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爱看书，这事情首先是我妈妈的功劳。我妈有一种奇特的脾气，不准小孩到我家来玩，也不准我去别人家玩。回家晚了，打一顿。去别的孩子家玩了，打一顿。这样打到我识字，我就哪儿也不去了，大部分时间在家里闷闷地看书。当然也有我老爹的功劳，我老爹把家安在厂子里，厂子门口有门卫，要是有别家孩子来门口说，“我们想找莎莎玩。”门卫老头说，“登记登记，进厂要登记”，小孩子们哄一下就散了。不仅有门卫，还有一条用铁链子拴着的大狼狗，孩子们跑了，那狗还要对着背影狂吠。因为门卫以及大狼狗的缘故，我对于孤独寂寞这种词是很早就有感知的。
本来我还可以看电视的，但是电视被我老爹砸了。事情是这样的：有天我看得正高兴，我爹上来说，你已经看了很久了，别看了，写作业。我说好。我爹第二次上来，我还在看。我爹说，你再看我就把电视砸了。我没理他。我爹第三次上来，我还在看。我以为要领一顿骂，结果我爹端着电视就从二楼丢下去了。我大吃一惊。我低估了我老爹的钢铁脾气，也没想到那时我家已经阔气了，竟然可以砸彩电了。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砸东西谁不会。我跑回房间，把书啊，作业本啊，笔啊，纸啊，凡是跟学习有关的统统从楼上扔下去。写个屁的作业啊！厂子里的人围着看，我气得大哭。我老爹竟然高兴起来，说，嘿嘿，胆子还不小，是我丫头。
百无聊赖，我只能看书。我家还真有好多书。这些书也是说来话长。我老爹是工农兵大学生，这类大学生不是凭高考上大学的，是因为根正苗红，保送上大学的。所谓根正苗红，意思就是穷。不过也不完全是因为穷，我老爹确实爱看书，在我记忆最深最远的边界，在我们搬来搬去各种各样的屋子里，都有书，好多书。这实在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除了我家，村子里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家里有书。别家老婆骂老公，杀千刀、翘辫子、死牌位、短棺材，我妈骂我老爹“书笃头”（书呆子），这就不一样了，简直太高雅了！
有一幅课本上的画面，在我家真的出现过。屋里亮着灯，爸爸在看书，妈妈在织毛衣，我在他们身边写作业。遗憾的是我爸爸不戴眼镜，书上的爸爸是戴眼镜的。后来我见到“书香门第”这几个字，心头隐隐一阵哀伤。我家的书香实在是细弱，因为总是有一股工业润滑油的味道。那种味道有多强烈呢？夏天的村庄自有一股腥味，人、畜、庄稼、泥土、粪便混在一起，热腾腾臭烘烘的，这种气味大概千百年来没有断绝过，到我家附近，这气味忽地就闻不到了。似乎气味也有软硬，农业的再怎样也是软的，碰到工业的硬气，立刻瘪了，惹不起的。
今年我老公在家附近的社区大学选了一门机械加工的课，用车床铣床做五金件，晚上回来衣服上就是这种味道，我闻了又闻，老天，这是乡愁的味道！家的味道！对我来说，奶奶的芝麻糊外婆的桂花糕不是事儿，论乡愁，正经还得我老爹的工业润滑油。
回来说看书的事。起初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我识字。看见一个认识的字，读出来，感觉很棒，好像在地上捡到一枚五分硬币，银亮的，闪闪发光。又看见一个，又是五分。五分又五分，叮叮当当好有钱。再接下去，慢慢就不同了，我读出了一个句子，那是一条秘密的小路，不知通向哪里。一条小路连着一条小路，惊心动魄的，我就这样读出了一个故事，到达一座前所未见的花园。
在我记忆最远的边界，有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过来以后，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蝴蝶，他现在的样子不过是蝴蝶在做梦。我跟我妈说起这个人，我妈说哪有这种人，兽头（傻子）。我说有的，我书上看到的。我拿给她看，白纸黑字地拿给她看，那是一本中外寓言故事集，都是很短的小故事。很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编这个故事的人叫庄子，心头忽地就飞起了漂亮的蝴蝶，好像遇见自幼年时候就认识的一个人，一个熟人，同村的长辈，“原来是你啊！”真开心。不是地理上的同村，似乎我们的村子也会做梦，我在村子的梦境中见过这个讲故事的人。
在我爸爸的书架上，我可看的书实在是少。他最多的藏书是马恩列斯毛。一大排马、一大排恩、一大排列斯，再加上满满一架子的毛。切莫以为我老爹跟别的土老板一样，喜欢拿大部头书装点门面，这些书他真的看过，仔仔细细划了线——这才吓人，后来我几次三番跟他争吵，闹翻又闹翻，根子大概都在这里。只是那时我不知这些，我崇拜爸爸，觉得他好深刻，了不起。我对他的书架满怀敬畏，想着将来长大了，我要读懂这些东西。
我爸爸的书架自然是没有儿童读物的。除了那本寓言故事集，我能看的故事书就只有历史书了。我不知道什么青蛙王子，但我知道郑伯克段于鄢。说是有个国王挖了一条地道去见妈妈，因为他妈妈之前偏心弟弟，欺负他，他气得要死，说，我不到黄泉再不要见我妈了！后来他想妈妈了，可是国王说过的话是不能不算数的。于是他就挖了条地道，挖出黄泉水来，这样他就见能到妈妈了。这个故事简直把我看哭了。我妈打我的时候我也气得要死，可又总是想妈妈，不能见不到她。也由此知道，弟弟不是好东西，我妈要是再生个弟弟，我得掐死他。如此种种，乱七八糟。
再大一些，从书架上拿《红岩》、《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之类的书看，都觉得好看，看个没完。看《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不喜欢，又做出虔诚的样子来。这样子倒不是做给我爸爸妈妈看，而是做给自己看的。看《牛虻》，这个喜欢，喜欢他在暗夜里痛苦地祷告，尤其喜欢他脸上的一道疤。痛苦和伤疤都是很帅气的。我想那时候我爸爸妈妈一定觉得很幸福，我戴着三道杠读革命文学，活脱脱接班人的标准像。
可是标准了没多少时间，我就跑偏了。小镇上出现了租书铺，一壁言情，一壁武侠。这种地方我妈是不准我去的。我那时开始频繁地去我表姐家玩，我表姐到了恋爱的年纪，没空搭理我，但是不要紧，我也没空搭理她，我去就是为了看她租的言情武侠。我也不白看，看完帮她叠千纸鹤，她有叠不完的千纸鹤。
然而这事情还是被我妈妈知道了。我妈狂怒。她没法想象，我这样一个好孩子，竟然偷偷看“找对象的书”，这不是看闲书耽误学习的事，这是羞耻的，不要脸的。我在我妈的狂怒中无地自容。这时我老爹来了，把我妈骂了一通。过些天他去县城给我带回来一本《简爱》，说，“喏，看这个，这个好看。”我于是大开眼界，真不知道“找对象的书”可以这么好看！
之后我就沿着县城新华书店世界名著的架子挨本看过去。那时我老爹已经从第二次破产的深渊中爬出来，尚未经历他的第三次破产，也就是说，家里正好有钱。我于是拥有了其他爱书孩子不可想象的幸福：你以为我坐在新华书店的地上看世界名著吗？不。我买的。买一沓，看完，再买一沓。后来看到人家炫富，说某个新款包包不同颜色各来一个，我总觉得还不如我当年买书的排场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