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的一些误解

文摘   2024-09-04 07:08   美国  

我做过很多掂三不着两的事情,有时候洗着碗擦着桌子忽然想起来,忍不住想笑,想大叫一声,跑远了再给自己来上一下子。

我对自己最早的误解是,我误以为我是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人。这事情说来也怪不得我,古今中外各种道德说教散布在空气中,打开窗子闻一闻,吞来吐去数千年的残余,那气味是很激烈的。很小的时候想过彻底献身,不要命的那种。那时胸前戴着红领巾,据说是国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一个人若是脖子上围着一圈鲜血——哪怕是比喻意义上的,总有些不对劲,总得去干点什么。或报仇雪恨,或杀身成仁,得有些动静。别人或许不当真,偏我那时戴着三道杠,一道一道催我下决心。夜里做梦一会儿上山救火,一会儿下水捞人,忙得不可开交。幸好在我整个童年时代,大家都忙着搞钱,水啊火啊消消停停的。村子里最热闹的事莫过于婆媳吵架,邻里斗殴,一个要跳河,一个要上吊,一个又不知怎么扬着菜刀奔将出来。这种场面之下三道杠该如何行事,课本上没有说。因此我跟别的小孩一道,只管挤在人缝里看热闹。在电视机出现之前,这是最好看的热闹了。

后来大了,不戴红领巾了,这种不要命的念头顿时轻了不少。鲜红褪色,褪成了粉色。意思是说,我不再打算献出自己的生命了,但总归还是要献点什么。有一段时间上头忽然说要开发大西北,于是我就想,要么我把青春献给大西北?我还想象过,我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爱人,两人一起把青春献给大西北。据说大西北缺水,我的那位爱人刚好是个水利专家。为啥我自己不是水利专家呢?因为那时我理科太差,已经没指望成水利专家了,于是这光荣的使命就落到我那位假象的爱人头上。这种专家爱人总是很倒霉的,因为会发生一起严重的泄露事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泄露了。核泄漏?水利专家不管核的事。水泄露?那种地方就算泄露一点水也淹不死人。于是我就不细想是什么东西泄露了,反正我那专家爱人冲上去阻止泄露,然后他就没命了。我自然是痛不欲生的,但我还是活了下来。因为——这个细节很重要,否则我活不下去的——因为我还保管着我那专家爱人的笔记。那些图纸,那些公式,那些数字,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啊(好像我能看懂似的),我要完成爱人的遗志。我于是日夜钻研爱人的笔记,好比钻研内功心法,武林秘籍,就这样,我一个文科生终成了理科生。

一上大学,这些乱糟糟的念头就散了。我像饥饿的人扑向牛肉面一样扑向书籍(因我在兰州上大学,“扑向面包”云云根本说不通,写比喻也是要因地制宜的)。书看多了就两个后果,一个是没有男朋友,另一个是感觉自己可以当大学老师。上研究生之后发现不对,我不想在大学里待着,闷死人了,我要生活!我要生活!然后我就退学跑路了。这段故事我之前说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我的一场告别》。那具体如何生活呢?一跑出来才发现,生活这个词真抽象,处处都是生活,又没有一处是生活。这时候我那做生意的老爹说:要么给别人打工,要么当老板给自己打工,你还想怎么的?我爹一下把我从对生活抽象的激情中解救了出来。眼前就这两条路,清清楚楚的。于是定下主意,我要当老板,很大的那种。多大呢?得有个标杆。我对老板界缺乏了解,女老板就知一个董明珠,一个老干妈。看了看老干妈的头像,还是董明珠吧。

我打算先在我老爹那里磨炼几年,上个道,然后搞一笔钱自己去创业。雄心归雄心,脑子却不是那个脑子。我那时青青涩涩大学生模样,要我讲一讲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不慌的,要我聊一聊儒道互补、英法革命我也能说几句,若是聊《红楼梦》,我能说一晚上。可要是说什么市场开发,营销推广,我只知道那几个字是怎么写的。我老爹看我这样,自然是很不爽的。

他先是差我跟着一位极其能干的经理姐姐跑业务。那姐姐跟供应商压价,我坐在边上听。供应商本来不搭理我。后来得知我是老板的女儿,立刻眉开眼笑看着我。我以为他要跟我谈生意了,慌得不得了,故意做出稳重的样子来应对。不想他站起来拿了包零食推到我跟前,笑嘻嘻地说,“小妹妹你吃话梅。”又立刻愁眉苦脸跟经理姐姐磨价格。于是我就吃话梅, 我倒不是真的想吃,只是除了吃话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后来又在一家一家供应商那儿吃零食,酸的甜的咸的辣的都还好,就跟福建人喝茶比较麻烦,一小盅一小盅喝个不停,换一家还得接着喝。内存有限,很不方便。

有次闹了个滑铁卢,经理姐姐都不想带我出门了。是这样的:我们又去某个福建老板的摊位喝茶。先拆一包铁观音,喝了几个来回。生意没谈好,老板又拆一包,姑且叫它铜观音,谈了一阵,又拆一包,这回叫它铝观音。福建老板笑嘻嘻追着问,这个是不是回甘好,那个是不是味道清。经理姐姐一一回应。老板又笑嘻嘻问我,娜小姐平常喜欢喝什么茶啊?菩萨慈悲,我哪里搞得清这么些观音!我那时还不惯撒谎,于是老老实实回答,“我平常喜欢喝奶茶。”老板一愣,又呵呵笑。我看见经理姐姐脸色铁青,没有笑,心下知道不好了。

果然就不好了。这之后,我老爹下决心要狠狠改造我,送我去各种企业管理培训班学习。那个时候大家都想发财,江湖上遍地发财培训班。那时候马云是大众偶像,培训师只要会讲几个马云的段子就敢开班授课。我老爹也不知信了什么邪,竟觉得那种课对我有用。

有次是听一个“向佛家学习凝聚人心”的培训,那老师披着个袈裟就上来了。早上焚香,中午吃素,课间叮叮咚咚循环放《心经》,晚上还要抄三遍心经。我不抄。吃了一天素,回酒店馋得慌,跑老远买了半只烧鸡吃。有次是一个台湾老师,讲的啥我全忘光了,就记得他走着小碎步拿着话筒在台上激情澎湃跑来跑去的,像只大老鼠。有次课间休息,我站到一棵树下独自清静,一个有过几句互动的男“同学”也跟着站到树下,叮呤当啷甩着车钥匙跟我搭讪,问东问西恭维我。我忽地意识到,他可能是在调戏我。我以前规规矩矩读书,哪懂什么调戏,这还涨了新知识了。只是那时我不认得车钥匙,啥车牌都不知道,因而也不知他调戏的筹码几何。又有一个女老板自告奋勇上台分享心得,拿着话筒讲,女人要做成事,不能光用身体,还要用脑子,不能只当男人的“床上用品”。我深受震撼,这种话竟然能在大厅里对几百个人讲!又一次分小组讨论“为什么要办企业”,把理由写一张纸上。同组都是的男学员,就我一个女的。有个又黑又丑的中年男人说,为了睡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只有赚更多的钱,才能睡更多的小姑娘。“写上去,就这么写。”大家都笑,不写。他说,“你们都特码假正经”,又指着我说,“就她不想,你们都这么想的。”又一次是在广州,上完课同组的一起出来吃饭。点的东西真狂野,又是蛇又是鳄鱼,那鳄鱼砍了头,身体还在扭动……如此种种,光怪陆离。

回去我爸问我学到了什么,叫我怎么说。我才出了大学课堂,忽地就跌进了这种怪异的课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是梦是醒。我想了想,我离开大学是为了寻找“生活”,难道这就是“生活”?怪不得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还当是个比喻,原来是动真格的——这七七八八算下来,被骗了不少钱。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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