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自述③解放前后.上篇

文化   2024-10-24 00:01   江西  

〇 守护民间记忆
跋涉

解放前后
上篇

© 何满子/口述
© 吴仲华/整理

  抗日战争结束,我又开始一个新的旅程——摆脱可厌的束缚,投身新闻界,迎来新中国的诞生。再度追寻事业梦……


  一个历史阶段的结束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宣告投降,标志着八年抗战的结束。但我的感觉是,1946年我回到江南故地,才算真正结束了战争时期的流浪生活。我虽从少小时起就常离家在外,但在观念上,仍觉得家总是可以依托的安全港湾,是进有保障、退可留守的可靠根据地。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这以后,我夫妻俩在外奔波或在失业中,就把女儿留在老家由奶奶照管,为我们解除了许多后顾之忧。
  我自1936年父亲去世时回家住过约10天,已有10年之久没有见过母亲。这回回到老家,母亲已62岁,相当苍老了。母亲是大家闺秀,为人宽厚慈祥识大体,我父亲生前她常去杭州与亲属相聚,打父亲去世就从不出门,在乡下老家抚育子女和侄儿,辛苦经营着祖辈留下的有限家业。她抚育成人的孩子,一个个都送出去参加抗战,参加了革命部队。
  1938年晓梅姐投奔皖南新四军时,带去了村里好几个年轻人,我的大弟是其中之一。在她的影响下,我的大堂兄本在浙江大学毕业后就参加工作的,也放弃工作投奔新四军,成为叶挺将军的秘书(或参谋),在皖南事变中牺牲。我大弟在事变中也险些遭难,突围出来后便没有能归队。另一个堂兄(二哥)是比晓梅姐更早参加革命部队的。江南一解放,以陈毅、粟裕署名的新四军军部,就给我母亲颁发了两张烈属证,一张军属证。所以,在县里是有名的革命家庭。
  在解放前,由于家里有着明显的红色嫌疑,母亲经常遭到国民党特务狗腿子、汪伪政权和平军的敲诈勒索,有时还不免要躲到山里人家去暂避。她是一位不平凡的母亲。这些年基本上只有大弟媳在家陪伴,她既辛劳又寂寞。杭州沦陷后,我舅家也衰败没落,房产被炸掉,家人四处走散。我带着妻女回到家里,母亲自然得到很大的安慰。
  对我来说,抗战结束回到家来,算是我的一个历史阶段的结束。从流亡生活到正式进入社会就业,令我苦恼的是,要找饭吃,总也摆不脱官方势力圈。我之所以讨厌这个“势力圈”,不仅因为国民党的腐败,还因为我的个性不喜欢官场环境。国民党的报纸,官场气十足。然而能让我选择职业的机会,实在太少太少。现在我有了老家的依靠,就胆大多了,万不得已还有个退路。所以这回下定决心,一定要摆脱这个“势力圈”,走自己愿意走的路。
  第一步,就是半路脱逃。这次我能调离成都,其实也是全靠那位曾经为我解危的好人王股长。他确是很够朋友。我急着找机会回江南,首先要调离成都,便托他帮忙。他不负所托,通过他叔父的关系帮助我办到了。调去的地方是沈阳,职务是沈阳空军基地仓库保管员。这位好人说:“是个肥缺哪!”我很感谢他,但我心中有数。去沈阳前,先要到南京航委会报到。这时从各地返回江南的文化人一定不少,不愁没有出路;再则,我有老家在跟前还怕什么!所以高高兴兴同空军通信学校的一批学员动了身。
  到南京,与同路的学员一分散,我就“开小差”了,从此斩断了与国民党军政机关的关系。当然,这算是“逃兵”的不法行为,必然会要追究的。据说还下过通缉令。但在南京茫茫人海里,你就找不到孙承勋这个人了,我已经名叫何满子。虽然后来历经坎坷后见到有些朋友总要调侃一句:“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你的名字太不吉利啊!我说,我命大,我不怕。实际上也是,我一生累遇险境,也每每绝处逢生,是不幸中之幸,我的名字未见得不吉利,这回我开小差做“逃兵”,还全靠它的掩护哩。当然也得亏国民党机关的办事马虎。我既不是卷款潜逃的要犯,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有地位的叛逆非抓获不能交差的要犯,就那么照章通缉一下,也就完事了。
  下一步,就是找工作。我在衡阳的老友黄立文,早在1945年冬天随第一批复员的记者来到上海,同黎澍等人一起办《文萃》,刊物出版后寄给还在成都的我,并要我作特约记者,我也给他们写过稿。这时立文已在南京,作《文汇报》的驻南京记者。我当然先就去找他。他说,想到“文汇”,要等孟秋江从天津回来再说。孟秋江在天津《益世报》作采访主任,本来说好就要回上海的,那边却不肯放人。这段时间我就在《文汇报》驻南京办事处住下,帮着跑新闻。同时认识了江西《中国新报》驻南京记者余邦荣,也帮他们跑新闻,写点东西。
  因工作一时不能落实,我想还是回到富阳老家,与暂时留在家里的妻女过一段时候再说。哪知刚到家就收到立文拍来的电报,说工作已谈妥,盼速去。于是我马不停蹄地又赶回南京。原来我的工作被安排在天津《益世报》。因为孟秋江要回南京,天津《益世报》的发行人刘益之(我在衡阳时认识他。此人是天主教的红人,同于斌大主教关系密切),要求有适当的人顶替,孟秋江介绍我,刘同意。但我不愿去天津,刘益之最后同意,让我作天津《益世报》的驻南京特派员。这样,工作才敲定了。1947年年初,吴仲也来到了南京,随后进入上海《大众夜报》作驻南京记者,两人算是在南京安下身来。


  沉浮在报业中

  当时,报纸是唯一重要的新闻媒体。刊物一般发行量有限;各地虽有电台,在舆论上起不了什么作用;电视尚未面世。而报纸,却是执政当局和各种社会势力都想要抓在手里的。应该说,国民党的各级执政者,对待新闻记者是还算尊重的。因为他们怕报纸,怕记者捅出他们见不得人的什么内幕,也需要记者和社会舆论,来营造某种声势,有利于他们与政治对手的较量。所以愿意讨好记者。当记者也确实有点“无冕之王”的味道。这种感觉更与同业间的自由竞争有关。
  那时的报社记者,一般不依靠上头的指示,而是自主操作。今天采访什么,采访什么人,都由自己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审时度势来决定。作记者、编辑的,每天来到报馆,第一件事便是展开自家的报纸和本市各家报纸。记者看有没有漏掉什么大新闻,哪些是本报的独家新闻,同样的新闻,写作水平也来个比较。作编辑的就比版面,比标题,看自己对时局以及对各种问题的把握是否恰当,处理稿件是否合适;标题是否漂亮,标题长短大小与版面是否协调,更是非常注意的问题。比较之下,觉得自己还不错,甚至高人一筹,不要别人表扬,自己就觉得舒坦;若是自己给比下去了,整天都会闷闷不乐。有时漏了大消息,还得卷铺盖走路。这就是在竞争形势下自觉的敬业精神。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时代,这都是对待职业的一种正确态度。
  所以,那时的新闻记者,都各有各的门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同行间有竞争也有协作。互通声气、交换新闻是常有的事。一个记者当天若掌握了三条新闻,用一条去交换,他就可掌握更多的信息。对方也同样。这样有利无害,而且沟通了关系,扩大了活动范围。当然,这种情况总是在彼此基本了解的关系中才有。当时南京的新闻界,可说是阵线分明,属于进步的,反动的或一般中间立场的,大抵可以分出来,而这并不完全取决于表面上所属报纸的政治面目。如《大刚报》背景是国民党CC派;《益世报》的总后台是天主教,在北方依仗红衣大主教(即枢机主教)田耕莘,在南京,就是与蒋政权关系很不一般的于斌大主教所掌握的。《和平日报》即过去的《扫荡报》,要说多反动就有多反动。但这些报馆里,仍然有着一些头脑清楚的人,甚至也有共产党员在活动。在新闻活动的大空间里,真正谈得拢的总是容易聚集在一起,这就自然形成了阵线分明的局面(当然误解的情况也有)。我觉得,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大背景下,作记者是可以利用条件来作点有意义的事情的。
  我先是天津《益世报》的驻南京特派员,除我之外,还有另两位特派记者,我们三人分工合作,共同拥有一部小轿车和一辆三轮车,两个驾驶员由公家提供,条件是比较好的。后来我干脆独用三轮车,另两位使用轿车。这样,行动更自由些,吴仲要出门跑新闻也可以使用。而我晚上跑新闻,也不愁没有汽车可乘。交通工具完全不成问题。
  我的新闻来源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国民党政府各个部门,二是蓝家庄民盟办事处和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三是通过私人关系认识的社会各阶层。这时追踪国共两党和谈的新闻是最重要的。民盟章伯钧是很有见解的人,和我接触较多,他还曾示意要我参加农工民主党(他又是该党主席)。同沈钧儒也有话可谈。说起民主救国会、战地服务团这些抗战时期往事,他很感兴趣。他们都很愿意提供我所要的信息。在梅园新村,接触较多的是梅益。那时,我在采访中值得记忆的是,认识了一个湖南人,是国民党军方参谋本部的少校参谋,谈起来,他竟是我在成都空军通信学校印刷股那位同事刘先生的同学,他的妻子又是刘的亲戚。这样,他就把我当朋友,常告诉我一些军方信息。有的不能写成新闻,我就把这些信息通报给梅益。梅益知道我有这样的关系,要我特别记牢地名、人名、部队调动番号等等。一次,我得知归顺新四军的郝鹏举部队又企图阴谋叛变,我就及时向梅益通报。在郝叛变行动之前,局势已得到控制,把这个叛变分子抓了起来。
  除了这个少校参谋,还有一个重要新闻来源,就是四川孙德操集团军驻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刘大元。他是吴仲家里父辈的姻亲,吴仲自幼就叫他为刘姻伯的。离开成都时,家里嘱咐到南京可以去看看他。同他一见面,就知道他是个消息灵通人士。这个新闻线眼不能放过,以后就经常去看他。从他那里,我和吴仲便常常能够得到不少独家新闻。所以说,干新闻不怕关系多,要有“海纳百川”的度量,才能掌握更多的信息为自己所用。
  在南京生活的两年间,我因叔父的关系得以结识傅斯年先生。从傅先生处我得到做学问的许多启示,因而做了一些研究民俗学的准备工作。除此而外,我几乎不写文学和学术性文字,把精力都放在新闻报道和述评上,除了自己的报纸,还为《文萃》和国际新闻社供稿。我想的是,国民党腐败透顶,是该由共产党来取而代之的时候了。我在职业范围内可以做到的,就是揭露国民党的丑恶,促使它的崩溃灭亡。在这一点上,我感觉到我的职业与主观愿望有一定的统一性,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所以干得很起劲。
  1947年初,中共办事处撤走之后不久,我就出了“长山岛事件”。是这么回事:我从那位少校参谋处,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机密。国民党已制定一个军事行动,将于×月×日派伞兵部队在山东长山岛登陆(该岛当时为解放军所占领)。如何才能把这个紧急情报传递过去呢?那天晚上,我和吴仲,还有衡阳时期的老朋友陆平(即李夕帆,当时在《大刚报》作记者),三人漫步在太平路上,就为商量这桩事情。想通过苏联大使馆把消息传过去,时间来不及了,而且同外国人打交道也有困难。终于没有商量出个好办法。当晚,我就把这条信息作为新闻发电报到天津报社,干脆来他个曝光。——后来才知道,陆平是中共地下党员,他通过组织渠道可以把情报传过去,不过当时他不好说。
  第二天见报,那条新闻居然以短栏加框登在第一版上,是作为独家新闻处理的。这时我还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原来这是蒋介石召集军界要人(不过十人左右吧)开会,亲自作出的决策。传递这个消息给我的人是参与谋划的某要员的心腹。这当然是大事故啦。据说,山东省主席马上发电给南京,蒋介石咆哮如雷,下令追查谁发的消息、谁泄的密。
  但还没到事情发作,我这里已经得到消息了。经常同在一起跑梅园新村采访的新闻界朋友、《和平日报》记者谢蔚明,特地跑到我处,铁青着脸,神色严肃地警告说:快走,去避一避风头吧!容不得多考虑,我和吴仲匆匆安排了一下工作,马上离开南京。第一站是去无锡。演剧九队的朋友吕复、郑桦等接待了我们,还观看了他们正在上演的话剧《丽人行》,住了一个星期后去了上海。那时黄立文已调到上海,我们在他家住了几天,之后又去了杭州。折腾了一段时间,不得不返回南京了。记得在火车上我们已一文不名,连茶水也喝不起了。幸运的是,有好心人替我打掩护,报上去说发稿人已经死了。至于那位少校参谋的命运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说来也怪,国民党有时就是这么容易对付,也许是焦头烂额的事太多,对每桩事不可能一抓到底,这倒使我的胆子更大了,以后又出了另一桩事情,终于砸了自己的饭碗。
  事情得从头说起。以天主教为背景的《益世报》,全国有五家。天津《益世报》是其中一家,南京办有一家《益世晚报》,这些各地的《益世报》都是各自独立、互不搭界的。刘益之从天津来上海,我鼓动他把天津《益世报》、南京《益世晚报》合起来办,这样可以充分利用人力,物资上还可互通有无,对发展有利;更重要的是,我和朋友们可以得到更大的活动空间,多干点事。他对我这个点子很欣赏,而且马上利用他同于斌的特殊关系,将两报联合起来。《益世晚报》编辑部改组,我兼任采访主任,另一位天津《益世报》驻京记者徐斌兼任编辑部主任。我又把刚从重庆来南京的叶帆介绍进来编副刊。
  当时《益世晚报》经营得不太好,日销数仅三四千份。刘益之要我们显显本事,扭转这局面。这本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要争取读者,格调又不能低,只有从增加趣味性方面着手。于是我开始用“虞美人”的笔名,写章回小说《西国水神梦》,每天在副刊上登一回。故事情节大抵如下:有一位老学究,在抗战期间为躲避日本鬼子的搜捕,逃到了一座深山里,身边保存着《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榜》和《红楼梦》五本书。一天,天下大雨,住屋漏雨。把这五本书都泡湿了,粘成了一团,于是五本书中的人物搅混在一起,发生了种种奇遇……
  如果单纯是些“张飞杀岳飞”、“关公斩秦琼”之类胡编的东西,那就倒人胃口,自己也写得无聊了。我就尽量联系现实社会的丑恶现象,来点借古讽今。例如写孙悟空拔下身上毫毛变钞票,因物价飞涨钱不值钱,孙悟空不断拔毛,毛都拔光了,变成了赤身裸体的孙猴子。借此讽刺国统区通货膨胀、民不聊生的现实。这种写法很受读者欢迎,许多读者每天一拿到报纸,首先就看《西国水神梦》,连报社排字工人每天也抢着看。
  我写得倒也顺手、惬意。讽刺“民社党”、“青年党”向蒋介石献媚讨官做的种种丑态,登出来都没事。后来,写唐僧向王熙凤求爱这一篇就出问题了。我写的唐僧,是个又高又大又肥的“政治和尚”,戴着一副外国墨镜,道貌岸然,而又里通外国,丑态百出。有心人谁都一眼看得出讽刺的是大主教于斌。这回,大主教大人自己也对号入座,大光其火了。据刘益之形象地告诉我当场的情景:大主教脸都气红了,还拍了桌子,连声喊:“赶走他,赶走他!”就这样,我被《益世报》开除。刘益之为无法挽留我而满脸无奈。我自己倒觉得,这不可一世的主教大人,虽还不是枢机主教,却能和罗马教廷直接通声气,连蒋介石也敬他三分。现在被手下人戏弄了一通不过除名了事,还真算得上“宽容大度”。
  好在这时我并不怕离开《益世报》,在南京新闻界我已混得很熟了。刚从《益世报》出来,《大刚报》正缺第一版编辑,经《大刚报》采访主任高流的介绍,我马上上班接手编要闻版。从此,我在外面的活动大大减少了。
  这时,国民党政府在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都一天天走向崩溃。物价飞涨,货币贬值,一泻千里。抗战结束时使用的法币,改成关金券时关金券每元=25元法币;后来改成金元券,每元金元券与法币之比就是10000:1。因此我和吴仲又不得不兼职增加收入来维持生活。吴仲除了向上海《大众夜报》发稿,又与原衡阳的老朋友周沙尘合作,兼任上海《粮食日报》驻南京记者。《大刚报》的高流,本来同吴仲合搞《大众夜报》,后来高流离开南京,我就接手兼管,还定期为当地一份内幕新闻刊物写稿。每拿到工资,不敢耽搁,马上上街换成银元,以求保值,还尽可能购买存放一些食用物品。编辑部有些同事还不时屯积一点物资,作为货币保值的手段。至今还记得一个有趣的情景:有位跑金融和市场的记者,对市面行情很熟,他屯积了两箱肥皂。果然肥皂价格飞涨,他很得意,写新闻常用“五洋平疲,肥皂独俏”的词句。我们爱同他开玩笑,问他:“什么独俏呀?”“当然是肥皂!”他说。
  1948年,是蒋政权临近全面垮台的一年,但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召开什么行宪国民大会来欺骗老百姓。这时我和吴仲正搭档搞上海《大众夜报》,她采访了从“普选”到“蒋介石登基”的整个过程,我则坚守阵地,在报社通过电话把消息传送到上海。我们亲眼目睹了这幕选举丑剧。


  在上海迎接解放

  1949年1月,南京新闻界已得知蒋介石迫于形势即将下野,我也写了一篇题名《逼宫谣》的通信发在香港《文汇报》。果然李宗仁上台执政了。大家也很清楚,李宗仁留守这个烂摊子没有几天好守。南京国民党的行政机关,纷纷在遣散职工,做逃跑准备,《大刚报》也宣告停刊。但执政当局仍然声称要“保卫南京”,街上在加紧修筑工事,好像真要抵抗一下似的。为了躲避战火,我们先把孩子送回浙江老家,吴仲单身也比我先离开南京到上海。《大众夜报》社长方志超,仍留住吴仲在上海报社作记者。直到我结束《大刚报》的工作,把家里可带的东西收拾好,来到上海,吴仲才辞职同我一道暂时回老家。叶帆同另两位朋友,也跟我们一同到乡下老家住了几天。
  在我们逗留上海期间,也就是在平津战役打响之前,刘益之将天津《益世报》人马撤到上海,准备带这批人和资金、纸张去南洋办报。他也来找过我,动员我和吴仲、叶帆、吕西敏(即吕文)等一道去南洋。他说,他已同天主教脱离关系,我开罪于斌的事也没有问题了。果然,本来是“修士”身份的他已结了婚,真同教会“拜拜”了。
  但我却有自己的想法:去马来西亚或新加坡办报,我是向往的。但这时候去,便等于逃跑,我干吗要逃跑?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和梅园新村有关。1947年中共办事处撤走之前,我同浦熙修、陆慧年、毕群、郑永欣几个去同梅益告别,梅益很有把握地说:我们要回来的,早则3年,晚则5年。这给我印象很深。算算看,3年已去其二,再熬一年就能迎接解放了,我还跑到南洋去干什么。因此,对刘益之的建议不予考虑。
  叶帆从我们老家回上海后,接手办了一份《时论周刊》。他约我出来一道搞,月工资10元美金(与20块银元等值),算是又找到个临时饭碗。这时淮海战役已近尾声,解放军即将渡江南下。叶帆的妻女在广州,他怕战火隔断联系,便匆匆回广州去了。
  不久,《时论周刊》停办,我进入《自由论坛晚报》。这张报纸本是家外商报,由外国人办的登记执照,由吴大风任社长。吴大风原是《大众夜报》的编辑主任。他找我去担任总编辑,由我组阁。我就把一批朋友邀了来,同时又急电吴仲,要她辞去在富阳简易师范学校任教的工作,来报社作记者。她是4月25号,也就是南京解放这一天来到上海的。我俩就住在报社的一间放杂物的小屋子里,吃饭也在报社。
  吴大风向我说明,这张报纸后台是“民革”,他本人也是民革成员,很想把这张报纸办成民革的机关报,估计办上一年就会迎来解放。所以,我们办报的方针是明确的:尽可能用巧妙的手段,来报道解放军的进军实情,报道黎明前的黑暗——包括国民党军撤退前的动态。
  我们这个编辑部,阵容相当可观。同仁们干劲十足。马博良编的副刊很有可读性,记者徐之华、沈英伟等都很精干。我兼编要闻版,常利用“中央社”消息,改头换面报道解放军摧枯拉朽的进军情况;吴仲的采访,则着重在国民党的撤退动态,曾以《在十七层高楼上看撤退》为题,报道了黄浦江到吴松口江面上,被征用的大批船只满载“刮民党”刮来的物资逃遁而去的情景。我们看到交通部门所发布的通告里,有船只通向苏北某地,而这地方已为解放军所控制。于是便改写成一条新闻,在版面上以显著的地位用短栏加框登出,这无异于指明通向解放区的一条路。干着这些事情,觉得很痛快。我和吴仲在晚间还到老朋友张孟恢住处,一同到隔壁石啸冲家里去偷听延安电台广播,对日益临近的解放,感到很兴奋。
  然而有桩事情叫人不满。报社的总经理傅某人,因有后台,一手掌握经济大权,不知怎么搞的,把报纸发行的收入弄得山穷水尽,连职工们的工资也发不出。说来此人很不简单,就是当年鲁迅骂过的那个“文场小贩”。面对大家的生活困难,他还幸灾乐祸地为编辑部出点子,说什么“报纸‘开天窗’好卖,你们不妨多开开天窗吧”。“开天窗”本来是对国民党斗争的武器,是很严肃的事,而且是有风险性的,现在叫他这么庸俗化了,真是“文场小贩”的行径。
  好在时间不长。解放军拿下南京后,一路势如破竹,我们很快就听到了郊区的炮声。大家没有惊慌,照常生活和工作。炮声迫近市区,电影院仍在放电影。我和吴仲在炮声隆隆中,还看了一场《王子复仇记》。这时的人们,是兴奋、喜悦多于恐惧的。
  5月28日,解放军开入市区,上海迎来了解放。我想到梅益在南京所说的“少则三年,迟则五年”的话,果然,恰好就是前一种估计,甚至比这估计还要提前。当年人们总以为,渡长江天险总要多费点劲,哪知国民党军队垮得比跑步还快。

  本文选自《跋涉者:何满子口述自传》,何满子/口述,吴仲华/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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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何满子自述①身世简述

〇 何满子自述②抗战时期.上篇

〇 何满子自述②抗战时期.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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