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 者 |
抗战时期
下篇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在衡阳的幸遇
我初到衡阳时是很不幸的。一是得知日本鬼子已经打过来了,萍乡、高安一带烧起了战火,我前进的道路又被阻了。二是我带在身边的命根子钱500元忽然不翼而飞了,只剩下外衣口袋里一点零碎钱。一下子变成真正的穷光蛋,连吃饭也大成问题了(幸而这时我早已住在旅馆里),真是祸从天降!我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绝境,心里不免发慌。
这时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便是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点零钱给浙江家里拍了个求援的电报。我自离家远走后,就很不愿意向家里要钱,这回真是万不得已才开口的,心里很是不安。但想不到的是,事情很快有了转机。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果然是真。这天我在街上胡乱踱步,竟然碰到了当年同在延安的同学程嘉哲。我们同在“陕公”3个月,朝夕相处。他是“陕公”并校时离开延安的,回到家乡衡阳后又继续在广西大学读书,此刻正在衡阳度寒假。他听到我的遭遇,马上邀请我住到他家去。说来也巧,这时又碰到另一位曾去过延安的邓剑秋(是个军医),同样是个仗义的朋友,他二话不说,就去结清了我在旅馆的欠款。
程嘉哲又马上为我去奔波,解决我的饭碗问题。当地有家《通俗日报》,最早是共产党元老何叔衡所办,这时已归属湖南省教育厅。(这教育厅设在耒阳,就是(三国演义)上张飞审庞统的地方。)程嘉哲的哥哥程嘉朔认识《通俗日报》的副社长,他带去我在成都所写的一些文章,对方当即表示满意,聘我去做编辑部主任。《通俗日报》为4开张。编辑部除我这个“主任”兼编第一版和编写副刊文章外,另有编辑2人分编其他版面。还有校对2人,资料员1人,编务1人。此外,报社有经理1人,厨师兼工友1人,广告科职员2人,发行科职员1人,传达室工友1人,全报社员工共13人。当时就有朋友开玩笑说:13,不吉利啊,你们这家报纸说不定哪天就要完蛋!
果然,不幸而言中。我在2月份进的报社,5月底报纸就打烊关门。原因是经费枯竭,在营销上,不能与其他有钱老板作后台的大报竞争。这样,说散就散了。这种情况,从旧时代过来的老报人都知道,实属普通寻常事,不足为奇的。这也就是在旧社会工作流动性大,人才的流动性也大的一个原因吧。
结束《通俗日报》,我又有了种种遭遇,使我能在衡阳呆上近两年。对我来说,这段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便是我结交了最相知的朋友叶帆。可以说,在我的一生,没有别的朋友能像叶帆那样,在精神上和我达到那么的融合和默契;也没有别的人给我的影响有那么深厚。以至他在1963年初猝死后,我竟觉得我的半个生命都被他带走了。
我们是怎么相识的,值得说一说。我在《通俗日报》时,编辑部担任资料员的曹明,有一天向我提到在衡阳《力报》编副刊的叶帆,说是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我大吃一惊,问他:是不是叫黄蕃文的那个叶帆?他说:就是的。他很奇怪我怎会知道黄蕃文。
这又牵涉到我在成都编副刊的那段日子了。我经常到资料室去,目的无非是了解一下各地报纸副刊的情况和文坛动态,一次在《广西日报》的副刊上,发现了一篇《曹禺开始回到了曹禺》的文章,署名叶帆。这题目就很有吸引力,内容更是精辟新颖。大致说,曹禺的《雷雨》《原野》等剧作,明显地可看得出受易卜生、奥尼尔的影响,《原野》简直就像是奥尼尔《啊,荒原)的临摹。这回的《蜕变》,才真正是曹禺自己……。这篇文章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知道,当时《广西日报》的副刊编辑是蒋海澄(即艾青),我在武汉时曾与他有过接触。我便给艾青去信,打听叶帆的通信处,想约他写稿。艾青回信说,叶帆本名黄蕃文,他住在广东曲江某地。我写信去诚恳约稿,却没有回音。后来才知道他已离开了曲江。没想到我心仪已久的人就在眼前。
我们真是一见如故,事事投契。叶帆是我平生遇到的最聪明的人。记忆力之强,悟性之高,在我的朋友中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我可以举两个例子:看电影,如果是一部好片子,他看后不但能原原本本复述情节,而且能把全片的主要镜头,如远景、近景、特写、淡出、淡入、黑格、白格等艺术处理,一一地说出来。开头我不大相信,一次他看了刘别谦导演,加利·古柏和克朗黛·考尔白合演的《第八夫人》,他说很好,就把所有情节和镜头转换说给我听。第二天我去看了,证明他几乎没有什么错失。我真服了。他听音乐,听两三遍后就能把全曲旋律记住。一次在桂林,我同歌唱家姚牧说起,姚牧说:“开玩笑!绝不可能。”我就把叶帆带去,姚牧放了一张唱片,好像是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四重奏》,叶帆说,这我很熟,当场就哼唱了开头部分的旋律。姚牧又换了一张平常较少听到的理查·斯特劳斯的小品《嘉年华会》。放毕,叶帆要求再放一次,说有几处没听清楚。再放一遍之后,叶帆就从头至尾哼唱复述出来。姚牧睁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来,叹口气道:“你是妖怪!”事后他说笑话:叶帆这人要短命的。这样的人上帝也不容他长寿。他这话竟然成了谶语,叶帆40岁就离世了。
叶帆性格的旷达和超脱,也是少有的。得失不放心间,从来没有想不开的事。我认识他不到半个月,他就被《力报》辞退了,但我没有看到他有一点丢掉饭碗的不安,照样嘻笑如常。后来湘桂大撤退时,他在途中被国民党军队抓住,误以为他是汉奸,绑起来险些就弄去枪毙了。幸好碰到在衡阳认识的一个军官,为他证明,才放了他。脱险后他向妻子王琳叙述这段经历,竟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还带着自我调侃的风趣。
叶帆人缘很好,各种社会角色都能相处得来,表面上是好好先生,什么都随遇而安,但在原则问题上,又绝不妥协。可以举一个我印象深刻的例子。当时他已离开《力报》,失了业,就住在我所供职的报社里,帮我编编新闻,写点社论什么的,分明是报馆的客人。可是,一天他去印刷厂,看初拼好的版,发现广告栏里有一条广告,是推销一种医治妇女痛经的药,那药品叫做“妇女救星蔡特金”。叶帆对我说:这条广告要撤!莫名其妙的药物,竟然用伟大的妇女运动领袖蔡特金的名字来做招牌,可恶已极。我也反感这种亵渎神圣的作法,同意把这条广告撤去。然而广告部主任来阻挠,说:报馆没钱,全靠广告收入,而且别家报纸也登,不肯撤。我是编辑部主任,报社没有总编,事实上要我来决定。由于广告主任的坚持,我感到两难。这时叶帆朝我看了一眼走了。那一眼的力量使我无法抗拒。我终于以自己的去留为条件,把那条广告撤了。
我和叶帆之所以莫逆于心,更因为我们在人生态度上有共同的取向。这可归纳为“三不主义”,就是一不做官,二不参加任何党派组织,三不随人俯仰而坚持独立判断。我们认为,人生的最高价值是独立和高度的内心自由。做官必然要受某种政治势力的羁绊,甚至必须耍权术,玩手腕,目的无非谋权谋势,我们不稀罕这个。要参加哪怕是进步的组织,也要受到约束,自己不同意的事也不能抗拒。因此连“文协”、“青记”这类并不坏的群众性组织,我们也拒绝参加,叶帆更加彻底。我有时还愿意在呼吁进步、正义的宣言上签个名,他决不随声附和。他特别讨厌“出风头”“抢镜头”。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他总拉我到不起眼的角落里。这样绝顶聪明、才能出众的人,竟这样淡于名利、甘于平凡,也许不合时尚,但不能不说,这是叶帆最不平凡的性格特征。
我读书也算得上勤勉的了,叶帆却远远超过我。以他那样的超凡记忆力,读书时却还要认真做笔记。他的读书笔记,大都且叙且评,是论文一样的东西;对好书和经典著作,更要用自己的语言来复述原作,他说,这样,书就化成自己的东西了。我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叶帆的致命缺点是太矜持,太要求至善至美了。我常常催促他写文章去发表,他却老是说,再成熟一点才写。没想到“上帝”真不多留一点时间给他,他的满腹学问和非凡的见解,就这么随他的早逝而丧失了,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还觉得遗憾。
在我们初结交时,他写过一篇《论报告文学的蒙太奇手法》,全文约两万字,是他读基希、西龙、爱伦堡等几位报告文学大师的心得和评述。他本不想发表,是我硬拿来分期登在《通俗日报》上的。这篇文章登完,《通俗日报》就停刊了,可说是报纸的“天鹅之歌”。1946年冬天,我在南京《前线日报》遇见曹聚仁,他抗战时期曾在江西发表《文艺新闻论》,很有影响,我向他提起这篇文章。他却说,当年在衡阳,有一张小报发表过一篇《报告文学的蒙太奇手法》,那才写得好。原来,曹聚仁也很欣赏这篇东西,可见天下自有知音。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叶帆,他却冷冷地说:“难道我是为了人家称赞一声才写东西的吗?”他真有点矜持得太过分了。
我们之间相互影响的事例很多。他本来不愿多读中国古书。在我的劝说和影响下,也为了彼此多一些共同语言,后来他读了不少古代文史书籍。在他的影响下,我容易冲动和浮躁的性格多少有所抑制,当然远不能达到他那样的淡泊沉着。我们俩从二十多岁结交,十几年间的相知和多次生活、工作在一起,彼此洞见肺腑。不用说话,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彼此就能理解对方的心理活动。所以1955年胡风案我被株连时,唯有他告慰吴仲(叶帆和其他一些熟朋友都是这么称呼吴仲华的),说我绝不会参加什么集团,可以放心,没有事情的。
回忆在1962年我从宁夏回上海时,他作为市里的优秀教师,由总工会组织上黄山休养,那时他的身体、精神都极好,跑山路脚步矫健,人家还以为他是体育教员。可就在几个月之后,突然无疾而终(经医院解剖也未查出病源),这叫我和他的家人实在不能接受。
蒋光燕其人
蒋光燕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在衡阳近两年间,我和叶帆还有许多朋友都和他“搭界”,而且长时间在他的供养下生活,却一直弄不明白。这可说是我早年的经历中遭遇的一种特殊社会现象。
必须从《通俗日报》说起。当时《通俗日报》设在衡阳市区的“太平大厦”。其实这也只不过是一栋三层的公寓房子。报社在二楼,印刷厂在底层,蒋光燕是住在三楼的邻居。他租下三楼的三套房,一套有三间,相当阔气。晚上他常到编辑部来,“参观”我们编报发稿,也同我们聊天。就这样,大家混得很熟了。他知道我们穷得连工资都发不出,照样同我们交朋友。报纸一停办,他忽然宣称:大家不要走散,这些人我包了,我要办报。
这位寓公要办报,倒把我们惊奇得一愣一愣的。果然,这位蒋寓公很快就加租了房子,好像真打定了主意要用我们这批人似的。但我们对此人却毫不了解。只知道他身边有个女秘书——实际上是情妇。还有一位专职管他的财务的,我们叫他胡子老张,解放前在南京《大刚报》,我同他又一度共事,成为很熟的朋友。后来又知道,蒋老板经营着一家运输公司,有两部卡车贩运物资,贩运些能赚钱的东西,如湖南省缺盐,他就把贵州的盐运到湖南,还运一些走私洋货啦什么的,其实说不上是很正规的私人企业。据说他还在什么企业集团担任经理。那都是些从沦陷地区搬到内地的工厂小企业,不知怎么和他挂上了钩。他又曾自称在国民党军队杜聿明属下当过军法处长,是否吹牛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同当地的官方关系倒似乎不错,好像路路通的样子。
蒋光燕宣称要办张《衡阳晚报》,也确实在搞登记、搞印刷厂等方面进行了准备。编辑部就交给我去“组阁”。这是我和叶帆求之不得的事。我们真想豁出力气来办一张像样的报纸。我被聘为总编,叶帆为编采主任,我们又把黄立文(叶帆的哥哥)、郭鸥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邀了来。住房不够用,我们就打地铺。大家兴致勃勃,要办好这张同人报。
哪知蒋光燕这人并不真想把这张报办起来。他只是急急乎做好《衡阳晚报》的牌子,在太平大厦挂起来,印好有社长衔的名片,然后他到长沙、曲江、桂林、柳州各处乱跑一通,似乎在干筹办报纸的准备工作,其实并不是。我们这些人就这么干等着。当然,饭是有得吃的,那就等着吧。各人自找乐趣,我和叶帆就以读书自娱,也颇为闲散有趣。
最后,我们看出来,蒋光燕只是想利用《衡阳晚报》这块牌子,便于开展他的活动,根本不想办什么报。但我们这些人,他照样养起来,回报是给他作作“枪手”,写点文章到报上发表。我们面临这样的喜剧场面,真是哭笑不得。但想想,不过是帮人写点文章嘛,换来的却是吃和住,还有零花钱,这笔交易也还不算很坏。于是我们适当地满足了他的要求,有时随便写点什么,署上蒋光燕的名,由我们交给报社。好在衡阳新闻界我们都很熟,由我们拿去的稿子,大都能刊用。就这样,蒋老板又成了文化人。而我们却扮演着幕后“捉刀人”的角色。我们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生活上相当自由,不受任何方面的干扰和控制。
就这样的合伙,继续了一年多。蒋老板又设计出新的花样来了——他要办个酒精厂,还要搞个“文艺中国社”。好吧,我们又当起酒精厂的职员来。蒋光燕自任厂长,还把我们的朋友、学化学专业的程嘉哲请来当工程师;把另一个朋友李夕帆请来当科长,看来真有点办厂的样子了,实际上仍旧是个空架子。这厂根本就没有开工过,烟囱从不冒烟,只是买人家的酒精再倒卖出去罢了。我们把这个酒精厂戏称为“无烟酒精厂”。倒是“文艺中国社”还办了点事,真正领了营业执照,出版了丛刊《美》。我的一本诗集《衡岳放歌》,王晨牧的一本诗集,就是在这里出版的。
当年秋天,蒋光燕搬出太平大厦,也为我们在辖神渡买了三间木屋。这地方是我和叶帆看中的。因为附近有所船山中学,学校图书馆藏书很丰富。长沙大火之后,湖南省图书馆的部分图书也存放在这里。我们在辖神渡,倒真是生活在自由的空间。许多失业朋友都来住过,睡地板,吃大锅饭。这时,叶帆的妻子、广东有点名气的歌唱家王琳,也从广东老家来了,做了这个“大家庭”的管家婆。我们的生活费是有限的。虽然可以到蒋光燕处去报销点,我们也找些临时性工作挣点钱,但仍经不住许多人吃饭的负担。王琳很有办法:今天吃饭的人多了,煮饭时就多加水;有钱时吃鱼吃肉,没钱了就吃白饭。有时还开玩笑,把河里的小石头洗净放在锅里用油盐炒炒当菜——当然是吮了吮就吐掉的。
我们同几个演剧队关系很好。长沙的九队,柳州的四队,曲江的七队经常到衡阳来演出。因上面(军委)拨款有限,生活也非常艰苦。我和叶帆常写文章为他们作宣传。演剧队的朋友常到辖神渡来玩,我们之间关系亲密,无话不谈。
这时,各方文化人集汇在桂林、衡阳的很多,报纸的竞争相当激烈。衡阳《力报》请了刘思慕来作总主笔,衡阳《大刚报》就邀请俞颂华作总编。大家办报都非常认真。尤其是《力报》,虽是民营报纸,销路也能达到五千多份,敢与有实力背景的《大刚报》抗衡,为宣传抗日救国起了不少作用。我认识刘思慕、冯英子也就是在这段时候。这年秋冬之际,我还以《力报》记者的名义,到湘西前线采访了两个月,写了些战地报道。
在辖神渡生活的这段时间,我收获最大的便是读书。我和叶帆只要在家,每天都要跑到船山中学的图书馆去看书。我在那里读完了《南北史》《晋书》《齐书》《梁书》《陈书》《北魏书》《北周书》和《隋书》,我要离开衡阳时正在读两《唐书》。还读了许多关于音乐、戏剧等方面的艺术类书籍。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活,是和遭遇蒋光燕这个人物有关的。我和叶帆常常谈到的一个话题就是:蒋光燕究竟是哪方尊神?他究竟算是好人还是坏人?最终我们肯定:此人是冒险家,但他的底子始终是个谜。不过叶帆还认为:此人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也不会整人害人,基本上可算是好人,只是属于乞乞可夫型的,买空卖空的营利者罢了。叶帆是个精细聪明人,他的推断大体上没错。
做了一个“事业梦”
在衡阳生活期间,我的知识结构产生了一些变化。在这之前,我追求的知识有两大板块:一是古代文史,二是新文学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在衡阳这两年,是我一生中读书最勤奋的日子,每天读书十多个小时。晚上我和叶帆对坐在书桌前写日记,写笔记,把读书所获所感都写进去,乐此不疲,常搞到深夜。这时我的知识面扩大了,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这就是有关音乐、戏剧、电影等艺术知识的板块。
前面说过,认识朱凤竹,使我对音乐产生了兴趣。在衡阳,又认识了姚牧、王琳以及其他一些演剧队的歌唱家,更促使我要多懂得一点音乐知识。于是我系统地读了曲式、和声、作曲、配器、西方音乐史等音乐专业书。“有多少投入,就会有多少产出。”我很相信这句话。那时,马思聪在衡阳、桂林演出,我都得心应手地写了评论文章,并引起马思聪先生的注意,认为我是可以同他谈谈音乐的人。1944年,我去成都经过贵阳时去拜访他(他正在贵州任省艺术馆馆长),他向夫人王慕理介绍我,竟说我是西南很懂音乐的行家,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一位在重庆音专授课的应尚能教授,也问过我:你是哪个音乐学校毕业的。对这类评价我有点飘飘然;更重要的是,证实了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在音乐知识上我既然入了门,为何不自己作曲呢?我这人就喜欢什么都尝试一下。在衡阳,我就试着写过歌曲和小型的器乐曲。1943年风闻我所敬仰的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逝世,我怀着激情写了悼词,并配曲成为一首悼歌,效果不错,曾在朋友中传唱。歌词是——
一颗巨大的心停止了跃动,
千万个不幸者失去了光。
你以心而伟大的英雄,
战斗的真勇主义者,
受大苦难而得到大欢喜的天才!
你永在着,永在着,
我们把头息在你的胸前,
吸食你刚强慈爱的乳流。
你的最伟大最神圣的坟墓,
是在我们的心头。
后来证实罗曼·罗兰还活着(他是1944年在瑞士逝世的),这首悼歌就成了笑柄。不过,我宁愿如此。以后我作曲的兴致一直不减,多为自娱,直到1945年在成都为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作曲闯祸为止。
我对戏剧、电影艺术感兴趣,主要是结交了一批演剧队的朋友,要为他们的演出写文章,做宣传。做这样的工作,不懂行是不行的。你不能摆花架子,讲空话。于是,我只有大口大口吞食戏剧理论、舞台艺术方面的知识。当时演剧队中的杰出人物如吕复、赵明、查强林(夏淳)、瞿白音等,都把我当戏剧评论的行家,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电影和戏剧艺术有很多共同点,我在学戏剧知识时,也读了些电影艺术的书,有些体会,所以同时我又开始写影评。1944年我在桂林短期停留期间,就几乎每天写影评。这些可说是构成了我的知识板块中的第三板块。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蒋光燕要办杂志、我竭力促使办个《美》这样的刊物,因为它可以包容各种艺术评论。在当时的中国,还没有这样一本刊物。
我和叶帆常为这样的问题而苦恼:作为活生生的人,我们要吃饭,这就不能太挑剔工作,只要无伤于大节,无伤于大雅的,什么都得干;然而同我们的理想是两码事。我们想认认真真干点想干的事,又一再受挫,干不成。年纪已到二十三四,是该干事业的时候了。如何来解决这个矛盾,确是一大难题。我俩接触马克思主义理论都比较早,始终认为(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认为)共产主义是人类最伟大的理想,研究人类社会的经典理论,还没有超过马克思的。我们也很关注人民革命的实践,但我们太爱自由松散的生活,更缺少下刀山火海献身的大勇精神,像我姐姐那样。我们又看清了国民党的腐败与没落,社会的黑暗与动荡,所以不愿依附统治者的势力来生活,想走自己的路。然而却又摆不脱现实社会的种种制约,命运似乎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两年跟蒋光燕混在一起,始终干不成什么事就是证明。而且在战争期间,时局的动荡,使我们感受的压力就更大。
我们考虑了许多时候,得到一个结论:要想干我们想干的事业,就得摆脱对人的依附,首先得自己解决经济问题。于是我们想办一个农场。这可能与陶行知、晏阳初、梁漱溟等人的乡建派、平民教育的思想有些关联的吧——当然,他们有雄心壮志,有直接的救国救民的政治目的,而我们却没有。只是想,办个小型农场是可行的,弄得好,可以赚点钱,为我们提供必要的资金。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经济搭台,文化唱戏。
那么,办农场的土地、资金又从哪里来?我们的朋友许行,家里是曲江的大户人家,叶帆说可以说动他家里投资;报界朋友周沙尘广有人缘,愿意去募捐集资;蒋光燕也表示,可以卖掉一部运输汽车来投资。人员更不成问题。程嘉哲兄弟、黄立文、郑丘林、胡子老张等一批朋友都愿参加。我还想把在成都的芦甸夫妇和吴仲都动员来。演剧队的郑桦、林岚也很感兴趣。雷迅和胡子老张已去广东曲江看过场地了,大家都热切地期盼着农场能办成功,但抗战形势使我们的美梦迅即破灭。
1942年起,时局一天天紧张起来。自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鬼子加紧着力打通粤汉线,使已被占的中国大陆地区和香港联成一线。当时我们还没有意识到情势有多么紧迫,但刘思慕却看得很清楚。他在1943年就说过:日本鬼子肯定要打通粤汉线,国民党军队是经不住打的,到明年,衡阳、桂林就不是我们的了。他在当年年底就离开了衡阳。真是料事如神,1944年夏,湘桂大撤退,我们许多朋友都吃足了苦头,狼狈不堪。
我的情况是:1944年的1月份,桂林在筹备第一届剧展,由广西艺术馆主办。当时的馆长是欧阳予倩。这次剧展,演剧队的七九四队、新中国剧社、西南各地的演剧组织和湘剧、桂剧等剧种都将参加,规模相当可观。筹备剧展作资料组组长的许秉铎,原是演剧九队的,后在新中国剧社,和我很熟。他特地来衡阳找我,要我去帮忙。衡阳(力报》也愿意给我特派记者的名义去参加,但不发经费。我到蒋光燕处要了1000元,打算去桂林后就不再返回衡阳了。
这里我不能不说说我姐姐孙晓梅的事。我自1943年上半年便和她失去联系。这很令我不安。我和晓梅姐向来感情很好。我幼年少年期间狂放顽皮不守规矩,在学校读书不安心,爱往外跑,家里人唯独她支持我。在我脑子里她不像个女性。因为那个时候,总认为女人都是温温柔柔的“弱者”——不是有句话“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吗?而我姐一直是敢说敢作的强人。她伴随在母亲身边,在我们老家乡下,她是个有名的“怪女子”,也是不为保守的宗法势力所能容忍的。她投身到抗战烽火激烈的革命队伍中去,可说真是如鱼得水了。从她的来信中,知道她很艰苦,但很快活、有信心。由于信中只能隐讳地写几句,我对她的工作、生活一直不清楚。只要有信来了,就知道她是安全的。现在长时间不来信了,我试着按她交代的地址写信去,也毫无回音,我预感到凶多吉少。直到解放后,我母亲收到新四军颁发的烈属证,才知她确在1943年5月光荣牺牲。她是在苏南作地下交通员,护送一批重要干部进入解放区的回程中,被日寇抓住的,在威胁和劝诱下都不屈服,被日寇残忍地割去乳房而枪杀。她的事迹登载在1984年出版的浙江《革命英烈传》第二集上;她的遗墨也于1984年在家乡富阳出版。另外,吴仲在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时写了一篇题为《梅香依旧》的缅怀晓梅姐的文章(刊载于1995年《黄河文学》第6期),也寄托了我的哀思。
重返“第二故乡”——成都
成都,一直是我感情所系的地方。当年仓促间离开是迫不得已的。所以这次离开衡阳、桂林,我姐又无消息,东行无望,我首选的去处就是回到成都。我在桂林总共呆了不到两个月,之所以急急乎离开,除了时局的影响,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恋爱问题面临抉择。
1941年,我在成都与吴仲相恋而又不得不离开时,曾发生过一件尴尬事:我在动身前几天,在芦甸家里认识了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女学生。她知道我要经重庆转道东去,便说她要与我同路到重庆。她坦白告我,她在家里与继母相处不好(虽然父亲很爱她)。特别是她同一位男教师相好过,曾打过胎,后来她继母从医院打听到这事,就更歧视她。她想去重庆找她所爱的人。既如此,我便同意她同路走。她变卖了自行车买了车票,要求此事保密,以免遭家里阻挠,我便遵约没有告诉他人。连吴仲我也未说明。我想,事情很快就会证明我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也就无所谓。殊不知到重庆第二天,她便哭丧着脸来向我说,那个她要找的人欺骗了她,已同人结婚了。她表示要跟我走。这时我住在陈羲伯家里,那天正好住在重庆的晓梅姐的前夫季诚性来看我,我当着他们的面回绝了她。一是我不能这么做,吴仲又是很纯情很纯洁的女孩;而她,说得不好听,是苍蝇叮过的;二则我哪来这么多旅费供两个人用?因此,第三天她就回成都去了。不知她回去说了些什么,朋友们对我有误解了,吴仲也一度与我断交。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才达成谅解。这是我急于去成都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情况是,我在衡阳期间,遇上演剧队的一个女高音小唐,她非常想同我好,时常来找我。我对她也有好感,因为我喜欢音乐。我常说,一个不太漂亮的女人,站在台上唱起歌来也很美。何况小唐长得不错,又那么倾心于我,我自然也觉动心。但是比起吴仲来,她绝没有那种纯真美,而是混迹于社会多年的女性,这样的人不大可靠。所以我总避着她。想不到我后来去了桂林,她也随演剧队到桂林来参加剧展,我很为难。叶帆说:该决断了,你快走吧!
就这样,1944年5月我就去了成都。我走后不久,战火迫近。在夏天开始了抗战史上的又一次大惨败——湘桂大撤退。我因早走一步,避免了许多朋友都遭过的大灾难。
我到成都后,先住在一家小旅馆,第二天吴仲就让我搬到她家去。显然,她母亲已认可我们的关系,我放心了。她的家庭是世代书香,祖父吴光耀,前清时曾为慈禧太后所赏识,做过官,但更重要的一面,他是个著名的学人。他的一些著作,现在北京图书馆还有专目。所以家里藏书很多。祖父已去世多年,书籍多为她父亲保存。她的母亲也是书香人家出身,还上过旧制中学。在那个封闭时代,女子能够到新式学堂读书的不多。所以她外公家可说是个新派的老式家庭。吴仲从小就跟着母亲天天回娘家,跟舅家关系很亲,同我少年时代有共同点。这时,吴仲一家所住的房子就是她外公家的,舅父在外地工作,他那间约50平方米的房间就成了我的临时住屋。我给朋友写信吹牛说:我住的房间一连人也住得下。
虽说吴仲的母亲很开明、和蔼,但估计经济不太宽裕。吴仲刚读完金陵大学先修班,还想升学,她大弟又在武汉大学读书,家里还有个小妹妹,父亲又失业在家。我绝不能让她家增加负担。到成都后我就努力去找工作。我曾事先与原来《黄埔日报》的副总编曹砚琴和原来的老关系曹耿光联系过,总以为解决工作问题不会太难,哪知直到两三个月后,人家才帮忙找到了一个职位:空军通信学校宣传科印刷股干事,管印刷厂的事。这当然又是我不乐意的,感到很委屈。但为了吃饭,只得干,无可奈何。这段时间,我同朋友们很少往来。芦甸和其他过去的朋友多已分散在外地,很难得见面。湘桂大撤退后,原来同在衡阳生活在一起的朋友郑丘林(郑彝元),也跋涉到了成都,以后同我在一个单位工作。他是泰国华侨。若干年之后,他回到泰国,成了一名研究佛学的专家。
这年10月我们结婚了。我们完全采取自主的形式来办婚礼,即以我俩的名义邀请父母及至亲好友,在一家西餐馆聚餐,在用餐前自行宣布结婚,完全破除世俗的“主婚人”“证婚人”和披婚纱等老格式。来宾们留下的惟一纪念,就是进入餐厅前的签名。这用来签名的一块粉红色缎料,是好友卢经钰所送。当中是我俩的签名,来宾签名就签在周围。这种当时可说是全新的婚礼形式,颇为朋友们欣赏。不料在20多年后的文革期间,吴仲竟为此大吃苦头,造反派抄家抄到这个东西,就被当作反革命名单来追查。想想是很好笑的。
婚后,我仍住在离城10多里的工作单位,每周六回家享受家庭温馨,日子过得平静而有规律,与以前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其间,却又发生了件麻烦事,确切地说是撞了祸。
1945年的秋天,在全民一致要求战后实现和平的呼吁声中,国共两党在重庆召开和谈会议。毛泽东亲自来到国民党政府的陪都重庆,这是全国、全世界关注的大事。当时在重庆的《新民晚报》上,发表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我看这首词气势磅礴,显示了革命道路的广阔前景,也许是引发了我的“延安情结”吧,我即兴将这首词谱写成歌曲,并且就着管印刷厂之便,托人印刷出来,大约有四五百张吧,除留下少数给自己和送朋友,其余都送交祠堂街的新知书店,代为销售。当然目的不是为了赚钱,这些单页歌片能值多少钱?也就是想,在这种值得纪念的瞬间,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痕迹吧。
想不到,这首歌很快在朋友间传唱开来,书店代售的也很快卖光。是在前年吧,我看到广州一家报纸的一篇追忆这桩往事的文章,是我当时在印刷股的同事刘先生写的。这篇文章把我说成一个神秘人物,还滋生出一些神秘情节,如说这歌单一下子由地下飞遍全城,“万人传唱《沁园春·雪》”,而且看到孙某人如何在深夜哼唱谱写曲子,他又如何帮助设计封面等等。其实,那张歌单是单页,也没啥可设计的封面。但是要说中国谁先谱毛泽东的诗词,我想我也许是头一个吧。
我在歌单上署的是别名,不知为什么有人查出是我写的。这张歌单就被送到我单位的政治部主任那里。为共产党作宣传,这还了得!这时,有一位好人站出来为我开脱,他就是印刷股的王股长,他官儿虽小,后台却很硬,他是空军司令部副司令王叔铭的侄儿。他说,印刷厂的这些年轻人嘛,喜欢唱歌,拿到什么歌词都谱上曲,其实是无意的。另外还有一个有利因素,让我逃脱了这场灾难,这与吴仲的大弟弟吴曜曦有关。他本在武汉大学就读,那年他因病或是经济困难的原因吧,请假在家,我介绍他去空军通信学校打过工,以便赚点钱来复学。他的英语很好,正巧机关政治部主任杜敬伦想学英语要找个老师,他就被调去教杜敬伦英语,自然彼此间的关系就不同了。我谱曲的问题出来后,曜曦就掌握时机,从中做了消解工作。以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当时我有些紧张,总算没有出大事。而那位姓刘的仁兄,却说我因此而得罪当局,立即逃命去了。我确是在打算“挈妇将雏”离开成都回江南老家,但那是1946年夏天的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结束了。当时的狂欢可以想像,不用我多说。我对今后的考虑,首先就是赶快回家,结束我的流亡生活。可是当时交通非常困难,车辆、飞机都为有钱有势的人占去了。我只有等待机会,依靠空军通信学校的关系来解决。我打了要求调离成都的报告,还是那位王股长帮忙,不久就批下来,调职的单位在沈阳。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受调令再说。接着,空军通信学校有批学员奉调到外地,我领了路费,一家三口就同他们一道乘汽车,经川陕公路到西安,然后在西安等到一架飞往南京的军用飞机,让我们一起搭乘上去,顺利地到达我设计的目的地——南京。从此,我的生活道路又进入另一个历史阶段。
本文选自《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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