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美人,也是英雄

文摘   2024-07-30 03:34   美国  



妮拉是我之前在德国语言班的同学。她是叙利亚人,美极了。别说戴头巾了,她头天来上课,穿的是超短裙配破洞牛仔衣,戴长睫毛,化浓妆。这种打扮要平常我是不喜欢的,太俗艳。可是一听说她是叙利亚来的,是穆斯林,我大吃一惊,立刻有了强烈的好感。再看她这身打扮,真特么击节赞赏。她要穿得跟我似的那就没劲了。

自我介绍的时候她说了一大堆,德语很流利,我大部分听不懂。老师很奇怪,因我们是初级班,她这个德语水平怎么也不像是初级的样子。一问,明白了。她来德国好几年了,因从小没受过什么教育,会听会说不会考试,考了好几次,就是过不了,过不了就拿不到证只好跟我们这些德语“哑巴”一起学。我德语太差,没法跟她搭讪,暗想等我德语好些了,出息了,要跟她聊聊天。那时候我们班就没几个能跟她用德语搭讪的,因此她总是有些寂寞的,下课也不在教室里待着,常常到楼下去抽烟。那烟细长细长的,夹在她手指间很好看。有天上课我卡着点到学校,见她独自一人在楼下靠着墙抽烟,慢悠悠的,快迟到了也不管。我说,黛妮拉,你今天的衣服真好看呀。她笑一笑,点点头,说声谢谢。按我们课堂练习,她也应该回夸我两句的,但她没夸,只顾着抽烟。我低头一看,我这身衣服确实不好看呐。

她真是爱打扮,大冬天外头穿厚实的羽绒衣,里头竟然是露背收腰紧身衣,有回一侧还露了一根文胸带子,那带子也是有心思的,比一般的要宽些,是蕾丝边的。戴大耳环。有时是金属大圆环,比耳朵还大。有时是细长的闪亮的金属链子,甩一甩都能擦到肩膀。汪曾祺说栀子花“我就是要这么香,你他妈管得着吗”,黛妮拉也一样,我就是要这么穿,你管得着吗!也有比较收敛的样子,一侧头发别到耳后,用发卡固定住,露一个小小的珍珠耳环。我坐在斜后方,很喜欢看她。有时忍不住想,我都这么喜欢看她,边上那几个大小子可怎么办呐,她一天露肩一天露背的,小子们怎么集中心思上课啊。

再后来我们德语好些了,课堂内容也丰富了些。黛妮拉说起她的婚姻与家庭,我听懂了一个大概。她十七岁被爸爸嫁给了一个同村的老男人,三年生了两个孩子,生活没法忍受。后来有了逃离叙利亚的机会,她一到德国就跟老男人离了婚,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那时德国政府给难民安排了很多集装箱改建的简易居所,她看着课本上的集装箱图片大笑着说,“对!我住过,我带着孩子住了好长时间。”之后她学了理发师的手艺,一边工作一边学德语,一个人应对全部的生活。我们听了她的经历都大为震惊,有同学关心地问,你一个女人独自带两个孩子生活是个大问题啊,一定很难吧?她大笑着说,“男人才是问题,没有男人就没有问题。”那一刻她在我眼中不仅是美人,更是英雄。

语言班经常会安排茶话会,各自做本国特色美食,带来大家一起吃。坐我身边的几个穆斯林大男孩说不会做饭,打算带披萨或者饮料来。戴妮拉猛一回头,笑着说,“为什么你们不会做饭?你们搞清楚,这里是德国,不是伊朗不是阿富汗。不会做饭就学做饭!做给自己吃,做给心爱的女人吃,将来做给小孩吃。你们要是敢带披萨来,小心我扔垃圾桶。”这话太精彩了,我开心得鼓掌起哄,也跟那几个男孩子说,“对!敢带来就扔垃圾桶!大家笑得好开心。

又有一回课堂讨论,有个穆斯林男孩子说,以后至少要娶两个老婆,一个负责管家管孩子,另一个负责“开心开心”。我们班一多半是乌克兰女人,一小半是穆斯林,再间杂几个亚洲的、东欧的、俄罗斯的。这话一说,乌克兰女人轰一下热闹开了。我亲爱的尤利娅拍案而起,“照你这么说,女人也该找两个男人,一个负责赚钱,一个‘开心开心’。”我是尤利娅的同桌兼跟班,尤利娅说啥都对,立刻跟着大声附和。穆斯林女人大多只是笑,不吭声。只有黛妮拉也跟着我们起哄,算是我们这边的。

这时候有个已婚且生了好多孩子的穆斯林女同学竟然严肃地跟我和尤利娅辩论,说男人是应该有好几个女人,这是家庭需要;女人不能有另外的男人,那样就搞不清孩子是谁的了!我吃了一惊。对于穆斯林女人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吃惊的,吃惊的是,第一,她竟然在德国堂而皇之地这样说,这话她是用德语说出来的。第二,那个反对的理由——搞不清孩子是谁的——实在惊人,这算哪门子理由?这时黛妮拉很严肃地对那个女人说,“不是这样的!这是不对的!你不该这样说!”表情很严肃,她似乎很生气,脸因激动有些泛红。我忽地意识到,对我和尤利娅来说,这种观念因太过于野蛮,简直是个热闹的笑话,除了嘲笑和起哄,也没什么好较真的。对黛妮拉可能不是这样的,可能曾是她真实的枷锁,未来也未必能完全摆脱。虽然在德国,她毕竟还要在穆斯林群体中生活,她还单身,那么年轻漂亮,那种蛮横的观念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黛妮拉有时会转过来问我一些题该怎么做。我告诉她,她不理解,不明白。她德语不知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做练习纸竟然能错一多半。这很奇怪。后来我发现她连不拐弯的直接照抄答案的题都不会做,才反应过来,来德国之前,她很可能不识字,或者只认识很少的字。她不会阅读,更不要说写作文。她学德语不仅是学一门外语,几乎是在扫盲,是头一次硬碰硬地跟书本和文字打交道。我不知如何表达对她的怜惜与敬爱,只能用乱糟糟的德语尽我所能跟她解释,这里为什么选A,那里为什么选B。她总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茫然地听一听,茫然地转回身去。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要考那破证?她德语讲得这样好,工作生活都能应对,为什么非要逼她去考一张破证?那破证能说明什么呢?便宜了我这种考试精罢了。

最后一天,出了德语B1的考场,我们叽叽呱呱在一起聊考试,这个简单那个难,我完啦,你肯定行之类的。黛妮拉一言不发,独自走开了。后来我们散了,我走出教学楼见黛妮拉又在楼下抽烟。搭个讪,考得怎么样啊黛妮拉?黛妮拉摇摇头,“我作文只写了一句话。写不出来。”她眼睛红了,泪汪汪的,我不知怎么安慰,怎么安慰都是苍白的。于是拥抱她,“再见黛妮拉,祝你好运黛妮拉!”她抽烟的手也环过来拥抱我,“再见,再见!”

 


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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