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其康:知青生活.下篇

文化   2024-11-09 00:01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知青生活
下篇

© 王其康/文


  梦想改变人生

  不知不觉插队有四个年头了,从开始诸多的不习惯,熬不了饿,沉不住气,吃不了苦,到后来逐渐适应,安下心来,肩头手掌都磨出了老茧,脸也晒黑了,身穿自己补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脚踩一双草鞋,头顶个大凉帽,操一口如东话,外表上看,我与当地农民没多大区别。
  1972年10月份开始了冬季征兵宣传,好多知青都跃跃欲试。我的个人履历表中,有“父亲在肃反中畏罪自杀”的记录,政审肯定过不了关,所以就没动过这个念头,也没向生产队打报告,而是老老实实去如皋林梓的河工工地,想不到在工地当了回“说书”人,讲故事还能换来了工分,这本身就是个有趣的故事。
  1972年12月份,南通地区组织如皋、如东、海安三县的十多万民工,拓宽疏浚通扬大运河,这是个声势浩大的工程,凌民公社民工被安排在如皋林梓。这儿的土质与海滩完全不同,表土往下二十公分全是黄沙土,含水少,铁锹挖了成不了方块,所以工程进度不快。而过了黄沙土再往下,因为泥土干燥、土壤板结坚硬如石,挖起来又格外费劲,许多人手掌都磨出了泡。
  我还是老样子,只挑担不挖土,双肩磨得又红又肿,比前两年皮糙肉厚多了。一天晚上,我累了正想睡觉,队长打来一盆热水,让我泡脚,说这样小腿肌肉容易恢复疲劳。我连声说感谢。队长笑着说:“你怎么谢?”我想了想说,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工棚顿时掌声不断,有说讲三国,有说讲水浒,有说讲西游记。我说:最近正在重读《水浒》,就讲这个吧。队长第一个赞同说:“你每天讲半小时,给记你一分工,大家说好不好?”一致鼓掌通过。这是由衷的,不是强迫的。从那个晚上开始,吃过晚饭,我一边享受着泡脚,一边给民工讲水浒,除了逼着自己再读一遍《水浒传》外,还可以拿到一分工,心中简直有了占到便宜的窃喜。
  转眼工程进入挖河底阶段,这是关键时刻,容不得有任何松懈。可是劳动工具却原始得可怜,除了一个人,一把铁锹,一根扁担,一对装土的箩筐,再无其它工具。全部靠一锹一锹挖出来,再一担又一担挑走,确有点“愚公移山”锲而不舍的精神。可怜我读书人也是一位现代愚公呀,就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件急事。八大队67届的王进生同学,通过了服兵役层层审查,成为凌民公社南通知青中唯一的入伍者,这是他的天大喜事,同样也是我们知青的喜事儿。十五大队67届何建成同学,下午骑自车行到工地找到我,约我去马塘镇欢送王同学。徐队长真是大度之人,立马批假,让我速去速回。
  初冬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满乡村大地,也不见有人干活,处处荒芜,偶见池塘旁有成群的鸡鸭鹅,还有大片枯萎芦草“摇头晃脑”哗哗作响。我们无心看这些诗情画意,只顾赶路。80多里路程两人换着踏车。何同学从老乡那儿借来的这辆老爷自行车,除铃不响哪儿都响,俩人体重少说也有240多斤吧,有力使不上,也不敢过分用力,万一蹬坏了链条,赔钱不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直至夜幕降临,我们才到了马塘镇,疲惫不堪。我俩身上都没多少钱,先找个小店喝了一碗粥,后转了几家招待所,还是舍不得花几块钱住宿,袋里的一点小钱还要留作第二天欢送活动中用。最后走到马塘建筑站,那个门堂有六七平方大小,三面挡风,我俩在附近人家偷拿了几梱稻草,一部分垫在地上,一部分盖在身上。可能是太累了,聊了没几句话俩人倒头都睡着了。

1973年欢送王进生插友参军。前右起:作者,王进生,周汉华。后右起:程均,何建成,张慎言

  第二天上午我俩与其他几位知青会合,和王同学在马塘镇最好的照相馆合影,还美餐了一顿,忙到中午才结束。何同学袋里钱已全花光,我还剩几毛钱,掏光买了一本蓝塑面日记本,亲笔题了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诗句,送给王进生同学留作纪念,而后又匆匆赶回如皋林梓的工地。路上我一直在寻思,我们都是同一天从南通出发来到凌民公社的知青,出发前所有人都热血沸腾,信心满满,在决心书写上了“扎根农村闹一辈子革命”誓言,盖血印的同学也不在少数,余音还在,墨迹未干,怎么没几年,就开始变化了呢?有人托关系当工人,有人跳槽当老师,有人谈对象回市郊,今天王同学又去当兵入伍了,我何时能改变现状,或学习,或读书,不再干这又苦又累的农活儿呢?
  抬头看天空,一群大雁人字排开往南飞。鸟类为了生存,也能受尽苦难,迁徙万里,何况人类?说实话,我已感觉到,在几年艰苦的磨炼中,开始与不少人一样,对那段关于知青“最高指示”的目的性产生了怀疑,不再是一个“扎根农村”的虔诚者了。常常扪心自问,何时如他们一样,离开这又苦又累,“学以无用”的农活儿,展翅高飞,追求更高更远的人生目标。


  进县文化馆写作

  王同学入伍,对我产生了强烈刺激,心中始终憋着口气,更加勤奋地看书写作。那一段时间,已经不满足手中仅有的几本经典文学读物,那本《毛泽东选集》也早已翻烂了。书籍来源成了最大困惑,有时为了向知青借阅一本书,不惜跑十多里路那是常有的事。
  邻近凌河公社有位南京回乡张姓知青,其父母是南京某高校的教授,留给他不少书。因为书,我们很快便成了朋友,时常到他那里借书、谈书,不止一次深夜摸十多里路返回,第二天一早还要上工挣工分。我们七大队7队有位苏州钱姓知青,手中有《复活》《莫伯桑小说集》等,他见我喜爱,干脆送给了我,这份情谊至今仍未忘忽。还有一次偶然路过邻队一农户家门口,有位小朋将几本线装书撕了玩,上前一看,竟是民初版的四册《世说新语》,第四册已撕烂,面目全非,我心痛不已,却身无分文,即向主人乞讨,主人竟慷慨赠送予我,到手后如获至宝,回去用塘瓷缸杯装了开水作熨斗,一页一页细心熨平整。这三本书至今仍被我珍藏,可惜几十年中再也没有觅到同版第四册。

1972年摄于凌民公社礼堂门前。右起:陆剑沫,王述明,作者

  对书的酷爱是其一,更主要是我读书之后喜欢写作。在煤油灯下,我不知写了多少,文章有长有短,体裁有诗歌、散文、新闻等。《新华日报》曾发表我一篇知青题材的散文“养猪记”;马塘区文化站陈国栋站长,邀三初中67届同学王信(插队在潮埠公社),与我共同创作反映知青生活的独幕话剧;南通地区知青办来凌民公社做采访,同班的陆剑沫同学与我,受公社办公室的邀请,参与了对67届王述明同学“刻苦钻研的知青赤脚医生”的专题报道,并在公社大门口留下了珍贵合影。
  这些短期业余创作活动,大大提高了我的写作能力,在老师及笔友的帮助下,受益匪浅。更意想不到的是,1973年春季,我在公社民兵河水利工程的工地,突然接到如东县文化馆的邀请,参加文学创作学习班的通知。接到这个通知,我真是既兴奋又惶恐。兴奋的是,夙夜劳作,半饥不饱,坚持多年在煤油灯下业余写作的我,终于有了一个更高层次的创作学习机会;惶恐的是,作为创作队伍中新人,能否跟得上学习班的进程,走向真正的创作之路?
  学习班的班主任季茂之老师是位南通下放干部,我的父辈之人,解放后一直主管南通市文化工作。他慈眉善目,温文尔雅,对于写作指导十分认真仔细,有丰富经验。第一堂课,季老安排我们谈自己的创作历程和感悟。
  文学创作学习班学员中各有所长,有擅长诗歌、擅长小说、散文、戏剧的。有了大致了解后,季老为每位学员交待了不同的任务,并宣布完稿后互相批改。这是个新颖的学习方式,团队之间能够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并且很有针对性,颇有因材施教的意味。
  我的任务是写一篇散文。接到任务后,我辗转反侧思考这学习班的第一篇作业。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就写自己在凌民公社九队首次背纤的故事,题目就叫《背纤记》。从构思上说,故事并无波澜起伏,只是叙述了“背纤”中人与事的真实过程。“背纤”事情梗概是这样的——
  当时县知青办下达了给我建知青房的书面通知,需要去45里外袁庄砖瓦厂运回砖瓦,九队徐队长安排了一艘水泥船,让我与徐姓俩兄弟同行。队长临行前将我们三人叫到队部交待:“这次你们三人,你是组长(指我),你俩(指同行两人)要老老实实的,不得偷懒,保护好公共财富,也要保护好知青。他第一次背纤,不能弄伤了!”说着将提货单交到了我手中。那徐姓哥俩都是富农,是队长的堂哥。当年徐队长囿于“阶级斗争”观念束缚,颇有“大义灭亲”的气势,土改中将他俩人定性后,一直严厉对待沾亲带故的这哥俩。
  从九队到袁庄,水路酷似U字型,先向南行10里路到马塘镇,再向西行15里路到岔河镇,最后向北行20里路,就到袁庄了。
  出发的那天,不巧刮起了西北风。当时我与徐老大先背纤,徐老二负责在船上掌舵。可别小看了掌舵,坐在那儿,不说西风呼呼透心的冷,就说扶着舵把左右扳动,看似不费大力,但绝对是个技术活儿。船不像车子有刹车可以踩,二十米宽河面上,来往船只多,如何避让全靠掌舵的预判。若是不小心撞坏了船,公共财产受损,富农回队里轻则被批斗,重则会坐牢,后果很严重。相比之下,背纤的责任就小了很多。
  我只管跟着徐老大走就行了。南行的10里路,有西北风助推,还算轻松,中午前就到了马塘镇。停好船,兄弟俩招呼我吃饭。他们自带的馒头干和暖水瓶,开水一泡,挟点咸菜将就对付了。下午开始向西风力渐大,背纤格外吃力。一条水泥船少说三四吨,纤板压在前胸,身子前倾呈45度,使劲蹬着两腿,越往后越费劲。好在徐老大一直在前面背,承担了四分之三的重量,也算是对我这个知青的照顾吧。他不仅要用更多力气,还要观察避让对面和后面赶上来的船只。若沿途遇上高树和房屋,须及时将纤绳跳开,否则船就会撞上了岸。徐老大不爱讲话,一般也不使唤我,但遇到紧急情况,也会对我说“快点”、“用点力”。
  船行到岔河,已是傍晚。夜间看不见路,只能就地休息。他们早有准备,带了两捆稻草,铺在船仓,还有两条被子,一垫一盖合睡。而我什么没带,兄弟俩见状就招呼我一起睡船舱。我看着那个直径不到四十公分的舱盖问他俩:“舱盖盖上吗?”徐老大回我:“那不能盖,要闷死的。”我说:“怎么办?”徐老大回:“用棍子撑起来透气。”我无语,万一半夜里棍子意外倒下,哪不就缺氧窒息?我感到害怕,于是自作主张在岸上找了个桥洞准备单独睡那边。徐老大看了看,尽管那桥洞避开了西北风,若就这么睡一晚,肯定感冒受寒。于是,徐家兄弟将船上遮物的塑料布拿来,用绳子吊着给我围了个小帐棚,还分了一梱稻草一条被褥给我。那个晚上我虽然又冷又饿,听着北风呼呼地吹,心想,幸亏徐家兄弟帮了我,否则还不冻了个半死不活!
  第二天,天寒地冻,河面竟结起薄冰。纤绳拎起,扯起来是一串冰碴。接下来的20里路,迎面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身子也不停地打哆嗦。背纤十分艰难,船上掌舵的更冷得吃不消,用棉被裹着。我掌舵是外行,只能背纤。他们兄弟俩一小时换一下。他们对我说:“你吃不消就躲到船舱里歇会儿,队长交待你不能冻病了。”我心生感激,没有躲在船仓,还是一起背到了目的地,中午过后到达袁庄,在厂里提到了砖瓦,趁着北风返航,一路顺利……
  这个故事无甚波澜,了无所谓的文学技巧。但我清楚,描述人与人在艰难困苦中所表现出来相互照应的善良,是人性的闪光点,也是这篇习作的题趣。很快便完稿拿到学习班上,同大家交流。

1974年如东文化馆合影。前排左起:陈老爹(传达员)、顾洛、×××、管海琴、×××、陈美及女儿,中排左起:汤燮华、吴功伟、丁××、季茂之、×××、康平、李××、×××、严清、赵志达,后排左起:冯新民、×××、陈有清、×××、叶光华、肖正德、×××、林启祯、×××、作者、徐忠人。(感谢肖正德兄提供,×××为想不起来了)

  不料,习作竟引起了争执。如何写富农?这在1973年是文学创作的敏感问题。写实?写虚?虚实结合?大家各抒己见。季老是建国后的文化界老人,阅历丰富,各个政治运动都经历过。他指导我说:“当前文艺创作,要坚持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要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塑造人物必须贯彻这个‘三突出’的创作原则”。
  关于“三突出原则”,我的确在报纸上看到过,但我笔下的人物事件,来源于生活,如何提高写成英雄人物?我无从下手。在季老及学员们帮助下,我准备改稿。可怎么改?将富农写坏,坏在哪里?要将我写好,好在哪儿?兄弟两人除了富农的身份外,背纤中不仅吃苦耐劳,沿途还对我照顾有加,将他们塑造成反面形象那是胡编乱造,更重要是自己“以怨报德”,于心不忍。我苦苦挣扎,日思夜想,也编不出来。一面我不忍浪费这么宝贵的学习机会,另一面又不知如何将真实经历,用“三突出”方法,处理成那个时代能通过的作品。眼看其他学员的诗歌,散文,戏剧都陆续收工,我却仍只是半成品,心中一直焦灼难安,有违良心瞎编,我实在做不到,首篇作业“背纤记”搁浅。
  在县文化馆数月的学习,我结识了许多知青笔友,其中多位后来成为了南通文教界名人:有书画家沈启鹏、余曾善,地方史专家肖正德,诗人冯新民,教育专家严青,文学杂志编辑林启祯,剧作家张乃文等等。然而,我之后没有与他们同在文学艺术道路上继续走下去,而是机缘巧合,1974年改行学了医。在县文化馆的学习工作时间虽不长,但积累的写作经验却受益终生。在后来的二十多年医学道路上,我先后能出版了两本、总计百万余字医学著作,与此是分不开的,这是后话。


  弃文学医

  弃文从医,进入如东县卫校学习,完全是机缘巧合。我在文化馆创作学习班上,因突患窦性心动过速回南通治疗。母亲忧心忡忡找亲戚商量,长期从事文学工作的三姑父顾尔镡反对我从事文学创作,他说:我搞了一辈子文学,现在还要接受批判,我说你不要搞文学了吧。而大姑父华季臣是老医生了,他建议我改行学医。
  大姑父的话勾起了我许多回忆:幼小时患“休息痢”是姚医生救了我;中学时患“重症伤寒”是季医生救了我;插队时“食物中毒”是张医生救了我。自小长大还经历过不少亲友因病离开我——祖父因肺结核去世;外公因中风去世;亲如手足的王健同学因感冒恶化而英年早逝等等。如果自己学医的话,将来可用医术去救治病人,当守护生命的使者,而写作可作为一生爱好,当守护灵魂的使者,两者并不矛盾。再说,岁月倏忽,青春易逝,曾经的年少已荡然无存,有限的年华再也不能白白虚掷。这个认知,或许与文革早期受到南通医学院那些大学生的影响不无关系。彼时非常钦慕医学院学生身穿白大褂干净利落的“酷劲”,崇拜被誉为“白衣天使”的这个职业,对医生有着别样的敬畏感。
  我暗自对自个说,如今已24岁,应该作出自己今后职业的抉择。社会不容许我不长大,生活不容许我不长大。成长的代价就是逐渐脱离母亲的保护,而自己也应该慢慢学会保护母亲和家人了。就这样,因为一次“窦性心动过速”,在长辈们的点拨下,我离开了如东县文化馆的文学创作团队。
  1974年弃文学医后,我先在如东卫校读书,后在饮泉公社医院学习工作了一段时间,得到了诸多好老师的带教,业务水平快速提高,尤其是通医附院的下放医生陈守然老师,医术精湛,人品极好,对我严格要求,

1974年如东卫校合影。第二排右起第四为陈守然医生,第三排左一为作者

  在饮泉医院期间,我曾治疗好转一位心脏病老人,她恰巧是凌民公社新任副书记葛政芳的婆婆。葛书记除了感谢我的付出外,还与我推心置腹谈了许久,对我未来发展表达了她的意见:“你外婆年事已高,母亲也体弱多病。你若想以后能以知青身份回南通照顾她们,就要放弃在饮泉公社医院的工作,回到户籍所在地凌民公社,这样才有机会获得凌民公社的推荐评定。在回城前,至于你的医学专长,我会与公社党委其他领导协商,实事求是的解决。”
  说实话,自从1973年春离开凌民公社,先去文化馆后又学医,不觉三年多过去,目前就一门心思,日以继夜地刻苦钻研医术。我在不长的时间里,外科方面能单独做些小手术,内科方面亦能单独用中西药处理常见病,由于对医生工作全身心投入,居然将回城置之脑后。葛书记一番话,让我如梦初醒,又勾起了我欲回南通的念想。在葛书记牵头下,1976年春夏之交我回到凌民公社,被安排在砖瓦厂卫生所,负责砖瓦厂、棉纺织厂、农机站约1000名职工的医疗保健工作。
  砖瓦厂为我专设的卫生所,约有40平方米,外面是工作室,里面是宿舍。由于周边三家工厂都是三班制,所以我要24小时待诊。这样的工作环境看似轻松,平时只是处理一些常见病,如感冒、肠炎、皮炎、小工伤等,其实有时真会突然来个急诊。
  一个夏夜的晚上,砖瓦厂的陈支书突然昏迷。我根据他长期有高血压病,当天晚饭时喝了约半斤酒、又是在高温季节时发病这几个特点,迅速判断是脑出血,而非脑梗塞(因为处置方法完全相反,出血是用止血剂,而梗塞是用溶栓剂),首先予以止血、氧气袋吸氧,又电话请公社医院派人带器材药物增援,在与公社医护人员的共同努力下,抢救了一夜,陈支书终因出血量过大未能救活。再有一次,附近农机站工人的大腿,不慎被输送带割开12×3cm的伤口,送至我处鲜血直流,我立即做了清创处理。这类急症虽不多,但锻炼了我的单独处理能力。
  在卫生所工作,除了学有所用外,还意外地初恋了。
  罗桂连是三初中67届知青,安排在凌民公社四大队,与我班吉班长陆同学吕同学同在一个生产队。虽说是同校同公社的南通知青,由于她在公社的最西端,而我在最东端,相距足有二十多里路,平素少有来往。加之我在1973年就离开了凌民公社多年,所以互不认识。与她相识,是缘于她在农机站当电工,一次她来我卫生所就诊。
  罗桂连的双膝关节,早在下乡前就由通医附院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X线显示病情较重。著名的骨科大夫程达人断言,她不能下乡插队务农。然而南通市“三初中”当时的领导,为了完成上级指标,全然不顾她的实际病情,派汪梅仙老师每天上门做动员,甚至还到罗母所在的南通制药厂,联合厂方共同施压。制药厂软硬兼施,还主动让木工定制了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作为下乡的赠品,就这样硬生生将一个病员逼到凌民公社(与王健同学父母一样遭遇)。真不知汪梅仙老师等人,若你们的孩子是这样状况,还会强制让她下乡吗?

1971年摄于凌民公社四大队知青房前。前排右起:周淑如,罗桂连,马月梅。后排右起:吉松,陆剑沫,吕德康,吉雄

  那天罗桂连来就诊,是因为风湿病又犯了。初看她的病,了解了既往病史,加上发热38度,双膝红肿,诊断不难,难的是如何治疗?我考虑后将治疗分为两步。第一步先给服抗风湿宁等药物控制炎症,一周后体温正常。我准备实施第二步,在她的“膝眼”穴局部注射药物(强的松龙加普鲁卡因),以期达到长期疗效,这是较大胆的想法。想法是好的,真正实施前我还是犹豫不决。“膝眼”穴位于膝关节腔,是无菌空间,若消毒不严,或药物毒性损伤,都可能引起膝关节腔内继发感染,轻则发热疼痛,重则会导致膝关节坏死而截肢。但若任由这慢性炎症一直迁延,膝关节也会逐渐失去功能,总有一天不能正常行走。
  我与她对这两种状况做了深入交流,征得她的理解和信任后,决定实施第二步方案。我将器械先严格高温消毒,分两次完成治疗,结果收到了奇效。半年后经X线检查,困扰她十多年的双膝关节炎病症明显好转,后来程达人大夫看了X光复查的片子,也觉得不可思议。由此,我与罗桂连开始有所接触。我们俩人上班地点相距不远,她在农机站担任值班电工,下班后常来与我聊天。在异乡说上南通话,那种亲近感油然而生,加上她聪明机敏,思维缜密,勤俭朴素,所以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双方的感情升温,源于唐山大地震后的防震,当时全国一片紧张气氛,南通地区按上级要求,城乡居民不能住在家中。我外婆、母亲在南通无力自建防震棚,而弟弟虽已回南通,但被抽调在工厂值班不能回家,姐姐刚生次子不久,于是我将二老接到凌民来避难。
  南通开往丰利的轮船,停靠在公社。当年无码头,就用一条约一米宽的跳板上下旅客。我母亲50多岁还能凑合走跳板,而外婆70多岁,一双小脚就不行了。砖瓦厂专派了一条机器水泥船,还有两名工人,他们将外婆从轮船上抱了下来,直接上了水泥船,从公社驶到砖瓦厂约五六里路,一会儿就到了厂里。
  砖瓦厂的防震棚搭在空旷的晒坯场,听说我外婆与母亲要来了,厂里热心地专为我家三口搭了一个大的棚子,顶及四周是防雨布,里面能容两张床,外加一张方桌,虽简陋,但在那个特殊时期,已够奢侈了。
  我自1968年底下乡,转眼8个年头,与二老聚少离多。多少个梦里都常想起她们,她们对我的养育、教诲、宽容都不曾忘记,却又不能尽孝照顾她们。这一次,国难家难来了,我不孝谁孝?
  夏天的防震棚里,很是闷热,那个年代是没有电风扇的,我只好找了两把蒲扇,让二老驱热。防震棚无法烧饭,二老的三餐,全部在食堂解决。那年份农村能吃上的品种不多,无非是鸡、鱼、虾、猪肉、螃蟹、文蛤,但全是很新鲜的。蔬菜更是水灵灵,砖瓦厂有专人种植,四季不断,自产自给。我请了采购的王师傅,每天换花样,又请了烧菜师傅精心加工,每天在食堂开小灶。二老不用做任何事,早晨起来溜跶一下,太阳出来后,母亲在防震棚看看书报,外婆有白内障,只能闭眼养神,听听收音机。偶尔母亲也踱步到卫生所看我工作。记得有一天,正巧有一个工人外伤,我在做清创缝合术,为了能早点让伤口愈合,我没给病人打麻醉,缝合时工人痛了直叫,母亲吓了走开。之后她说我:“看你平时很善良,怎么工作时那么残忍。”我笑笑做了解释。晚上农村蚊虫多,母亲从南通带来的蚊香不管用,我用农民的方法,点稻草薰烟,可二老都有肺气肿,咳了不行。最终还是问厂里师傅借了两顶旧蚊帐解决了问题。生活用水是我从井里挑来盛在一个缸里,供洗漱和洗衣用,热水是食堂供应的,洗澡没澡盆,学如东人就用面盆端水擦洗。较麻烦是大小便。厕所离防震棚较远,外婆双眼重度白内障看不见,平地跑路尚有困难,别说砖瓦厂坑坑洼洼了。所以,我买了大痰盂,让二老在防震棚内解决,而后我去厕所倒掉。白天我要上班,女友罗桂连常值通霄夜班,白天也不休息,有空就来陪二老聊天,有时也主动帮我干些家务,还去厕所倒大小便。
  姐姐不放心二老,怀抱小儿子,手搀大儿子,从南通来看望。那几天,防震棚内真热闹,其乐融融,别有趣味。最开心要数大外甥,在砖瓦厂满处跑,还一溜烟上了窑顶,那里有许多加煤的洞眼,他看工人们加煤好玩,拣了煤块往下扔,弄了手上脸上乌黑,成了大花脸。我怕出事,跟他累了全身是汗。记得姐姐一家来的第二天,公社发了紧急通知,说晚上可能有地震,让大家警醒,我怕吓了她们没声张。临睡前暗地里在地上放个破搪瓷脸盆,里面再倒竖个空油瓶子,万一地震,瓶子一倒,脸盆就响,可以爬起来就跑。半夜还真的“咚”一声响了,我吓了叫醒她们,仔细一看,原来是老鼠偷吃瓶子漏出来的油,碰倒了油瓶。唉,这过的什么日子,一只老鼠都可以让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过了没多久,防震抗震解除警报,二老决定回南通了。临行前,母亲认真地与我作了一次谈话:“你是否非罗桂连不娶?”我回道:“是的”。母亲说:“如果不能回南通,正式工作没有解决,你准备怎么办?”我回道:“不结婚。”母亲认同了这个未来的媳妇,也认同了我的打算。重回凌民公社,心境与之前完全不同。有了称心的工作,又有了心仪的女友,所以我整个人的状态是亢奋的。古人有语:年少轻狂负青春,老成持重方觉醒。诚哉斯言!
  正当我一路顺风顺水踌躇满志时,头脑发热铸成大错,干了一件蠢事,至今想来仍悔恨交加之事……


  干了一件蠢事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根据公社统一布署,砖瓦厂发出通知,在治丧期间,取消一切娱乐活动,安排工人夜间巡逻值班。厂部每夜有行政干部带班,若有紧急事件,要立即处置,并向公社值班人汇报。
  一天晚上,厂部带班轮到团支部书记王德珍与我。大约凌晨三点许,有巡逻工人来报告,发现有一个男工进了女工宿舍,许久未出来。这件事若发生平时,至多也就是农村司空见惯的男欢女爱之事而已,没啥好管的。但是,现在是特殊时期,那就不是小事了。王德珍找我商量,她认为不处理我们就是失职。于是我俩由巡逻工人引路,来到女工宿舍门口敲门。不一会真相大白:男职工高某是有妇之夫,公社高部长的儿子,而女职工韩某仅18岁,这天宿舍其他女工都下班回家了,俩人约好偷情,不料被抓了正着。
  王德珍与我分工,她审问女工韩某,我审问男工高某。到了天亮时分俩职工都审完,分别写了检讨书。我们请示了公社总值班,他们认为这是“政治事件”,指令先将俩人放回家,停工反省,听候公社进一步处理。我俩不加思索地执行了公社的指示。
  想当年,一名农民的子女,能进入社办厂工作是千载难逢的大事。为了求此机会,家长会使上全身解数的。而这一份检查,一个“政治事件”,不仅足以断送韩某的前程,重回生产队劳动,更是在18岁就背负一生“偷情”的坏名声,而且她的父母也将为此招惹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无地自容。韩某内心的压力之大,不言而喻。而我当时对执行公社指令的后果却浑然不知,毫无意识到这一愚蠢行为将会招之大祸降临。
  女工韩某回家后,父母见其神色不安问道:“你今天应该是白天班,怎么回来了?”韩谎称:“昨晚为别人顶了一个夜班,今天休息。”顶班是工人之间常事,父母放心了说:“难怪你脸色不好,赶快睡吧,我们要下地干活了。”等到父母中午回家,发现女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旁边有农药瓶,知道是喝药自杀了,迅即将女儿送到公社医院抢救。医院及时通知了我。当我赶到医院时,护士已经在为她洗胃,我看了她的状况,瞳孔如针尖小,深度昏迷,血压也测不到,后果极为严重。早知道她性子这么刚烈,我干嘛同意当众抓她,让她无脸面而寻死呢?为什么要盲目听从公社的意见,当时就直接放她回家呢?即使放她回家,也应通知她父母,就不会没人看管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细小的疏忽,导致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香消玉殒,令我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韩某的母亲悲痛欲绝,哭天叫地,拉住女儿的衣角:“你为什么这么傻呀?你才十八岁呀。”护士将她劝走,关上了抢救室的门。王德珍也赶来了,韩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挥手就要打,边哭边说:“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逼我女儿?你为什么不通知家人?”我在抢救室,听到外面一片嚎哭声,而且人声越来越多。不一会来了几位公社领导,还带来了武装民兵,将所有人带到会议室,抢救室一下子安静下来。韩某的血压下降很快,呼吸心跳逐渐都停了。面对韩某遗体,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当医生也有年头了,病死的人也见过一些,面对死亡,从未有过这般愣神和心疼,任由眼泪流了下来。
  我到了会议室,公社领导在大声训话:“现在是吊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特殊时期,韩某违反纪律,与高某通奸,本身就性质严重,事发后不仅不在家里反省,还服毒自杀,这就更加严重,是重大政治事件。现在我警告你们家里人,不许哭闹,回去简办丧事,这对你们已很客气了。”有人在低声议论:“高某是公社干部的儿子,他惹了祸没事,姑娘家倒霉了。”还有人不服气说:“官官相护呗。”韩母吓了不敢再哭,与家人将韩某尸体拉了回去处理后事。
  此场景虽已过了四十多年,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心里就堵得慌,像块巨石压着。在毛泽东逝世治丧期间,一对男女私情,为何就上升成“政治事件”的高度?十八岁少女在偷情被揭发后,脆弱的心为什么没人理解?若考虑稍加细心,对她再多些宽容,或提早告诉她的父母,让他们多加看护,这样的悲剧是否就不会发生?我在这悲剧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我的仁慈何在?我的良心何在?韩某再有错,也错不至死,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我是有责任的,内心充满了负罪感。
  虽然没有任何人来指责我,包括韩某的家人,但我一直没能放下。直至某天看到圣经上有这么一句话:忏悔之后,相信自己诚心所愿的悔改,已经得到了神的赦免,并请求上帝在生活中带领自己不再犯罪。我醍醐灌顶,得到释然,并以我心承诺:今后要善待一切生命,敬畏生命,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考量自己的仁义良善。

  本文由王其康先生赐稿,选自《岁月有我》,王其康/著。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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