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大囡自小爱跟我聊天,现在越发像个茶楼大爷,早上泡起一杯茶喊我,“妈,坐坐,陪我聊会儿天。”我一般拒得干脆,“不聊。上午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一分钟都不会分给你。”我只分给她边角料,譬如做晚饭的时候聊,手脑都不闲着,一点不浪费。有时聊得劲头十足,锅铲挥得跟音乐家的指挥棒似的。聊过好多有意思的话题,有些忘了,有些还记得。
一个是关于乌托邦的。说是原来德国学校历史课的年末大作业是建一个自认为最好的乌托邦,并说明理由。这作业确实有意思,比我们小时候背标准答案有意思多了。她历史学得极好,到哪儿都是历史老师的宝藏学生,因转学错过了这个作业,气得大叫。好在她德国的好朋友最烦历史,这种作业无处下手,于是找她远程帮忙,两人嘀嘀咕咕了好几天。人家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学习姐就是学习姐,写着自己的作业,还操心别人的作业怎么写。
操心完得意洋洋,娘儿俩讨论了一下什么是乌托邦。我挥着锅铲说,你们设计的那个应该叫理想社会,理想社会并不全是乌托邦,妈觉得乌托邦有三个特点。
第一点,是设计的还是自发的。
乌托邦是设计的,在动手建造之前先有蓝图。这蓝图也不是随便画的,而是照着某一种理念建造起来的。理念要的是逻辑自洽,动手之前先得自圆其说。所以它的材料是概念和逻辑,不是具体的人和事。在添入具体的人和事之前,乌托邦已经成型了,已经是个完整的闭环了——也就是说完成立法。那么当人和事进入这个闭环的时候——进入法的时候,人不能修改法,反过来会被它修改。
与之相反的是自发社会。自发社会诞生之初没有理念,没有蓝图,茫茫大地只有人和事。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有时候打起来,有时候合作愉快。在这个过程中渐渐产生了一些被大家普遍接受的做事规矩,这也是一个立法过程。但这个法不是闭合的,最初可能只有两三条,后来有了新的人,碰到新的事,再慢慢添加新的内容。也就是说,立法过程是敞开的,未完成的,是没有封闭点的。那么当更多的人更多的事进入这个社会,法就不断地被修改,被添加。
第二点,是整体的还是分散的。
乌托邦是关于整体的设计。这里隐含一个前提,就是设计者知道整体,知道全局。设计者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帮人,也可以是人民全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设计者认为,凭借他们可以认知全局,能看到社会整体的样貌,不仅是此时此刻的整体样貌,也必然是古往今来的整体样貌——如果抛开时间这个维度,那就等于什么都没说。只知道此时此刻的整体是没有意义的。好不容易建个乌托邦,明天就作废了,那不是开玩笑吗。所以这种整体认知论它必定会往时间轴上无限延伸,从分析历史,到预判未来。不仅是空间上的整体,也是时间上的整体。
与之相反的分散社会。没有人知道社会整体是什么样子的,不仅不知道整体,还不知道隔壁是什么样的。木匠不知道泥瓦匠,做衣服的不知道做鞋子的,只能各干各的,各自找懂行的人合作。既不知道历史,也不知道未来。这种“不知道”不是能力有限读书少的不知道,是“不可能知道”。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知识是分散的,不是一,是无数。如果知识是一,不管它有多难多高深,也不能否认某些或某个特别聪明圣人能懂能掌握。因它是无数,就从根子上就断绝了知道的可能性。无非是有人知道得多些,有人知道得少些。有人懂这个,有人懂那个。对于整体,大家都是盲人摸象,谁也不比谁强。此时此刻的都不知道,过去与未来就更不要说了。再往上问,是否有一个整体?是否有那个一?这就是信仰问题了,不知道,存而不论。不仅知识是分散的,目的也是分散的,没有一个社会整体的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各奔各的前程。
第三点,是否以道德为目的。
乌托邦是有社会整体目的的,这个目的是道德。弄这一摊子事干嘛?为了建造一个更符合善的社会。提升道德就是这类蓝图的初心(不管后来弄成什么样子)。道德是目的意味着其他一切都是手段。再往里头说,人也是实现道德的手段。如果人的天然欲望与道德发生冲突,那么人欲要被道德改造。
与之相反的是世俗社会,世俗社会不以提升道德为目的。既没有道德准入门槛,也没有道德完成目标。五光十色乱七八糟活一圈然后死掉,这事情就完了。或者说世俗社会是一种没有目的的社会状态,不仅没有道德目的,啥目的都没有,就是一种中性的存在。这种中性不是调和的中性,而是繁杂的中性。不是彼此约束到达的中性,而是什么都有,各过各的,爱和不和。又因为人本性大多喜功利,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功利虽不是全部,也是涵盖面最广的公倍数。因此大略也可以说成是功利社会。
总结一下,乌托邦是设计的整体的道德社会,反乌托邦是自发的分散的功利社会。
话题很大,娘儿俩做饭时的闲谈,以偏概全都说不上,以偏说偏罢了。话说完,饭烧好,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大囡说,这是一顿乌托邦的饭。各位新年好,我们也快跨年了。乌托邦的饭不好吃,咱们吃香的喝辣的,好好过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