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不多,只够为自己流淌

文摘   2024-10-06 03:59   美国  

2020到2021年间,我经历了非常严重的失眠。有时勉强能睡两三个小时,最严重的时候整晚上一分钟都睡不成。清早听垃圾车开过,那声音就像从我脊椎上压过去,压得骨头像一节一节铁轨,一路压到头顶心。那声音远了,又像是把我拖在地上,一路拖出小区。睡不着就起不来。还背什么十字架,自己百来斤的肉身就是十字架,重得要人命。而我必须要起来,要完成作业,要照顾孩子。那时我经常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小囡跑来抱着我说,妈妈我饿。我亲她的小脑袋,说妈妈再躺一分钟,躺一分钟就起来。我没有去测,感觉有抑郁的症状。这一组诗大体是当时失眠(加抑郁)的记录。人会受苦,有时候没有办法,只能忍受,一天一天挨过去。如果现在也有朋友困在其中,我愿这些文字能给你些许安慰。至少能说明,痛苦是有期限的,是会过去的。


浮木


夜如大海,淹没世界

眼前是一一下沉的白天

逻辑融化,时间变软

万物解开轮廓线

只有我仍然坚固

床是孤舟,枕头竟成了浮木

我就这样漂浮在海面上

一夜一夜,摇摇晃晃

我就这样漂浮在海面上

比黑夜更黑,静等着天亮



昏暗


我是多么狭隘的一个人啊

我把世界挡在门外

再拧上百叶窗

我不关心远处的苦难

不愿他人的光亮

照进我昏暗的家园

我的眼泪不多

只够为自己流淌



栅栏


好像每一个人都知道要去哪里

他们心如铁石

走路的样子毫不犹豫

好像没有一分钟可以浪费

他们的衣服整整齐齐

整齐如栅栏,光芒有金属的质地

我不知因何落入这栅栏之中

像一只笨鸟,误入牢笼



挥霍


用残酷的想象

和平庸的世界拉开距离

我愿意这么做

我愿意用一把贴身的匕首

裁开白天和黑夜

我把白天撒给他人

如同把无味的面包撒给鸟雀

我把夜晚占为己有

在一个梦和另一个梦之间奔走

像在悬崖之间奔走

我愿意这么做,路途遥远

我不怕在艳丽的梦境中

挥霍一生



台灯


孩子们睡下了

我再看会儿书

拧亮台灯的时候

世界会塌缩——

塌缩成一串风铃

轻轻悬挂屋角

而台灯如此庄严

庄严如神庙之门

门上有神谕

“你自由了,

从这里通往无限。”



坐标


大概是因为糊涂

才可以承受生活的重量

我在冬天的夜里静静地坐着

我想在空白中临摹风的声音

临摹人的思维

我想慢慢地、一丝一丝地

标出清晰的刻度

那是我在无限中的坐标

使我可以站立成为直线

蜷缩成为原点

这里空无一物

但仍有方位,仍有因果

仍有风在坐标系中呼啸

仍有思维在生长

从心脏的原点,那红豆般的原点

渐渐抛出

清晰而无解的曲线



背负


我要告诉你的是

我从不怀念一座城市

一条街道、一个房间

那些经过我的都被我扔了

我故意这样做

因为过去和未来都太轻了

轻于鸿毛

而今天太笨重,太笨重!

重于泰山

这不是辞藻,这是血肉与骨骼

是一亿年前的一只蜥蜴向着今天爬行

背负那时皮肤的花纹,那时残酷的气温

是我背负着此时此刻的爱与人生



湖泊


一个失眠的夜晚

是对自然巨大的亏欠

像一个昏暗的洞穴

遗留在岁月的深渊

直线一般流经我的时间

在此处扭转、打结

当夜晚不再是夜晚

白天也不再是白天

痛苦渐渐耸立

像山峰一样凸现

而我蜷曲、凹陷

起初是山谷

后来成为湖泊

日日夜夜,承受浩淼的时间



战鼓


失去睡眠

我像软体动物一样失去了骨骼

于是在微亮的清晨

我穿上了一件条纹衬衫

像戴上一副金属支架

去支撑站立的重量

我又扎紧腰带

用牛皮和金属扣捆住涣散的身体

像一道命令,一道防线

禁止五脏六腑逃离

我像影子一样灰暗

于是我佩戴项链

好让靠近脸庞的地方

至少有一处闪光

天色渐亮,天色渐亮

我听见战鼓催迫——

催迫我重上战场



方舟


家是我的方舟

漂浮于无边广大的陌生

爱是多么狭小的事业

只有软弱的心才能负担此生



纽扣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轻

衣服像房子一样空空荡荡

我一整个的灵魂

比不上一粒纽扣的重量



春天


很多的话在春天无从说起

阳光正好的日子是孩子们的

草地上有野花和球门

不远处有微微摇晃的秋千架

我知道这么好的春天不应该辜负

我知道此刻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

为我射过来一道光

穿过冰冷的宇宙尘埃

轻轻照拂在我的额头上

我知道它如此慷慨

但我还是转过头去,感谢然而羞愧

一个消沉的人竟分秒不少地拥有春天

这如何让人不羞愧?

或许我可以等到阴雨天

等到阴雨天再说一说

这些年我季节中的落叶,年龄中的北风



蚂蚱


我感觉自己好了许多

呼吸变轻,睡眠变重

指尖和发梢开始有精神

如同草木按照自然的指引

欣欣向荣

如同岩石的棱角

面朝天地间柔软的长风

如同一个蚂蚱

用健壮的双腿从沙地跳回草坡

之后身体的绿色会日久天长

我好了许多

今早给孩子念故事

一手拿着书

一手握着她胖胖的脚丫


娜塔莎
写文章,赚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