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最小的胡风分子自述④

文化   2024-09-10 00:01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最小的胡风分子自述
之四

© 林希/文


  十二.饥饿(上)

  1960年秋天,壮劳力的粮食定量标准降为每月24市斤,据队长们说这还是上级的特殊关照,考虑到这些学员原都是吃商品粮的,所以每月24斤定量供应纯粮,倘按农村人口对待,那只能供应原粮,每月的24斤其实只有18斤。
  每月24斤定量,每天只有八两粮食,一日三餐,可真要费尽心思计算。每月25日,食堂代用券一次发下来,赶上30天容易计算,每天分八两,精细的人将每八两粮食包成一个小包,封好,写上日子,不到日子不开封。我没有那样认真,总以为人活在世上虽然不容易,但让一个活人死掉怕也未必就那样轻爽,随他去吧,只要每日不超标准吃粮就是。最难办的是有许多月份31天,这可不能马虎对待了,总不能31日那天光喝白水呀。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每月有两个公休日,公休日可以再把裤带勒得紧些,如此就又挤出一天的粮食。
  但是饥饿远比想象的更为可怕,八两粮食,无论怎样分配三餐,也是空着半个肚子。第一种方案是早晨一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第二种方案是早晨二两中午三两晚上三两,第三个方案是早晨三两中午三两晚上二两。这三种方案我都试过,任何一种方案都使人终日陷于饥饿的煎熬之中。早晨喝一碗粥,虽说是一两粮食,但其实只是一碗米汤,几乎看不到几粒米,喝到肚里反而引起可怕的饥饿感,才到早晨八点钟就感到头重,身体发轻。排成队列出工到地里,身子早没了一点力气。幸好队长们也饿肚子,他们再不来监督,也不检查劳动态度劳动成绩,大家无精打采地好歹干点什么活计就算又向人民靠拢了一步。中午回到场部,有许多人买好午饭不吃,先睡一觉,说睡醒了再吃,下午有精神儿,我试过,根本睡不着,饿得人肚肠揪成一个团儿,连呼吸都感到艰难。先吃下饭再睡午觉,一觉醒来早又饿了,饿得人只想躺在炕上一觉睡死拉倒。
  同组的一个学员悄悄告诉我,最近园田拉秧为猪准备青饲料,说不定瓜秧菜秧里有什么吃的。第二天早六点,我们几个结伴到了园田地边,大家散开在枯秧中寻找,我找到了一只茄子,比核桃稍微大些,一口就吞在了嘴里,又找到几只杏子一般大的青西红柿,吃在嘴里又苦又涩。幸运的人找到了黄瓜,还有人吃了许多苤兰叶子,待到早饭钟声响起,大家都早吃得肚子滚圆滚圆,只是饥饿感依然折磨着人。反正大家咬紧牙关一定要把今天早晨的一两粮食省下。
  吃烂菜叶,吃得人肚子生疼,终于有人发明了吃小动物的高招。有人吃刺猬,吃法很奇妙。捉到活刺猬用泥巴包住放在火上烤,待泥巴烧焦后摔碎,此时刺猬已经烤熟,吃过的人说好香。我想这可能是朱元璋留下来的烹调技术,他当年做乞丐时偷了人家的鸡不是用泥巴裹好放火上烧吗?如此还留下了一道名菜称“叫化子鸡”。皇帝老子可以吃叫化子鸡,黎民百姓为什么不能吃叫化子刺猬?上行下效嘛!
  有人吃田鼠,有人吃狐狸,有人吃蛇。吃蛇还出了个笑话,一个广东籍学员于地头捉到一条蛇,用开水烫熟后收藏在枕下,夜里睡觉时悄悄从枕下取出蛇肉放嘴里咀嚼。睡在他身旁的一个北方籍学员发现他偷吃美味食品,便佯装睡熟毫无反应,待那广东籍学员睡熟后,这北方籍学员伸手到他枕下,果然摸到有细嫩肉类食品,取出些放在嘴里,真是清香可口。第二天清晨广东籍学员发现枕下的蛇肉丢了,大呼:“谁偷吃了我的蛇肉?”当即大发雷霆要去报告队长查清盗贼。可怜那北方籍学员得知自己偷吃的是蛇肉,当即呕吐不止,来了个不打自招。
  我生性善良,除了祖传法定食物外,从不敢去独自开拓新品种,尽管我崇敬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精神,但如果没人率先吃过螃蟹,我决不会有胆量把那怪物煮来下酒。但饥火难熬,它每时每刻折磨着你,使日月失去了光泽,使人生失去了色彩,你的全部生命就是一个字:饿。每时每刻,每时每刻,你都瞪圆了一双眼睛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天上飞过一只鸽子,你就恨不能一把将它抓下来烤烤吃下肚去;路上遇到一堆干草,你几乎要钻到草堆里看有没有什么草籽可以充饥。在所有的草籽中,野麻籽比芝麻还要香,将野麻籽放在掌心上搓搓,再把草籽皮吹掉,放在嘴里觉得越嚼越有滋味。只可惜草籽不充饥,即使你终日不停地抓到什么吃什么,肚子也总是咕咕地叫着,饥饿真会把人逼疯,逼得人真恨不能去啃枯树。
  我还是吃了小生命,我吃青蛙,青蛙是美味佳肴,俗称田鸡;煮五香田鸡腿是我小时最爱吃的零食,但农场没有火,没有人为你蒸制,要自己去捉,捉到青蛙用热水烫死,再一只只剥下皮来吃。第一次我几乎呕吐出来,但我还是吃了,吃过后就起身来再不敢看遍地狼藉的青蛙皮和鲜血淋淋的五脏,立即抱头鼠窜,只觉得自己似变成了一只野兽。
  最终我还是挨了饿。
  本来计划得满好,吃些菜叶,吃些草籽,吃些小生命,本可以度过这三十一天的一个月的,但到二十五日最后一次核算时,发现还是有一天没有粮食。查了日历,明明是三十一天,问问其他学员,大家都证明月份没有错误,但我还是有一天没有粮食。当即我吓了一大跳,全身不由渗出了冷汗,我想当年拿破仑听到库图佐夫已抢先到达滑铁卢时怕也不过如我此时此际这般大吃一惊罢了,继而我用颤抖的双手摸着没有的粮食代用券,不由得流下了泪水。
  同室的学员们得知我用亏了粮食,人人都回避开我求助的目光,更有人不知为什么早悄悄地溜了出去。在粮食上,此时人们已经无法相互同情相互帮助,许多家庭父子夫妻都已实行分餐,烧饭时各人用自己的粮食,如此,吃多了心安理得吃少了没有怨言。我们虽在农场与外界隔离,但多多少少总还听到一些消息,看到一些迹象。前些天猪场一口小猪害瘟病死了,死后多不过一把骨头,猪场的学员把那口死猪远远埋在农场边沿菜地上,才埋下不到一个小时,附近农村就跑来人刨坑把那口死瘟猪拉了出来。情况逐级报告上去,队长们跑来劝告农民说瘟猪有传染病,但农民根本不理睬他,一群人抬着小死猪走了。
  断粮的日子我远离开人群,早早地到了农田地。田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完,土地翻整过,等待播种越冬小麦。依着高高的秫稭堆,我闭目静坐,一阵阵从秫稭堆里飘出的暖暖的馨香,稍稍带给人一些舒畅,顺手揪出一根干瘪的小高粱穗放在齿间咀嚼,苦涩的味道令人回忆起高粱的甘甜。坐了好长时间,下田的学员来了,大家干些轻爽的活便躺在阳光下休息。中午收工我随众人跑到饭堂,最后两天节俭下的最后二两粮食买了只窝头,还有一碗白菜,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去,原以为总会填充一下饥肠的,万万没有想到却更加饿得难忍,这时我眼窝酸酸的,但决不是要哭,不知为什么,人饿极了眼窝便发酸。
  这是这个月份我最后的一顿午饭,晚上我将不再吃饭,下工后我会早早入睡的,只待明日天明,下个月的粮食代用券发下来,我将能喝到一碗米粥。


  十三.活着,或者不活……

  一年之中大田组最后的庄稼活儿是打草,地里的庄稼收净了,晒了场,粮食一汽车一汽车运走了,有人说是上缴国库,也有人说是送到各级机关分作补助粮,反正农场学员一颗粮食也没有多得,依然过着每天八大两定量的日子。
  干完庄稼活儿之后,已是遍野荒草最后扬穗的时候了,稗子草长得半人高,又肥又大又轻的稗子穗随风摇来摆去,似是为自己终于没有骗住世人而怏怏不乐。荒地上的旱芦苇也抽出了好大好大的花穗,高高地举到半空哗哗地摇动着,更是为自己总算有了独霸天下的日子而洋洋得意。本来,割草是一桩正宗的农业劳动,卖草也能得一笔很不错的报酬,但如今公社化了,一要一大二公,二要以粮为纲,社员们才没有心思为公家去割那些遍野的荒草。农场见地里有这么多好草,乐不得放学员出去割回来作越冬饲料,便定出劳动定额,每人每天两担草。
  每担草总要有200斤重吧,一担自然是两个草捆,每一捆的高度是从地面齐到担草人的肩膀,如此挺胸担起来草捆勉强可以不接触地面,草捆的体积是两捆草挑在丈二长的扁担上,中间只能容下挑草人迈开碎步。如此一担草,赶上早晨有露水,至少要超过250斤。
  渐渐地场部附近农田里的草割完了,割草的地点一天比一天远,到最后竟要出去八里地,农场开恩,每人每天一担草。
  我自然深知割200斤草,再曲曲弯弯走八里路担回农场要付出多少劳力,每天只这一担草就累得人精疲力竭,何况又饿着肚子,每天都做好准备说不定今天就会死在路上。早晨不等天亮我就上了路,最先到目的地的人比最后一个赶到的人有可能差着一里地的距离,如今生死关头,也顾不得什么仁义了,只希望自己别做第一个累死饿死的囚徒就是。天亮时赶到八里地外的荒地上,来不及休息就弯腰割草,草割下来放倒在地上,等阳光出来烘得干些,如此还能减轻一些重量。
  一般情况不必到中午就能割齐200斤草,这时吃两只饼子仰面朝天倒在草堆上呼呼地睡一觉。天时自然已经入冬了,但阳光下面晒着还是暖暖洋洋地怪觉舒适,睡醒之后捆草,下午三点担草上路,大约天黑前能赶回农场。
  这一天刮起了大风,去时倒也没觉风力太大,扛个扁担顺着沟沟沿沿就走了下去,但挑草回来不能在田地里走,田地里遍地是半截玉米茬,挂住草捆一步也迈不动,返程时只能顺着河道在大堤上走,大堤上风野,迎风迈不开脚步。把扁担横过来,两个大草捆一左一右展开象是一堵墙壁,北风呼叫着迎面扑来,几乎推着人往后退。扁担纵在肩上,两个大草捆一个在身前一个在身后,前面的草捆被狂风推在你的怀里,你连身子都站不住,更不要说是担着200斤草捆走路了。
  我低着头,但却挺着胸,因为稍一弯腰,草捆就拖在了地面上,就更无法前进了。站在大堤上,我已是束手无策,风抽打着我的脸颊,似有锋利的钢刀割裂着我的肌肤,棉衣不御寒,不多时似是连骨髓都结成了冰,不及下午二点,肚子饿了,我不禁一阵一阵全身颤抖,上牙咯咯地磕着下牙。
  我绝望地在大堤上站着,原来比我晚出工的学员都一个个担着草从我背后漫过去了,到底是那些人身强力壮,狂风中他们的身子倾斜着,一步步总还能艰难地前进。有人漫过我身边的时候鼓励我:咬紧牙关吧,风越来越大了。但他们哪里知道,我已经连咬紧牙关的力气都耗尽了。
  很可能所有的人都走过去了,北风刮得更凶更野,估摸着说也有三点钟了,昏黄的太阳已经偏到了西边天空,即使是我能神奇地突然有了力量,迎着风暴把这担草挑回农场,怕也该天黑了。
  但我又实在不愿意为完不成劳动定额而受那份羞辱,那些偷懒的人磨洋工完不成定额回农场磨饭吃的可悲情景实在让冷眼旁观的人无地自容,因为你一个人今天没有完成定额,明天所有的人就要分担你欠下的劳动量,所以才人人有责任教育帮助懒汉。自然这种帮助和教育懒汉的方法完全是农场式的,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就是当众咒骂和羞辱,全班的人迎面指着你的鼻子咒骂:呸!你还有脸吃饭!咒骂时唾沫口水就溅在你的食物上,好在那些死心蹋地做懒汉的人是不计较这些的,他们就那样站着把饭菜吞到肚里,然后挟着饭盆从人圈里钻出来。
  莫非今天真的要轮到我承受这种羞辱吗?有谁会宽恕我确实是体弱无力?有谁会谅解我今天确实付出了全部的力气?又有谁会相信我立誓明天一定把今天欠下的劳动量补上?越想越觉失望,越想越觉心冷,我双臂搭在扁担上,狂风呼啸中我一个人在堤上无声地哭了。
  这是我到农场后第一次哭,无论是睡地铺,还是被队长质问是什么东西,把大字报纸团抛在脸上,我都冷冷地挺过来了。有时感情激动我落过泪,但我没有哭过,因为我知道泪水属于人,而不属于牲畜。
  抬手拭去泪水,我看见一条冰河横陈在我的面前,这就是农场背倚着的那条小河,三年来我喝的是这条河里的水,三年来在这条河里洗脸洗身子洗澡,夏天这条小河是天然游泳场,给孤寂的农场生活添了许多欢乐,沿着这条小河出工,收工时我总是喜欢跳到河里游回农场,这条小河和我的农场生涯已经结下了不解的情谊。此时,河水结了一层薄冰,狂风把冰面上的尘沙和积霜吹走,冰面变得明洁晶莹。只要我走下河堤,只要站到冰面上,只要双脚用力一跺,立即冰面上就会出现一个大洞,从这个冰洞沉入河水里,水性再好,你也无法再找到从冰水里钻出来的地方。从此,世上的一切刑罚和磨难就该永远永远解除了,人生的一切一切也就同时消失了。
  一步步,我走下了堤岸,我感到有一种力量在往冰面上推我走吧,走吧,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舍弃不下呢?家庭?我没有家庭,母亲过早去世,这世上几乎不再有我留恋的亲人。事业?我没有事业,难道被改造终生软禁算是事业吗?至于什么文学,至于什么诗,对于我早不存在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曾经和什么文学什么诗什么艺术有过关系,我注定不可能再去从事那种职业了。生活?我有什么生活呢?饿着肚子,穿着褴褛的衣衫,干着无法承受的超体力劳动,承受着羞辱和惩罚。就此结束这一切吧,我终于下了决心,就在此时此刻告别这个世界。
  记住吧,人们,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他还没有开始生活,他还没有开始爱,便如此轻率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他有什么话要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话,他只是想说:我是清白的!
  我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清清白白地接触了人类丰富的精神文明,我清清白白地苦恋着人类崇高的文化,我清清白白地开始了自己的追求。我热爱真理,热爱自己的国家、土地和人民……然而不幸的是我的清白竟成了我的罪恶,如果我知道伪善,如果我学会欺骗,也许我不致沦落到这种处境,说不定我还会飞黄腾达步步高升。我是清白的,永远是清白的。
  站立在冰河上,我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勇气,我希望冰层自己裂开,把我吞噬掉,我实在没有力量自己跺开冰层,不甘心就如此断送自己的一切。是的,我曾经询问过自己为什么活着,但此时在我决心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又询问自己为什么要死去?我做了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事?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祖国、社会和人民的事?为什么在要把我在农场囚禁到死的岁月里,我反而匆匆忙忙帮人家一把力气把自己弄死?我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呢?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狂风还在呼啸,夕阳已经西沉了,今天我决不可能再把这担草挑回农场,活着,或者不活,就是这个问题。我麻木地站在冰河上,心冷了,手脚冻僵了,我听说每一个自尽的人都在最后经历过漫长的思想搏斗,上吊的人会把绳子摸得光光亮亮,跳河的人会在河岸边走来走去踏出一条深沟,我也踟蹰着等待最后一分钟的精神崩溃,那时我将度过这人生的苦海。
  “林希!林希!”
  远远地传来了人们的呼喊,是许多人,是农场里的学员,他们必是在农场等久了怕我路上发生意外,便跑出来寻找,听喊声我辨认出许多人的声音,有平日和我要好的人,也有旧日刁难过我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此时一切人的呼唤对我都变得无比亲切,昔日的怨恨早已消释,我真想抱住他们每一个人放声痛哭。
  “林希!林希!”
  喊声愈来愈近了,朦胧中我已看到隐隐的身影,人们匆匆地跑着,四处张望着,每一个人都为找不到我的踪影而焦急万分,我的心变暖了,我刚要放声回答众人的寻找,突然眼前一阵发黑,我失去了知觉……


  十四.饥饿(下)

  进入冬天,我得了水肿病。
  水肿病的代号是“6011”,其含意是于1960年11月份这种病蔓延为一种全国性的疾病,只是这种病一没有细菌、二没有病毒,它是由于饥饿和严重营养失调引起的一种水肿现象,严重的可以使人丧失生机,从而导致死亡。
  最初我只是感觉疲倦,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疲倦,躺下不愿意坐起来,坐下不想站起来,走路时迈出一步就再不愿迈第二步,身子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一天晚上,脱衣时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一双腿变得又粗又白,圆得精光发亮,这不象是一双人腿,它看上去是一具溺水尸体的双腿,轻轻地用手指按一下,立时腿上就被按出了一个深坑,而且再不能复原,肌肤已经失去了弹性。水肿,我得了水肿病。一种可怕的念头立时掠过我的脑海,禁不住我打了一个寒战。虽然我不懂医学,但我也多少知道这种水肿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而且它的后果又是多么可怕,长期缺少蛋白缺少糖份,人的生理机能完全被破坏了,肝脏里再没有营养储备,人每时每刻都可能晕厥、死亡。即使能挺过这一场疾病,最轻也会留下可怕的生理残疾,男人和女人都可能丧失生殖能力。
  慌忙中找来一个破镜子,镜子中我的面容早变成了一只被水浸透的白面包,水肿的眼睑几乎把眼睛埋住,连鼻子都深深地陷在了泛着一片死光的脸庞里。抬手按一下脑门儿,脑门儿上被按出了深坑;按一下嘴巴,两侧嘴巴被按出了深坑。我不知自己全身的肌肉是否已经彻底死去,今后只等着烂掉一块脱落一块,直到最后剩下一具骷髅。
  按照农场规定,对于右派学员,患了水肿病可不再安排体力劳动。为此,我在领到一袋维生素药片之后,被编入轻闲的副业组去扎扫帚。扎扫帚是件很有意思的营生,人坐在地上,双脚蹬着一根桩子,将高梁穗梳理捆扎好,用力抻紧铁丝将扫帚把扎紧。这种劳动基本上是象征性的,没有定额,只待水肿病消褪之后再回队里劳动。
  可恨的是农场医务室的右派学员医生。原来农场虽有医务室,但医师的医术极低,给学员们擦些红药水也还能胜任,但在队长们贵体欠安的时候就信不过他们了,于是队长们便在学员中物色人员,因为右派中医务界占的比重极大,其中还有医术极高的专家。有骨气的人自然不肯去侍奉这些队长,农业队一位姓姚的医生就无论怎样动员也不肯去医务室,他的道理极简单,他只说自己来农场是接受劳动改造的,过去由于走白专道路犯了错误,所以他立志不改造好再不搞业务。但也有些不安份的人拼着命地往医务室钻,钻进去就可以不参加劳动,还可以在吃饭时得到特殊关照,倘再能把队长们孝敬好了,一可以摘掉帽子,二可以再不受屈辱,于是有几个庸医在农场又穿上了白大褂。
  这白大褂也真神奇,只要一穿上它,人的嘴脸立时就变了。这些学员医生尽管在队长们面前依然低三下四,但在其他学员面前却摆出了一副奴隶班头的神态,找他们去看病是不准称他们是同学的,要称他们为医生。
  用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历来是一大发明,因为知识分子们最了解知识分子的心态和弱点,所以整起来最准最狠最见成效。如今右派医生整右派学员也远比队长们整学员还要高明,就在我到副业组才干了十天活计之后,右派医生对我下了逐客令,他看了看我说:“年纪轻轻的,坐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于是我从副业组被撵了出来。
  幸好,农田里已没有多少活计好干,冬小麦抽芽后分过一次蘖已不再生长,每天上午大家一人拉一只小耠子去压麦苗,懒懒洋洋慢慢腾腾地走着,低着头回忆当年馒头大饼放开肚子吃个饱的幸福情景,越想肚子越饿,越想越咽口水,想得眼前常常出现幻觉,真的似看见了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还有肉。
  一天早晨排队点名时,队长们拿着一张纸条念了许多人的名字,然后发令说:“上列人等向前一步走,其余的人出工劳动。”随着口令声,我向前一步迈出了队列,待身后的队列走后,我抬头望望应召站出来的人,原来都是右派学员。当即我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把右派学员们叫出来该又是宣布什么事吧,根据我的凡事只往坏处想的经验,这次还能有什么倒霉事又要临头呢?等着吧,如今只能俯首帖耳顺从命运的安排。
  “诸位还站在院里做什么呀?快到礼堂去坐吆,请,请!”从队长的口中居然听见了“请”字,这真比听见“杀”字还可怕。抬头望望队长,队长的面容可亲得令人心里发毛,嘴角眼角居然挂出了笑容。天哪!别是真又要下什么可怕处置的命令,他才给这些人留下一个最后的好印象吧?
  是凶是吉、总要听个究竟吧,右派学员们稀稀拉拉地走进礼堂,人与人拉开距离坐下,等待也许又是一次最后的宣判。
  “哈哈哈!”那个凶神恶煞的马场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一路走着一路笑,神态是那样的轻爽。农场的学员们几乎没有人看见这位马某人笑过,我甚至于不相信他居然还会笑,这笑声真比哭声还瘆人。
  “时光好快呀,一晃竟然三年了。”马场长迎面坐下,目光环视一下在座的人,嘻嘻哈哈地说起话来。“本来,诸位的问题不该由公安部门管,我们是保护人民、对敌人实行专政的,思想问题思想解决么,何必搞得这样严重?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从现在开始诸位不再是学员,咱们名正言顺,是下放干部。不能再和那些社会渣滓住一起了,搬出来,搬到干警宿舍,房子给诸位早收拾好了,有大炕、有煤灶、有玻璃窗。吃饭呢,享受下放干部待遇,至于劳动呢,算是锻炼身体吧,待天暖之后种些果树,养些鱼,一切收获归诸位自己享用。在中央没有做出进一步安置之前,这里就算是世外桃源吧。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干嘛叫我马场长呀?还规规矩矩站着,我早就想给你们提抗议,从今之后只许叫我老马,我也叫你们老王老李,让我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对地富反坏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一夜之间竟发生了如此奇妙的变化,我们由阶下囚变为座上客了,说是意料之外吧,可也早在意料之中。三年灾荒,中央不得不重新检讨各项政策,其中调整国内关系应该是一项重大内容,右派问题处理得这样重这样狠,对于知识分子已形成一种强大的心理压力,这对于调动知识分子积极性已成为重大障碍,何况右派的问题又远非估计得那样严重。
  匆匆回到原宿舍收拾被褥衣物,这可把那些学员吓呆了,不少人以为我们这些人时来运转了,他们知道这些人许多是老党员大知识分子,如今人家又行了。我离开原宿舍时,有的学员连连向我鞠躬,暗中拜托我对他的问题设法给一些帮助。我自己自然也顺水推舟做出一副本人重新得志的神态,对于一些人的恳求便含含糊糊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改善处境后的第一件事是放假,假期半个月,按供应比例发放粗粮、细粮粮票,可以尽情到市里享受。这真是件大喜的事情呀,我一天天设想好回到市里的享受计划,先要去美美地洗一次澡,泡在温水池塘里,把这一连三年的劳累彻底消融在水里。然后自然是去饭馆,听说市里有高级议价饭馆,摆上几盘大菜,再来一升啤酒,过一次帝王贵族的生活。更要好好休息几天,睡他个天昏地暗,最后几天去逛书店逛商场看电影看戏……只是不去找任何人,免得讨嫌。
  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农场分给每人五十斤大白菜,在饥饿的1960年,这五十斤大白菜很可称得上是一笔财富了,而且是从菜窖里取出来的越冬白菜,没有一片叶子,完全是菜心。记得小时候听祖父说过,在南方早先是用红绸子包着大白菜送官礼的。带回家去这五十斤白菜,全家人该有多么高兴呀!
  第二天一早,赶第一班郊区长途汽车,我回市度假去了。长途车里人挤得很,因我候车排队站在前面,还有了一个座位。待我坐下之后,车子开起来,我渐渐发现全车的乘客都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莫非我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暗自审度一下,昨日理过发修过面,决不会象个逃犯,何况还穿着一身整洁的棉制服,俨然是国家工作人员,且我面容没有匪气没有盗相,总不至于被怀疑为是“玩轮子”的偷儿,大家看我的什么呢?想来想去,原来是看我怀里抱着的这五十斤大白菜。
  五十斤大白菜很是一笔财富了,人们必是从我的衣着相貌上看我不象是个跑黑市交易的菜贩子,但又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地拥有这么多的优质大白菜,所以人们不免要揣度我的身份,猜测我必是个极有办法的人物。
  不理睬众人的凝望,我抱紧怀里的大白菜微微合上眼睛,只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地摇着身子,心里不免也有几分得意,万没料到自己也居然有令人羡慕的时候。
  “同志!”随着一声呼唤,我被人推了一下,睁开眼睛,是一位中年农村妇女。她身子干瘦,面容憔悴,目光中充满饥色。我心想她必是想向我讨一棵白菜,但此时此际善门难开,我是立志决不会怜悯任何人的。谁料这位中年农村妇女并没有向我提任何要求,她一副诚恳的神态,眼中含着泪水对我说:“我一眼就看出,你必是省里的大干部,你快给毛主席反映反映村里的情况吧,饿、饿死人了!”
  全车的人立时都转过了脸去,人们自然知道这种言论的严重性,一旦被牵扯进去轻则家破人亡,重的要锒铛入狱。
  我忙抱着白菜站起身,用力地向车子后部挤过去,幸亏那农村妇女没有追过来,就这样我的内衣也早被吓出来的冷汗濡湿了。


  十五.又拾了一条命

  五十多岁的右派老石毛遂自荐,夸下海口说他砌暖炕的技术堪称天下第一。暖炕,西北农村称为火炕,灶膛在门外,烧柴,呼呼的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火焰从灶膛钻进火炕下面盘盘绕绕再从烟道出去,不多时火炕就烧得烫人。我小时睡过这种火炕,是在农村的穷亲戚家,睡得人口干舌燥鼻孔出血,自然不如睡家里的软床舒服。解放前西北农村极穷,除了老财地主之外,一般农家几乎极少被褥,睡在火炕上,一家人只两条被子合伙搭在身上,即使是在数九隆冬也常常能连烤带挤睡得人汗涔涔的,尤其是患寒腿的老人,他们竟要终年睡火炕,三伏酷暑,敞着窗子敞着门也要睡火炕,信不信由你,这份福气只有黄土高原的子孙才享受得上,外地人只怕还消受不起。
  改变待遇,放过探亲假后,右派学员们又返回农场,农场建立了直属队,队长由右派学员担任,不再派队长监督。什么早晨站队点名之类的规矩也都免了,每星期有三个晚上政治学习,其余的时间自由支配,农场还发给各个班组象棋扑克之类的文娱用品,生活开始变得轻松多了。
  尤其令人感到骄傲的是,我们重新被赋予了人的尊严,去办公室不必喊报告了,起居、劳动、生活都和队长们享受同等待遇。最先大家也觉得这不太合适,直接称原先的队长为老张老李,怕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但如今你唤人家是队长人家还不理你,非得唤老张老李人家才转回身来嘻嘻哈哈地拍你的肩膀。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大家才习惯这种处境,再没有人一见到队长就垂手恭立了。
  “我们从来没有防备过你们。”在园田干零活休息时,队长们和我们聊天时说了心里话。“我们百倍警惕的是那些小刑事犯,和他们编在一个劳改组里,我们真担心他们谋害你们,因为你们都是有学问有身份对国家有用的人啊。”我们自然了解,前几年这些队长们从精神上摧残我们,也不是他们的本意,我们已经被定为社会最凶恶的敌人,且又被送来劳动改造,作为一个执法人员,他何以会表现出个人的同情呢?有时那些队长们也为过去的所作所为难为情,但我们炎黄子孙都有宽容官府的美德,反而不停地赞扬他们那样做更表现出立场坚定诚实可靠。可悲的是这些队长一旦和我们平等相处了,我们也才逐步发现他们一个个远非全是圣贤。原来见队部晚上开会一副严肃神态,还以为是在研究实行专政措施,如今才知道队部里许多会议是整队长们的。他们有的是违法乱纪,有的人把农场粮食蔬菜据为己有,还有一个队长夜半三更被人从鸡鸭场女饲养员值班室里抓了出来,那时他正对值班的女饲养员做思想工作,当然只是距离过于近了些,且两个人坐不像坐躺不像躺姿式都不合规范,幸亏这位队长当即有痛改表示,否则险些儿就近编入劳改班去作学员。
  大家都想把农场生活搞得舒服些,心情舒畅些,让农场生活多一些色彩。于是当老石说他会砌暖炕时,大家立时一呼百应,要把这间十个人居住的土坯房修饰得如天堂一般豪华。
  作为直属队长老石,如今我辈对于居室进行修饰改建,已经不必去请示队长大人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就拆了原先的土坯大通铺,老石任全权技术指挥,如此这般先从地面砌起尺把高的炕底,再盘盘绕绕地砌好大道,老石不时地检查检查工程质量,对于这些书呆子们灵巧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颇为赞许。我们班组改砌火炕的创举惊动了整个直属队,这一天谁也没有参加劳动,大家全围在院里看热闹。许多学工学理学建筑的人还再三肯定老石的设计,认为中国民间许多世代相传的生活技能其实都有极深刻的科学理论。
  不到晚上,火炕砌好了,大家先抱来柴草烧灶,把才砌好的火炕烘干。自然喽,一开始搞得满屋浓烟,敞开门窗烟团滚滚地往外冒,看着也煞是可怕,直到柴草烧成草灰,烟雾才算冒尽,大家一窝蜂钻进屋子跳到炕上,一声惊喜地欢呼:真烫!
  火炕砌成功了,晚上各班的老右们都来参观,队长们听到消息还赶来助兴,大家都说我们的居室比其他居室要暖得多。晚上灶膛里填满了煤饼,那是用煤灰掺黄土拍制晒干的取暖用煤,每一块有二、三斤重,灶膛很大,一次就填了十几块,烧吧,保证暖暖洋洋能美美地睡到大天明。
  仍然是老石心细,他说新砌的灶膛怕有煤气,当心煤气中毒,据说那是很可怕的,众人提到煤气中毒便纷纷述说自己的见闻,有人说一户邻居一夜之间全死在了屋里,此外还有救活的,大家又争论了许久煤气中毒有没有后遗症,在生理学上和医学上如何解释。
  直到夜里十二点,灶膛的火燃旺了,老石才放心地说:“睡吧,没事了。”这时大家虽还没有睡,但都早钻进了被窝,我早被暖炕烤得渗出了微汗,再不似往日那样冷得难熬了。
  我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好舒服,好解乏,什么梦也没做,睡得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我昏昏沉沉地觉得身边有人动了一下身子,心想这或许是什么人夜里方便,但这人身子才支撑起来,便咕咚一声又栽倒在了炕上,这一声震动把我惊醒,我本想翻身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也觉得一阵晕眩,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我听见老石唱了一句什么,真的是唱了一句什么,人在死前有时是很有意思的,他唱了一句,便从炕上滚到了地上。全屋的人都醒了,但大家谁也动弹不得,大家可能和我一样感到窒息,胸上似压着千斤重石,想爬爬不起来,想喊喊不出声,彼此之间都无法推动一下,头重得似磨盘。
  生命也许就如此结束了,我极平静,没有什么悲伤和恐惧,只想再继续睡下去,就这样舒舒服服地睡下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一阵寒意又吹醒了我,我用力睁开眼睛,仰面看见了蓝天。奇怪,我不是睡在屋里的吗?再看看,自己竟光着身子躺在院里,许多人围着我,正在给我做人工呼吸。
  “好险呀!又拾了一条命。”身边的人见我甦醒过来,便纷纷感叹着。
  原来,在全屋的人都昏迷过去之后,躺在最靠近窗子的一个姓杨的壮汉,不知怎么爆发出了一股疯劲,抡起拳头砸碎了一块窗玻璃,一股清新空气涌进来,姓杨的壮汉趁势跃身跳出宿舍,待他咕咚一声跌倒在院里时,他已昏厥。幸亏全直属队的人都听见了这声巨响,大家以为是进了盗贼,这才一片惊慌跑出来,七手八脚救出了这十个几乎被一氧化碳窒息而死的人。
  据事后人们述说,当时室内的情形非常凄惨,老石躺在地上,似是挣扎过,但绝望了,眼角边挂着泪水,那个最先惊醒的人跪卧在炕上,双臂抱着头,还有人横着身子,也有人歪倒在墙脚处。大家说只有我最从容,一动没动就那样安详地躺着,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就那样平平静静地睡着。有学问的人分析说那是因为我没有家室之忧,于这个世界没有放心不下的事,我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贪恋,所以我最轻松,甚至是得到了最后的解脱。
  我欣慰。

  本文选自《回首人生》下册,柳萌/编,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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