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自述⑤边疆效力.上篇

文化   2024-10-28 00:00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边疆效力
上篇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到宁夏拉板车

  宁夏,对一般上海人来说,的确太遥远,但我这样的人,经过抗战时的到处流浪,跋涉山川,四海为家的人,并不感到远去贺兰山下的边疆有多可怕。解放后,上海也不断有移民,或遣送无业游民到青海、宁夏这些地方的,但1958年遣送出去的,是大批知识分子,这在中国历史上算是新鲜事儿。当然在文革中有千百万知青上山下乡,那是另一码事了。上海是个特大城市,经济、文化各行各业的兴举,是不会嫌知识分子太多了的。这次遣送大批知识分子去边疆,名义上是“支边”。当然,这也有理,直到现在,上海也在不断支边呢。然而1958年遣送的一大批知识分子,却有它的特殊的历史背景的。
  1958年年初就听说了,柯庆施(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要把上海搞成一个“净市”,即扫除各种社会垃圾和所谓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叫上海成为干干净净的城市。果然,8月初,单位里(当时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已改组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就传达文件,号召支边。第一批是去宁夏。当然是循章办事,自动报名喽。我去问戚铭渠,我要不要报名,他说:是考虑在内的。我明白了,早已内定。既如此,何不干脆利落一点,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我很快报了名,令头头们吃惊而满意。我自己,确实也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觉得离开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也好,也许可以少沾惹些文学啦、政治啦这些东西;再者,单位里虽让我照常工作,“管制分子”的身份却不好受。到新的生活环境中去,也许精神会宽松一点。何况,不去也由不得你,乐得爽快点。主动地走,比被强迫着赶走要好。
  这时,吴仲却不在家。她作为上海第一批下放干部,在近郊县的人民公社与贫下中农共同生活、劳动,星期六才回家。我批下来去宁夏不两天,她被单位召回,告知我的情况,要她考虑是不是要报名。这是明摆着的,要她报名。吴仲所考虑的是,一家人分在两地,倒不如吃苦在一块儿。所以没有和我商量就报了名。他们单位批下来去宁夏的,也有一批人。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打击。
  我原本想,我一个人去,上海可以保存这个家。两个女儿,大的一个刚上初中,小的一个还在幼儿园。吴仲在电台里作编辑工作,一向受到重视,如果没有我的牵累,她不会遭到更多的不幸,可以让孩子正常地成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嘛,自己多吃点苦就是,何必让一家人陪着!我想想很苦闷,当晚我去看了李俊老,请教有没有法子让家属不要离开上海。俊老当时兼管三个出版社。他回答我说,现在他只抓编辑业务,其他的事他不便管,让我暂时克服困难,过几年形势有变化,一定想法把我调回来。这当然是安慰我的话。不过,我不是白来的,我也是存心来向我所尊敬的俊老告别的。
  从俊老家出来,我又到叶帆家,向他们夫妇俩告别。叶帆是从来很少喝酒,更从未喝醉过的人。那天晚上,我俩上馆子喝酒,他感慨无穷,心情不好,喝了个烂醉。还是我扶他回家的。这一别,我们都不能预料,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或者就根本不用想再见面了。
  更糟糕的是,临走前几天,吴仲也被补戴了右派帽子。这真大出我意外。吴仲自然更加伤心,说:想不到,上午编辑部开了个小规模的批判会就定案了,批判的也主要是她在反右期间“向党交心”的材料。我无话可说。这种戴帽仪式,比起我们那个时候来,显得太匆忙、太简单,说它是运动的“尾声”也不对,据说叫“补划”。以后才知道,右派名额有个预定的“指标”,哪个单位划右派的比例不够,就要补划。少经世面的吴仲被补划上右派,顿然感觉到世界末日到来了。我想,这可能又是受我的连累的。
  我们一家就这样在无比沉重的心情中离开上海。上海新闻出版界,大约有八九十人同行,这里面有各单位带队的。我们没有卧铺,白天黑夜都坐在拥挤的车厢里,眼看着列车远离江南,经兰州,转乘上新建成通车的包兰路,一片茫茫的黄土高原就在眼前。一路上,我们的心情也是茫茫然的,不知前途和命运如何。列车穿过腾格里大沙漠之后,大约在9月底到达了宁夏的首府银川。到达的当天,老天爷就大显神威,天气骤然大变,大风大雪猛地袭来,我们身上只穿着秋装,而行李衣物都还在行李车上。在组织安排住下之后,我们赶快上街去买了几件厚实的衣服穿上。
  在银川住了几天等待分配。我们一家分配到了中卫县。这虽是个小县,但地处黄河河套区,是个旱涝保收的较为富裕的地方,出产相当丰富,东西也很便宜,一个鸡蛋只要五六分钱。在饭店里能吃到肥大而又价廉的大鲤鱼。然而找到住房安下家来后,我们一家却分成三处。我被分配在县商业局运输车队,带着小女儿住在城里;吴仲分配到离城十多里的柔远堡小学教书;大女儿在本地中学上学,住宿在学校。我去商业局报到这天,就吃了局长大人的下马威。在交代我去储运股车队拉板车时,他冷嘲热讽地对大家说:人家是教授呢,现在就叫他文武全才吧!从此,那些拉车的伙伴就“教授”“教授”地叫我。
  家庭无主妇,家也不像家了。我在单位吃饭,家里的小女儿就交给邻居唐金花,她是早两年从上海来的移民,小女儿吃饭就在她家搭伙。现在最要紧的是,我必须熟习我的新行当。我拉车的任务,是到火车站把商业局的商品拉到仓库;再把商品分发到各商店,包括农村的供销社。若商品不多,别的东西(如煤炭什么的)也拉。时间没有定规,有货来就得去拉,有时要干到晚上。当然,干这些活我是外行喽,得仰仗拉车伙伴们的帮助。车队有11人,只有两个本地人,其他都是从上海来的移民,有做过小贩的,有卖过旧货的,有的是无业游民。因为大家是从上海来的,讲上海话,我就容易被接受一点,加上这些人又没啥政治观念,对我的来历也不感兴趣,所以说不上歧视。看到我有困难,还肯热心相帮,真还是头脑简单的劳动人民好。
  拉板车要掌握窍门,一车拉七八百斤重的货物,也还不太难,我经过用心学习算能勉强过关。我感到最难的有三种活:一是装车难。把货物装上车,要装得平稳扎实,再用麻绳扎紧。如果装得前轻后重了,拉不动,反过来前重后轻了,又抬不起车杠。这活要靠本事,有点技术性,我不行,每次都要人帮;二是上坡难,要人推一把才上得去。大家就轮着来帮,先把自己的车拉上去,再下来帮我推;三是车子每天要擦油换弹子,这活我也是门外汉。所以处处要麻烦人家,天天要人家帮忙。我到中卫后,原来的生活补贴费没有了,每月只拿45元工资,我也不可能拿出钱来酬劳大家,只能分分香烟来表表谢意。这些人也真够哥们儿的,不计较报酬。有时,有人要求讲点故事给他们听,这我还能对付。
  这期间,我虽感到拉车的许多难处和辛劳,但觉得精神上解放了,不开会,不听训话,不受歧视。更有一个好处,晚上的时间是我的,可以读书。我们搬家把上海的藏书都搬来了,不愁没有读的。首先,我又重读了一遍《鲁迅全集》。绿原曾经讲过一句话:英国人每年要读一遍莎士比亚;中国人每年要读一遍鲁迅。是的,每读一遍鲁迅,都使我有新的启发和感受,我当然要一年年读下去。可是很遗憾,我读的这套《鲁迅全集》,我没有能保住它。一次,中卫县文化馆,有一笔拨款专门买书的,却买不到多少好书。知道我家有藏书,就跑来东看看西看看,最后提出要我转让一部分书给他们,这当中就有《鲁迅全集》,我当然很舍不得,很不愿意,但对方是代表“公家”来的,我能说不吗?为了少惹麻烦,就让他们随便作个价,把一批选中的书搬走了。
  可以说,这样的生活还能勉强过得去,我从没有要求过更多的东西。但我仍没有能管住我多年来要读要写的习惯,因而又为自己找了些麻烦。我家里订了份《人民日报》,一天,看到报上关于美学问题的争论文章,有蔡仪、朱光潜、吕荧各一篇。在吕荧的文章前有编者按语,大意是说,吕荧曾受过胡风思想影响,但不是有组织关系的,欢迎他参加讨论。吕荧我知道。1956年我出狱后,听说1955年在北京文联开会声讨胡风时,他曾出来说胡风不是政治问题,当场被拉下台,觉得这人很有骨气。现在看到他的文章很高兴,以为他已经平反了。看到这类文章,我又手痒了,也写了篇题为《美学上的唯心与唯物主义》,用“迟曼荷”署名寄到《人民日报》去。真可以说是“忘其所以”“胆大包天”!也足以证明,“人还在,心不死”真是一条至理明言啊。
  当然,结果我遭到了“报应”。大约一个多月后,县组织部的部长找我训话了,手里拿着的正是我的文稿,当然是按邮戳的地址追查下来了。说:“这是你写的吧,不老实!在服刑期间还敢违法写文章……”看样子,是要批判、处理的了。这时候,在旁边的统战部马部长说话了:“文化人嘛,写惯了手痒,忘了自己的身份也是有的,就让他检讨检讨算了吧!”这位马部长算是帮了我大忙喽。他这人待人宽厚诚恳,有人情味儿,在中卫的右派同伙都是知道的。看来,这也是对待知识分子政策的一种体现吧。


  “二进宫”的故事及其他

  刚去中卫,生活不习惯,劳动也很吃力。但自信这些困难是能够克服的,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桥。我干的是重体力劳动,当时每月的口粮有42斤,我是吃不完的。口粮里规定有20斤黄米,我就用黄米同车队的人交换大米,两斤换一斤,这样对我这个吃不惯黄米的人有利,对食量大、嫌口粮不够的人也有利,皆大欢喜。虽然有人看不惯,也曾引起过一些麻烦,但只是小风波,翻不起大波。
  当时,聚集在中卫的右派大约有50多人,上海去的就有20多个,除了新闻出版系统的,还有中小学教员,医务人员。其他的右派,都是北京、河北、陕西、山西等地遣送去的。县里对右派的管制还不算太严,大约每半年由组织部、统战部召集学习一次。在会上我认识了不少人,经常有人来找我,我尽量避免接触,我经常交往的只有两位医生。两位医生一位姓胡,一位姓何。何大夫有个女儿叫满子,姓名与我相同,曾经闹过笑话:一次吴仲去买口粮,递上购粮簿,店员一看名字,脸拉长了,申斥道:你刚才买过嘛,又来搅混干啥!吴仲再三说明,那店员仔细翻了翻购粮簿,确实没购粮纪录和盖章,才相信中卫有两个何满子。顺便提一句,那位何满子后来在华中理工学院工作,至今还不时来信联系。
  另一位胡大夫,那可是值得大书一笔的。他是当时县里医术最高明的医生。过去他在河北医学院毕业后,曾来上海医学院进修过。我也在“上医大”教过书,彼此有共同的熟人,所以就更谈得拢。他虽是右派,却因为医生这一行很吃香,他仍分配在当地医院工作。我去宁夏的第二年,市场商品供应就开始紧张了。我喜欢喝酒,酒买不到就很难受。只有药店里还能买到人参酒、虎骨酒这类药酒,但要凭医生开条子才能买。胡医生就经常给我开条子。这还是生活小事上给我的帮助;后来我陷落在“地狱”,人已到半死不活的时候,也是胡大夫救了我;最后,我只差半步就到阎王跟前报到了,又是胡大夫给抢救回到了人间。胡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他。
  就这样,我想,能过上几年不动脑子、单纯干体力活也不错。人到了这种境地都会这么想,延续生命总是第一位的。我还不知道,命运之神即将把我推向濒临死亡的深渊。而在这场暴风雨来临之前,却又让我参加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闹剧,等于奉命脱离劳动三个月,使我的体力得到些调整。然而,走向“地狱”和深渊的日子也逼近了。
  1960年的夏天,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三周年,银川将举行纪念大会,各地区都要出节目参加文艺汇演。就在这一年的年初,浙江省有一批移民迁去中卫县,是由本地一位副县长去带的队。这位副县长向有关头头们说,浙江青年可以出一个现代越剧节目。头头说,好呀!但剧本谁来写呢?不知怎么着,就来找到了我。商业局长吩咐我说:暂时不要去拉车了,去写个越剧剧本出来!我说,我在服刑期间不能写东西呀,违法的,上回不是有教训吗?局长大人说:嗨,叫你写,你就写,不提你的名字不就“中”啦。我还想说清楚,上回也不用我的名字,不也……我话还没说完就给顶回来,说:这是任务!是给你立功赎罪的机会的。总之,铁定要我写了。我又老实交代:我从来没写过越剧,怎么个写法也不懂。——局长大人以为知识分子什么都会写的,要不,怎叫知识分子呢?后来总算通情达理,说给我找个助手,又叫拿来了越剧本子作参考。找来的助手是上海来的右派教师,曾经在越剧团拉过胡琴的。我只好领下“任务”,花了四五天功夫写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剧本。上头一看,却说“很好”,马上就张罗找演员,准备排戏,导演也指定由我来担任。想想也真好笑,我这个浙江人,是从不爱看越剧的,现在却充当起越剧编导来了,这叫哪壶不开叫提哪壶,我只好服从。
  我写的这个故事,是说浙江一对支边的青年男女,男的思想较落后,不愿远离家乡去支边;那女的思想先进,一个劲儿动员爱人来支边,结果,当然是先进说服了落后,一同来支边了。分配好角色,让演员记好台词后,开始排演了。哪知这事引起了当地秦腔剧团的不满。对这个戏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戏里浙江人锄地用锄头,我们这里不用锄头的,这戏不能演,还带人来捣乱。其实是看到领导重视越剧,吃醋了;自然也有点排外的动机。浙江小青年也不买账,同他们顶,还照常排练。一天,那边来了三四十人,气势汹汹,声称来抓反动分子,他们指的就是我和那个小学教师。两边争执不下,起了冲突。幸而这时那位去浙江带移民来的副县长经过这里,批评了秦腔剧团,排解了纠纷。过几天,越剧排演中又起了内讧。女主角的丈夫突然不同意妻子与男演员配戏了,而这位女演员算是角儿里演得比较好的。只好又停下来处理。结果,我只好把那个男演员换成一个女的,女扮男妆来演男主角。这样才又继续排练下去。
  这时,宁夏已经开始搞起“双反”运动了。这是中央批判彭德怀后,各地掀起的连锁反应的政治运动,在宁夏就叫“双反运动”,大概是指反右倾、反坏人坏事吧。我不管这些,还是天天上班去排戏。
  10月里的一天,我和小女儿在家吃了中饭去上班,忽然叫我去开会。我一看这会场,戒备森严,有警察站岗、巡视,心里纳闷,知道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宣布开会后,主持会议的官员疾颜厉色地大声说:我县有坏人到处捣乱,趁国家有困难的时候搞破坏。接着念了一些人的名字,我的名字赫然列在里头,真是五雷轰顶!我又捣了什么乱啊?接着,听到我的罪行有三条:1.偷东西;2.捣乱市场;3.散布反动言论。第一条指的是商业局仓库里丢了东西。我也听到过有这事,肯定有人偷窃了,现在便认定是我偷的。这真是“天方夜谭”,“偷东西”竟和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第二条是指我平时常买“高价”东西,也就是常买些鸡蛋、鸡、鱼这些个东西,还有药酒,这倒是事实,可这能说是“捣乱市场”么?第三条,据说是在给拉板车的同伙讲故事时,捎带了反动言论,比方说,讲林冲发配沧州的故事,就是影射我发配到中卫。宣布完毕,就上来几个大汉,拿着粗绳把我五花大绑起来。其他一些念过名字的,也同样被绑,带出去送到公安局。这次商业局就抓了10多个。有一个车队里的,是上海人,我知道他曾经为食堂克扣他的菜饭同厨房吵过架的。我像落在虎口里的羊(可怜,我正是属羊的!),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申述了。
  此时此刻,我顾不上我的屈辱,我的痛苦,使我最揪心的是八岁的小女儿。一个人在家,晚上爸爸不回来,她怎么办呢?当她知道爸爸又出事了,幼小的她会伤心得什么模样呢?可怜的孩子……若干年之后,她妈妈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到当天的情景,这里摘录一段,补充我当时无法得知的情况:

  那天下午,学校开“双反”学习会。气氛已不同于上次,火药味极浓。我当然是内定的斗争对象了。……
  会开得很长,早过了晚饭时间。当我从办公室(即会议室)走出来,忽然看到墙脚下蹲着一个小女孩,那不是我的小女儿列音么?我赶紧搂住她奔到宿舍,急问她为何一个人跑到这里。她流淌着泪水,抽泣着告诉我:“爸爸给抓走了。”“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下午。我在街上看到的,被绑着……”
  我的天!一个8岁孩子在承受着多么沉重的精神打击啊!家里再没有人来照顾她,成了一只孤小雁,所以独自步行一二十里找到我的学校,得亏没有迷路。不知她已等在门外墙脚下多少时候了,又乏又饿又惊恐,我的心碎了。她爸的情况更令我万分沉重和担忧,我又一次感到世界末日般的惶恐和悲哀。
  一位好心的老师帮我从厨房带来了我的一份晚餐,好歹让我的小妞吃了睡下。看到她熟睡多时小嘴角还在抽动,长睫毛不时颤动着,像涌动着泪珠……

  每次想到这些情节,我都觉得欠孩子的债太沉重了。现在,我再继续来说说我“二进宫”的故事吧。我是有过被抓坐牢的经验的,以为到处同上海一样,是要按章程办事的,诸如出示逮捕证啦,办登记啦,编号啦,没收东西啦什么的。这里却诸事从简,没有办什么手续就送拘留所。一间小屋关十多人,睡水泥地,满屋那个臭气,直薰得我要吐,加上精神的重压,晚饭也吃不进,送给了人家。晚上臭虫横行——水泥地会有臭虫,我百思而不得其解。别人呼呼大睡,我却不能合眼。这究竟是我遭遇另一种人生体验的第一回嘛。
  两天不洗脸,不刷牙。第三天家里送来了牙刷、衣服等日用品,想必是个星期天,吴仲从乡下回家来了。唉——,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和孩子能想像我落到这般境地么?当然,我也绝没有想到的是,在县城读高中一年级的大女儿列丽,在我被抓后不久,也叫学校给赶了出来,落到一个修理板车、自行车的小店去当学徒工了,一直到1962年我们全家离开中卫为止。
  家里送来的衣物中有梳子一把,被退回去,说:“男人还梳头呀!”眼镜也被退了回去,说:“坐牢还要漂亮?”原来人家以为戴眼镜是为了漂亮,这也十分有趣。
  送来东西的当天,公安局便把这次拘捕的一百多人发送到劳改农场去。这时我看到好几个熟人,胡大夫也在里面。一溜串人走了公路走小路,约摸30多里地,走到黄昏才到劳改农场。说是农场,其实是块荒滩,就是有几间房子,没有围墙。点名(这里不作兴叫编号,就叫名字)后,队长说:“你们要好好劳动,不劳动,不给饭吃。你想逃哇——”他转身从看守士兵手里拿过枪来,朝天放了一枪,大声吼道:“子弹是不认人的!”倒也干脆利落。
  20多人一间屋,睡一个大炕。劳动活是造围墙。这种墙是不用设计的,宁夏的老百姓都会弄。造墙的材料不用砖头,而是用“墼子”,这是就地取材的土材料:把泥土用铁锹一块一块撬起来,弄成整齐的长方形,晒干就是牢固的建筑材料了。我们这些外地人不会弄这个,就叫那些本地人干。犯人中本地人约占三分之一,里面二流子、小偷、流氓,什么都有。我们外地人就背“墼子”,背去造围墙。劳动是简单的,可就是吃不饱,干不动这重活。而且这里的人很复杂,我好像进入了一个魔鬼世界,看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情景。


  体验“死去活来”

  1960年,饥饿已在全国扩展开来。从新抓进来的各地流民知道,外面同样缺吃的,饿死人是常事。劳改犯人当然就更苦了。开头一顿有一二两粮食,还有点胡萝卜、卷心菜,后来菜没有了,稀粥里加野菜。背“墼子”我实在背不动了,幸好遇到一位监督劳动的公安士兵,他知道我的名字后,“噢”了一声,问道:“你是写《聊斋故事》的?好啦,好啦,你去挖野菜吧!”
  这活是专给老弱犯人干的,一共有10人,有5个人分配去捡粪疙瘩——就是干的羊粪、驴粪、骆驼粪,用来当燃料的;其余5人就派去挖野菜。挖野菜的要监视,不让挖的人偷吃。当然也有松懈的时候,这些人就见缝插针,偷吃一点野菜,我也偷吃过农民剩在地里的生洋山芋,回想起当时感觉的那种鲜美滋味,哪怕是现今市面上最正宗的“红富士”也赶不上的。一天,我在村旁的野地找寻野菜,看到一只鸡在近旁,一个挖野菜的犯人趁监视的士兵不在,就一把把鸡抓住,手脚麻利地把鸡活活扼死,然后一边褪毛,一边抓起就往嘴里送,连血带肉带毛大口大口吃进去,比“茹毛饮血”的原始人还野蛮,真叫我口瞪目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当我若干年之后,看到有作家写当年劳改生活时,居然还有男女情欲的描写,不能不说是“乱弹琴”,一个人处在饥饿的状态,还能产生情欲性欲么?卓别林的影片《淘金记》中,有个流浪汉饥饿时幻想得到食物,竟把人看成了一只鸡,追着去扑杀。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呢。
  我还看到啃死人骨头的。挖野菜要挖出坟堆里的死人骨头,算是运气。人家就这么随便在衣服上擦一下泥,就放在嘴里细细啃嚼,津津有味,若监视的人来了啃不完,就带到屋里烧炕的火里烤着吃,那香味倒是顶馋人的。但我却没敢去尝试一下。只有一样我一直想争取一下的,是到沙窝里去背粪疙瘩,背回一趟,可得到一只糠饼的奖赏。我要求去,是那个读过我《聊斋故事》的看守士兵批准的。可这时,我已因严重缺乏营养而极度干瘦,腿部却异样地肿胀,走路像踩棉花般的无力。随着同伙勉强走到五六里外的沙漠边缘,已经疲累不堪。看到干粪疙瘩确实不少,也就捡了半麻袋往回走,一步一挨,实在背不动就倒掉些,待到挨回劳改场,袋子里已所剩无几了。那位善待我的士兵不在,换了个凶巴巴的,我可就惨啦,不但没得到我相思已久的那个糠饼,还挨了一场训。
  这时,我确实已是奄奄一息了。看到有倒下死了的,被拉出—去往沙窝里一扔就完了。我想我的结局也大抵如此,倒也简单省事。可以说,我已没有了多大的精神负担,连自我悲哀也已没有力气了。
  然而事情又有了转机。劳改农场有两条驴,是用来运东西的。据说有条驴受伤了,就叫看管人员杀来吃了,胡大夫也分到一块驴肉。胡大夫在这里仍旧作医生,所以生活上有优待。这事发生在当时,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事。要是死了个人呢,没啥问题;死了条驴,上面就来人查问了。正巧与我同室的一个南京人(原是县人民银行的职员),认识那个来调查的人,他就如实反映了劳改场缺粮,人浮肿、死亡的情况。从此上头实施了两大德政:1.浮肿严重、无力劳动的,经过医生证明,可以不出工。胡大夫照顾我,我就不出工了。2.允许家里人送东西来调济生活。那个南京人家里先送来了锅盔,他慷慨地分给了我半个,我的大女儿也送来一袋炒黄豆,两个饼。我像捧着宝贝似的省着吃,当天把饼吃完了,将一袋炒黄豆枕在头下。夜里不知怎么一来,这袋东西就被人偷了。偷的人,毫不在乎地当场大吃起来。我气愤得要死,却没劲儿去抢,还是那个南京人见义勇为,帮我去夺了回来,已经被吃去大半了,真叫人痛心不已。
  在这之前,本地犯人家里已开始送来东西,有炒面(实际上只是草籽掺和一点面粉)、糠饼、土烟丝这些东西。室内犯人早就搞起了交易——不等价交换。如一把牙刷换一撮烟丝;一件毛衣换一个糠饼;一条新毛巾换一根香烟或一小撮炒面。外地人身上穿的用的都比较好一点,所以偷窃衣物的事经常发生。我的衬衣、棉毛衫都换了吃的,只剩下一条好点的毛裤了,睡觉我把它放在枕头下,一下子就被人抢去。经过交涉、争执,我给了他一手把炒黄豆,才把毛裤还我。真是强盗世界,魔鬼世界!但就在这丑恶的群体中,还是有人的温情在:那个南京人就是一个。另一个宁波人,用他的手表换来了4个饼,马上就分半个给我,无偿的。后来这个人死在劳改农场,我十分难过。
  这回劳改农场恶劣的状态汇报上去之后,伙食上也有所改善,有点面疙瘩吃了。春节三天晚上吃到了白花花的大米稀饭。我有两三个月不出工劳动,家里送来的东西和白米稀饭一吃,我大大恢复了原气。正月底,劳改场宣布处理了,我同另外5人定为劳教,要离开劳改场送到别处劳教场去。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他们早已听说劳教农场有饱饭吃。
  这天,一高一矮两个警察押送我们上路。高个的较和气,矮个的很凶。乘上火车,下午三点多就到了贺兰县的劳教农场。不多时就开饭。嗨呀,果然名不虚传,伙食太棒了:两个面粉和高粱粉混合的干馍,一碗青菜豆腐,上面还飘着油花!据说这些都是他们自种自制出来的,所以能吃饱。我们6个好开心,能来到这样的好地方。饭后管事的人出来,先收下了4个人,剩下我和另一个,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像买牲口时仔细观察牲口一样。末了,摇摇头,说不要。还轻蔑地说:这种人能劳动么?高个的警察耐心同他们磨,要求收下算了。可磨到天快黑了,还是不成。只好连夜把我们两个赶到银川。我们走不动,走得慢,矮个的一路吼骂:“驴球日的!”近午夜才到银川公安厅。当夜就睡在看守所。
  第二天,押送人领到公文,又改送平罗县劳教农场。那个脾气凶的矮个回中卫去了,单由高个的押送。这人还算能体谅人,半路上拦住一辆卡车,让我们搭上便车去平罗县,然后走到郊区劳教农场。又正好开晚饭,吃的是“搅团”(是用荞麦面粉搅成的糊糊)。结果,人家在我们两人中选了一个留下,我又给撇下了。高个的只好带我乘火车到另一个处——石嘴山。摸夜路走了两三里才到劳教农场。高个的说这回总可交差了。哪知人家又是看牲口那样把我看了一通,仍旧看不中,打回票。
  唉!只因我“卖相”太差,害得押送的人交不了差,还冤枉花了路费。这样日夜兼程跑了三个县城,我仍旧被押送回到中卫县拘留所。那天,我记得是阴历二月初二,是西北地区民俗称为“龙抬头”的日子,所以,改善伙食吃面条。另外,值得说一说的是,在回到中卫的街上,碰见了大女儿同学的父亲高德福。他原是上海的小业主,跟我们一道去宁夏的。他知道我在县里的拘留所,特为我送来两包香烟。那时买香烟要烟票,两包香烟是大人情喽。我铭记在心,1963年我从上海再度去中卫时,带了点“邵万生”的食品送给他,表达我的谢意。
  在拘留所呆了两个月,又送到本县的劳改农场。这时,原来和我同在劳改农场的那批人,有的也来到了这里。胡大夫也来了,他照样还当医生。这里劳动负担重,管得严,不能稍稍休息,更不能磨洋工,真是实打实的劳动改造。我终于因体力不支、劳动负荷过重而倒下了。
  这天,背“墼子”,背了两个钟头,眼看要吃饭了,我便坐下来想休息一下。看管的人跑来吼骂,说我“调皮”,背“墼子”本来每次一块已够重了,现在罚我,加两块。我勉强挣扎着背起来,开步走,汗水立刻淌了下来,我身上着的棉衣像火烧火烤似地贴在身上。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挨,每走一步,头昏目眩,全身发颤。一下子突然眼前漆黑一片,自知不好了,还没等到我喊出声来,就倒下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忽而觉得摇晃着,忽而又墨黑一片,深深地昏沉过去。我幼小时曾听大人说,人死之前,会把一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这完全是瞎扯,我死过去时没有这种感觉。
  第三天(后来听人说是第三天),我才清醒过来,首先是听觉的恢复。我似乎听见公安人员在跟人说话,说不要用贵药什么的,我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里。但身子还一动不能动,好像身体各部分都不听脑子使唤。又过了好几天,才慢慢能动了,脑子也清晰起来,才知道,我倒下后,是胡大夫送到医院来的,这家医院的周院长,是吴仲在学校里教书的同事的伯父,原来就彼此知道的。胡大夫把我重托给他,所以能得到认真负责的治疗:每个小时打一次针,直到苏醒。
  这回,我真正到地狱里去兜了个圈,到“阎王爷”跟前去报过到。是否“阎王爷”也嫌我“卖相”太差而不要我呢?——不,是人间尚有温情在,是胡大夫和周院长同“阎王爷”搏斗,硬把我给拉回人间的。

  本文选自《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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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何满子自述①身世简述

〇 何满子自述②抗战时期.上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②抗战时期.下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③解放前后.上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③解放前后.下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④大难降临.上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④大难降临.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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