持,而是省革命造反派联合总指挥部(简称“联总”)进村后搞的。“红暴”和“联总”是当时浙江的两大造反派,敌对得很厉害,但两边打的旗号,都是“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坚决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没有什么差别。后来才知道,原来两派背后支持的政治势力不同:“联总”是空五军、二十军支持的,也就是以阴谋夺权的林彪为总后台的;“红暴”是保江华的,有省军区支持。两派搞起武斗,势不两立。富阳县是“红暴”的大本营,下面的人民公社造反派却又各有所属,我村属“红暴”派。两派在夺权拉锯战中,“联总”队伍庞大,势力强,富阳被夺了权,于是“联总”浩浩荡荡征服了许多公社,也进驻了我村(经过一场血战,详情以后再说)。他们一来,气势就不同,把五类分子都集中到公社去学习,几天不得回家,三餐还得由家人送去。那场规模特大的批斗会,便是在集训之后的“压轴戏”。
这时的农民群众,早已没有运动初期的好奇和“看戏”的兴趣了。经过残酷的武斗,大家吃足了苦头,更把“革命”、“不革命”、“反革命”之类看穿了。小队里对我这个专政对象,也就更马虎起来,“晚汇报”这类行礼如仪也免了。而且同我走动来往串门的也多起来,我家又成了老农们常来闲坐拉家常的地方,有时还要求我讲故事解解闷。
唯一的麻烦,是外调人员来找我。外调人员来自四面八方,人数众多,所以只要有外调的人来,人们都知道是来找我的。这些人,有的态度比较正常,我也由此知道了些熟人、朋友在什么地方,处境怎么样。我抱定的对话原则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乱说和凭猜想来说。可是这却不对有些外调人员的胃口,他们并不想实事求是地来调查某人如何,而是先定好了调,诸如叛徒啦,反革命啦,走资派啦,三反分子啦,他来问你,是向你取证的,你回答的话不合他的口径,他就很不满意,说你包庇某人。这个时候,陪同外调的治保干部,就抖起威风来了。一次,是来外调河北省工业厅的一个厅级干部吧,我知道此人是去过延安的,但不熟,也多年从没有交往过的,我当然说不出多少情况。这外调人员就大发其火,拍桌子吼叫:你太不老实!叛徒包庇叛徒!陪在一旁的“三角石头”就气势汹汹地揪我的头,要我“老实点”。我呢,也忍不住吼起来:“我就知道这点,难道要我乱说去冤枉人么!我又怎么是叛徒哪?”那人哼了一声,说:“你也去过延安的,从延安跑出来,不就是背叛革命?”原来,逻辑就是如此简单。
像这样的外调,当然是两败俱伤的。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我也弄得烦恼不堪。但话又说回来。1967年我为小队修理抽水机去过上海一趟,领略了一下上海造反派的斗人风。白杨被剃了光头;吴强被打得爬不起来;工厂里的“牛鬼蛇神”整天在伟人像前低头请罪,每个走过的人都可以侮辱他,踢一脚或打一拳……这些关于文革中出版界和整个知识界受冲击的情况,在当时的造反小报上也是有记载的。相形之下,我在农村里触及肉体所吃的苦头,还算小的,我也就心平了不少。
荒唐的武斗
文革十年,有人称之为“荒唐岁月”,这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文革中涌现的各类荒唐可笑而又可悲的事,实在数不胜数,武斗便是其中的一项。
运动开始不久,上头就有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按我的理解,这是针对当时揪斗斗争对象的手段而言的。就是说,要触及灵魂,而不要搞肉体的惩罚。哪知已经被煽动起来的无法无天的革命行动,很快上升为造反派之间夺权、夺位、夺利的斗争。要“夺”,当然就要斗。于是,在革命名义下纠集起来的造反组织,纷纷拉队伍,占山头,许多大小城市大打派仗,加上当时的“革命旗手”,提出“文攻武卫”的口号,更是火上加油,到处打、砸、抢风行,这时的武斗,不仅是造反派之间你死我活的斗,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连农村里老实巴脚的农民也卷进去,搞成了一片混乱,还不知到底为什么。
前面说过,我们公社的造反派是“红暴”一边的。其实,参加造反组织的是极少数,多数农民哪管你什么红暴绿暴,更不懂“红暴”与“联总”有什么区别。即使参加“红暴”造反派的,也大多不懂这一套。大多数农民想的是,抓好夏种秋收,争取一个好收成。这两年刚刚从可怕的饥饿年代度过来,气还没喘透哩,谁不想肚子吃得再饱一点、好一点。所以,除了奉命开会,农民们对运动是相当冷漠的。
可是,村与村之间,因为所属派别的不同,就自然而然引发了相邻村庄历史纠葛中所产生的愤恨情绪:哪年划分公社界限时,哪个村占了我村多少便宜;哪年哪个村斫了我村多少树;哪年为争水灌田发生械斗时我村又吃了多少亏哪,等等等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了。我村本来据说是吃过许多亏的,现在倒反而成了邻近村庄攻击的目标。人家同“联总”的十多个村,说是要来联合攻打我们的村了,这就激起了全体社员的反抗激情,不管是不是参加“红暴”造反组织的,都一致行动起来,摩拳擦掌,“保卫村庄”。家家把镰刀、铁锄、菜刀磨得锃亮;青壮年有的是力气,用木杆、铁器制成尖锐的长矛;在退伍军人指导下,自制了土手榴弹。沿进村小路边的房屋,各家墙与墙之间,都打通了一个缺口,是为作战时自己人进出和方便联络用的。真是“像煞有介事”似的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气氛越来越紧张。每天村里都派出“探子”到村外高地去监视敌情,随时回来报告。已经多次传闻“联总”要进村了,并且说,“敌人”进村后说不准要烧杀掳掠,奸淫妇女,于是家有少女、年轻媳妇的纷纷逃往外地亲戚家,我家两个女儿也不得不转移到上海叶帆家暂避。这时正是晚稻田间管理的重要时节,但为了备战,人们哪里顾得上农活呢!
终于有一天“大战”爆发了。“联总”的联合部队进军到距本村仅两三里的有利地势后,就显示了现代武器的威力,步枪、机关枪嗒嗒嗒一阵响。这时我村一片寂静,沿进村小路旁的人家和目标显著的人家,都疏散到村中心区的房屋内了。这里小街纵横曲折,院与院之间多有通道,非本村人走进这“八卦阵”,十有八九是转不出来的,这给“逃难”的人们很大的心理安慰。我村的“武装部队”也早就隐蔽在山边田坎边,而且在有利高处架设了一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机关枪。不久,“前线”传来消息,说要注意隐蔽、分散,敌方有“六零炮”。密集的枪声响了一会儿,果然说是“敌人”进犯到村口大路边了。我方战士十分英勇,手握长矛镰刀各式武器,有的还光着上身,赤膊上阵冲上去。双方在田间、大路上展开了肉搏战。我方的一挺机枪一会儿在这里放几枪,一会儿又搬到那里放几枪,目的是迷惑“敌人”,这倒真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一天下来,据说双方都有伤亡。天近晚了,也许是“敌人”感到这攻坚战很难制服对方,而且村内有出了名的“八卦阵”,终于不敢进村,把队伍拉回去了。
那天,我村的战士也伤亡惨重,死了3个,受伤好几十人,这给我们贫困的村里造成很大的不幸。那时富阳县还是“红暴”当家,死难者受到县里的表彰,追认为烈士,隆重地安葬,家属享受优待。然而,武斗的形势像万花筒般的变化莫测。以后“联总”打败“红暴”,在富阳当了家,而且大摇大摆地进驻到村里来了。我们村在武斗中死难的人,就被喊成了“反革命”,家属也成了“反属”,一切优待自然也取消了。这以后不多久,县里当权的“联总”又下了台,“红暴”又上台了,又给我们村死难者平了反。
如此这般的反复折腾,农民老乡越弄越糊涂,到底在搞些啥名堂啊?只有结局是清楚的:等到这场武斗闹剧收场,田地里的庄稼大都死的死,败的败,收不到粮食了。我们生产队抢着种了点荞麦之类来救救急,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了。
没有贫困线作坐标的贫困
社会学家作居民经济收入的调查统计时,设有一条“贫困线”。达不到贫困线的规定数字,就属于贫困线以下的人。贫困线实际上也就是“生命线”,一个人要靠这点收入,才能活命的。建国以后,社会学被作为“资产阶级的伪科学”废除了,居民收入的调查也从来没有过,但“生命线”,也就是贫困线,却可以从某些规定的数字上看出来。比如60年代上海规定,凡职工家庭成员每月平均收入不足25元的,可以申请工会补助。这25元,实际上就是贫困线的货币标识。我从宁夏调回上海,出版局规定给我每月的生活费,就是按贫困线的25元。
过去我对贫困的体验不够,哪怕在解放前的流浪生活中常有短暂的失业,但总能得到朋友和熟人的帮助而度过难关,所以没有真正尝到过贫困的滋味。1964年调回上海,生活在25元的贫困线上,一些朋友和老前辈也常主动给予我资助,如陆澹安老先生,就曾多次50元、100元的给我,他当然不期望我偿还,但我后来落实政策重返上海时,还是还了他的。刘哲民也帮助过我。总之,我还没有经历过真正走投无路的窘境。而1966年文革中我被遣送回乡后,一下子失去了现金收入,在农村那个环境中,我又没有本事挣钱,这下就陷入了没有贫困线坐标的贫困。我这才懂得俗话所说的“一钱逼死英雄汉”的含义,也真体会到黄仲则诗“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真实分量。
我的老家农村是个地少人多的地方。我落户农村,等于加重了生产队的负担。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弱劳力的门外汉,队长每天派工都犯愁。不出工没有工分,连口粮钱都挣不到,当然也不行。所以,队里有几样活是照顾我干的。一是管“草子”。这“草子”就是作绿肥的紫云英。这玩意儿在春耕前两三个月长势正茂,不仅是上好的饲料,而且也可以当蔬菜吃,饥荒时还能充当粮食果腹。所以,农村里的贫困户常常到田间偷摘,我就被派去管护,防止偷盗。二是管水。也就是在种下秧苗后的灌溉工作,将水泵打出的水均匀地灌入田里,不使干涸或溢出。在天旱时,便从水塘、井中抽水灌溉,日夜守护着抽水机。三是派到公社的水库工地上去平土。那是公社派到大队,大队又分派到生产队的出工任务。为了应差,各队派出的也多是老弱残兵。这些活当然工分很少,只能顶半个劳动力,有些强壮的妇女也比我多挣几分。当时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只值三四角钱,最多不出五角。我全年的工分,顶多只能抵上本人的口粮钱。
其他的队员,在每年麦收、秋收出售任务粮时,有少量的现金可分;他们的现金收入,主要是靠上山打柴,采集野果、药材卖给合作社的收购站,得点零用钱;农妇们就靠鸡鸭产蛋,卖给合作社换回油盐和火柴之类日用品。饲养一两只肥猪,就算是家庭一大笔收入了。总之,要靠力气,靠本事,多少能变一点现金,而我却毫无办法。
母亲去世后,全家四口,大女儿高中毕业后,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但她必竟是妇女,也只能顶半个工。吴仲因要照料饭食,饲养些鸡鸭、长毛兔,也养过猪,加上家务已经够累了,只能争取在农忙时出工挣点工分。小女儿就只能在学校放假期间出工干点活。三个人加起来,工分也不够口粮钱。我们家养的长毛兔,在村子里也算有“名气”了,吴仲每天得拎着篮子到山边地里去拔兔草,辛苦得来的结果,是两三个月拔一次毛,只有三五元的收入。养过一次猪,早晚辛勤地喂养一年,猪光长躯壳,就是不长肉,收购站不肯要,只好卖给专门催肥的饲养户,顶多只捞到肥猪的半价。总之,农村一般人很平常的事,到我们手里就出奇地难办。幸而吴仲的弟妹们,每月轮流寄10元或20元来资助,每天开门七件事才有了点保障。但更重要的是,这钱要交到小队里去偿付不足的口粮钱。队里的欠款,别人家可以不付,我们这样的身份,又有点外来汇款,自然是不能拖欠的。
我们同农民的开支情况也不同。比方,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的柴,农民都是自己上山砍来的;而我们却只得买来烧。当地做饭用的土灶,要用大把大把的柴禾才能烧熟菜饭,所以买柴是一大开支。而上山砍柴,对我们来说,是极为困难的。在生长柴禾的地方,根本没有现成的路好走,崎岖的山路,尽是刺人的荆棘和山岩碎石,走一步也不容易。农民上山打柴,有特制的“上山袜”,用粗布好几层密针缝制而成,用来保护下肢;不拿刀的左手,也有同样作防护用的“手袜”,还免不了皮肉受伤。农村里改造了一二十年的地主,对上山砍柴也视为畏途。为了节省点买柴的钱,大女儿主动去尝试这艰辛的劳作,而当地妇女是绝少上山打柴的。
我也去砍过几次柴。一次是大队分山。本来平时斫柴都得上不属于公社的高山,国有的造林区,容许砍林间的灌木和野生的杂树,但那是我们万难去砍的。分山是指大队封山培养了一二年的柴山,按生产队的人口划分。我们不愿放弃这份权利,也去弄了些回来。我跌跌碰碰、窝窝囊囊地奋斗了一天,只挑回了30多斤柴禾,还是靠人家帮忙捆扎装担才终于挑回来的。又一次是在“联总”进村“接管”之后,工宣队下令,要五类分子各砍一担柴给“五保户”。指定的山又陡又险,我连站也站不住,更不用说挥刀砍伐。那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被罚顶石头的故事;也想起了一部反纳粹影片中犹太科学家被“党卫军”押着挖地窖的镜头。但那是艺术创作的镜头,现在我的作难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啊。我正愁得走投无路,隔壁山上一个不相识的农民,忽然伸出援助之手,分给了我两捆柴。那老乡说:哪个“五保户”烧你的柴,下辈子还要当孤老!说这损人的话不好听,但他表达的人情味使我很感动。
无论我们一家怎么艰苦挣扎,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仍然救不了穷。10多年全家没有添一件衣服,连袜子也没能买上一双,旧衣服、旧袜子破了补,补了破,补丁上加补丁,这点真“改造”得跟老贫农差不多了。直到大女儿出嫁到外村,当了民办教师,她才用自己一点可怜的津贴买了双尼龙袜给我,我收下时多么不是滋味。我已经连累他们受穷,还耽误了她们的前途。小女儿的前途,也明摆着不会比姐姐好。两个孩子有时不免流露出抱怨情绪,这很难怪孩子,可是我又能去抱怨谁呢?
直到林彪叛逃丧命以后,政治空气才似乎松缓了些。这以后,上海单位里也派人来查访了。接着,每月发给10元生活补助费;一两年后增为15元;再往后,增加到25元,等于恢复了我个人的“贫困线”上的收入。1974年开始,吴仲又受聘到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除了一年记一定数的工分,每月约有15元工资,不无小补,我们的生活就比较松活了。
我原来有胃溃疡的老毛病。在城市里的时候就要不停地服药,到了乡下,除了用苏打粉缓解一下别无他法。农民老乡也都是这样的,谁也没钱上医院治病。后来(也还是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我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只花了4角8分钱买了一种药,这种药并不是治胃病的,而是专治痢疾的,名叫“痢特灵”。在过去这是一种极为普通的药,为什么知道它能治胃溃疡毛病呢?是一个同样潦倒在常州乡下的老朋友写信来告知的。这里面还有段有趣的故事哩。据说有一个走街串巷的土郎中,常到苏南的一些农村去卖药治病。一天,他走到一个村子,一个为胃痛害苦了的农妇来找他治病,他随手拿起一种药,说这药有奇效,只是贵一点。这农妇考虑了一下,狠了狠心,花了5元钱把这药买下了。这个走方郎中过了一年又转到这个村子来了,看到一年前出大价买了他的药的大嫂急冲冲地来找他,他慌了,他以为他骗过的这人来找他算账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药是不是能治胃病。哪知那位大嫂一奔过来就一个劲儿地谢他,说是这药真灵,她吐酸水、老胃痛的毛病早已好了。这位土郎中也才恍然大悟,这“痢特灵”还能治胃病哩,他是歪打正着了。以后,这药经过一些人的验证,对胃溃疡确有效果,并且总结出“8、6、4、3、2、1”的服药方法,就是说,开头一天要猛攻,以后逐渐减少剂量。第1天服4次,每次服2片;第2天服3次,每次2片;第3天服4次,每次1片;第5天服3次,每次1片;第6天服2次,每次1片;第7天服1片,服完就算一个疗程。常州乡下有好多个农民服一个疗程就好了(有的要再服一个疗程),那个朋友的弟弟就是这样治好胃溃疡的。我也如法炮制,花4角8分钱,买足了一个疗程的药,服完后病真的就好了,至今还从未犯过胃病。真是“单方一味,气煞名医”。
俗话说:“贱人九条命。”我历经大难不死,又得单方治好顽疾,留下了个至今还算健康的身体,确是“贱人”命大。也还有孔夫子一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本文选自《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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