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我家那个钢铁碉堡。我小时候几乎是没有家的,只有厂子,我们一家三口住的地方就是厂子里一间空闲的屋子。因那间屋子在楼上,我们回家不说“回家”,说“楼上去”。楼下一小间是我爸爸的办公室,一小间是会计的办公室,再往里头,是大厂房,是仓库。白天晚上,机器不停。
楼下办公室总是有陌生人,谈生意的,找活干的,要钱的,借钱的……我得先穿过那些乱纷纷的事,才能回到“楼上去”。我爸爸妈妈又立下规矩,但凡楼下有客人,我在楼上就不能尿尿。因为那时没有冲水马桶,只有一个木马桶,地板也是木头的,很薄,楼上尿尿的声音传到楼下,不仅清晰,而且会被放大。
我很小的时候就尝试控制尿尿的音量,若那声音大了,立刻刹住,听一听楼下的动静,再缓缓释放出一些。即便这样小心,还是闯了几次祸。有回我刚小心翼翼地尿完,我爸猛地开门进来,说我。我爸很少责备我,在我们那种乱糟糟的小地方,每天都有孩子被爹妈暴揍,我爹最狠不过在我脑门上敲个栗子。因此他一说我,我就觉得事情很严重。他可能在谈一笔很大的生意,可能在借一笔很要紧的钱,这当口容不得头顶上出现尿尿的声音。我很长时间陷入一种羞耻中,也不知如何从这种羞耻中逃走。
我家的“灶头间”——相当于厨房加餐厅——是厂子里的另一间屋子。那与其说是我家的厨房,不如说是厂子里的小食堂。总有些外人和我们三个一起吃饭。有时是外头请来的师傅——修机器的,做磨具的,调设备的,络绎不绝,大多是中年男人。我妈做饭炒菜,我爸聊工作,饭菜是很好的,客人大多也很礼貌,但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这些人面前总有些不知所措。怕他们跟我说话,若是完全不跟我说话,又觉得被轻视了似的,不高兴。
小食堂也有中断的时候。因我爸妈经常吵架,一吵架我妈就不高兴做饭,那些请来的师傅就要去镇上买饭吃。我妈大概见不得那些拿来报销的发票,很快又振作起来做饭。只是有回吵得很凶,我爸把灶头间都砸了,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屋外丢着变形的电饭锅和煤气灶,我爸说不过日子了,都别吃饭了。后来好一阵我都在外婆家吃饭,不知那些请来的师傅们如何安排晚饭。
有次又吵架,我妈气得回了娘家。偏那天有个蛮重要的师傅在,我爸亲自弄了几个蔬菜,又差我去镇上买熟食。那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小胳膊小腿的往镇上跑个来回是蛮久的。回家晚了,客人饿坏了,爸爸很不高兴。我们吃饭,我吃个不停,到了长身体的时候,怎么都吃不够。吃了一大块好肉,又夹一大块好肉。吃着吃着,菜就不够了。我爸给了我好几个眼神,叫我停下别吃了,我也没理会。我爸猛地站起来,把我手中的筷子夺下来了。客人又是笑又是劝,我呆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办,也不敢当着客人的面哭出来,那太羞耻了。难受得要命。也不知怎么回事,生活总是乱糟糟的,无可奈何,到处都是钢铁机器,进出都是陌生人,爸妈总是吵架。我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个人,不知道要把自己往哪儿放。
我还是有一个好地方可以躲藏的,那是我的百草园。厂子里有一片临河的空地,一时还没建起厂房,还没堆上钢材或者铁屑,无所事事地空着。于是各种野草就自顾着生长,偶尔还开出几朵野花来,贫血又胆怯的样子。边上全是钢铁,小花们是有些怕的。也有不怕的——有一阵竟然开出了几朵大大的牵牛花,蓝紫色的,落落大方。我又惊又喜,每天早晚都跑去看。我记得花朵的数目,譬如昨天是三朵,今天是五朵,若是开得多了,就像发了财一样开心。若是瘪了,谢了,花变少了,又像亏了钱一样难受。我爹妈有他们的账目,有他们的盈亏,我那时太小,对钱财毫无概念,这花朵便是我的账目,我的盈亏。
那地方本来是打算建什么的,水泥板都堆好了,可是一直没建。我放学回来常常一个人坐在水泥板上头,有时写作业,有时看书,有时就是坐着。我喜欢那个地方,因它比家里安静。虽然还在厂子里头,机器声很近,终归不像屋子里那样贴着墙壁,敲着头顶。若是高高地站在那堆水泥板最上头,还能看见围墙外面的小河和村庄。小河很快就流出我们的村子,到下一个村子去了。在它转弯的地方,有一片浓绿的杂树,乱长的,花也是乱开的,偶尔有些鸟,大大小小的黑点,也都是乱飞的。这种景象让我喜爱,比起钢铁,它们温柔了许多许多。
有一阵我爸爸上了新设备,有个年轻人就和新设备一起到了我们厂子。和别的大师傅们一样,他天天在我们家吃饭。那新设备叫“线切割”,用很细的一根金属丝切碗口粗的钢铁。线不会断,钢铁会断。对一个孩子来讲,这景象有一种超越现实的震撼性。我有时去叫那年轻的师傅吃饭,他还在忙,我就在边上静静地看。厂子里没有别的人会用这台机器,只有他一个人掌管这非凡的奇迹,我是很崇拜他的。似乎切断钢铁的不是机器,而是他本人。
和别的大师傅们不同,他吃饭的时候喜欢跟我说话。对我爸交代给他的工作,他哦一声就好了,转而问我学校里的事,听得认真,笑得开心。有时闲下来他还会教我打羽毛球,就在我的百草园中。那似乎也是他的百草园,暂时的——我爸爸在那片空地边上腾出一间屋子给他当宿舍。他一直住到了冬天。有一阵下大雪,不知什么缘故,厂子里机器全停了,安安静静的。我们两个就在雪后的空地上打球,打累了,我妈一喊,又收拾起球拍一起去吃饭。
后来他又去别的厂子工作了,我爸爸自然也请了新的线切割师傅。到现在我完全忘记了他的模样,也忘了他的名字。但那时的雪天,雪后凛冽的空气、空气中飒飒飞着的羽毛球都留存了下来,留在我记忆的百草园中。飞鸿雪泥一般地,从十来岁一直留到今天。
再后来我爸换了新厂房,我的新家仍在机器重重包围之中,而我再没有百草园了。Ade,我的牵牛花!Ade,我的羽毛球!——等一下,我学了几个月的德语,老师没教过再见说成Ade,教的是Tschüs。
重来。Tschüs,我的牵牛花!Tschüs,我的羽毛球!
这样便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