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是想念雨,这里活活地有四五个月没下雨了。都说加州天气好,来了才知道,天气好就是不下雨的意思。我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对于天气水土饮食风物一概不放心上,无可无不可的。只要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别的都好说。可是四五个月不下一滴雨,这就过分了,欺人太甚!人一旦被欺负了,就要摆祖上的荣光。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什么人啊,我是江南水乡出来的!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想雨,脑子里就会跑出些读过的诗词。要么是萧萧暗雨打窗声,要么是败叶相传细雨声。有时看着烈日暴晒的小院子,想的是“蛙声闹,骤雨鸣池沼”。正这么想着,院子里爬过来一只蜥蜴,那皮肤干燥得就像晒裂的石头,看得我嗓子冒烟。还青蛙呢,青苔都不长。
太阳老高,棕榈树也长得老高,树干光秃秃的,只在最高处顶一蓬叶子,再没有别的叶子了,真节俭。我就没见过这么节俭的树。我老家即便是棕榈,也不是这个长法,叶子好大的,做蒲扇,又贱又铺张。至于别的树,谁不是满身叶子呢?大概树干子是土养出来的,树叶子是水养出来的,譬如芭蕉就完全是雨水养大的,因此连树干都没有,全是叶子。千千万万的雨滴养千千万万片叶子,这里雨水吝啬,树就养不起叶子了。
倒也不是缺植物,毕竟在城市,绿化是很好的。有时候半夜一点钟的样子,小区里浇花的喷头会自动打开,水滴落在花草上,我会猛然惊醒,下雨了吗?听着好像是。我爬起来看,隔着窗子看不真,干脆开门跑出去看。看一回是喷头,再看一回还是喷头。半夜一点钟,我就这样衣衫不整地往外跑,好像去私会什么人。偏那人还不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起先是一滴也不下,前阵子飘了几滴。我们一家人都好兴奋,都到院子里看——我们一家人很少同时干一件事,两个崽子到了青春期,最烦跟爹妈同步。结果地面还没打湿呢,又不下了,跑了,简直比渣男还不如。渣男还殢雨尤云呢,这儿只有大太阳,没完没了的大太阳,好像老大哥在看着你。渣男是不好,比起老大哥,那还是渣男好些。
大囡伤感地说,德国一直在下雨,以前的同学跟她说的。德国的雨真是多,到了秋冬,很少有完完整整的太阳天。那时我们想念阳光,就像现在想念雨水一样。那时家里的地板上要是有一方太阳光,我洗洗晒晒一点不肯浪费。边角上要是还有地方,我就拿个垫子坐着,把自己也晒进去。有时抱着腿缩着晒太阳,挤一挤,省些地方给家里那盆丑丑的小花。这种时候我常想起我奶奶说她如何用两毛钱张罗一顿饭的事。一片太阳光,一张小钞票,角角落落用光它,勤俭持家。说起德国雨水多,小囡说,“bro,那是因为德国到处是涂鸦,大自然妈妈受不了,要收拾干净,洗个不停。妈妈们就是爱收拾。”说得好笑。
想念下雨说到底还是因为日子好过。之前在老家雨水真是多,只觉得烦。冬天的雨冷,冷到没处躲。我们那种地方,屋里屋外一个温度,躲屋子里头还是湿冷的,躲衣服里头还是湿冷的,缩到骨头缝里还是湿冷的。单单是冷倒还不怕,可恨到夜里,被子也是潮乎乎的,重重的。一晚上的雨声下在耳朵里,沿着耳朵湿湿冷冷地落进肚子里,到天亮脚底板还是凉的。有时醒来膝盖酸,因在睡梦里缩成一团,不敢展开手脚的缘故。有时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抱到天亮也成了凉水袋。
而雨还没有停,要打着伞去上学,这就更难了。那伞承着雨兜着风,简直比人还重。我妈送我出门,“当心被风吹走了”。还真有可能被吹走。那时候多小啊,我妈让我早一年上学,镇上的小学不收,要到外婆家的村小上学。两个村子隔得远,要走过好些人家,走过几座小桥,走过几个窑墩,走过好多坟墩,走过一条大河,走过大片大片的农田……常常手冷到没知觉,撑不住伞,要不时轮换着哈热气,或者塞脖子里捂一捂。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不管起多早最后都会弄得迟到。上学路上没有别的孩子了,就我一个,而雨那么大,路那么长,天地之间渺渺茫茫的,真叫人绝望。
也有好的雨,譬如夏天傍晚的大雷雨,秋天带着微微凉意的雨,甚至台风台雨,多痛快啊。可是记不真。人总是这样,好过的事情都记不真,不好过不自在的一样一样记账本上。譬如今天这个账本就是:老家欠我热被窝,德国欠我大太阳,加州欠我雨。
通篇是关于雨的,我要是题目上说我想念下雨天,保准没人看。写完来来回回琢磨,找了渣男老大哥撑门面。不要骂我,毕竟没有拿“我为什么半夜跑出家门”之类的做题目,还是有底线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