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2020到2021年间写下的一组诗（还写了很多，以后慢慢发）。当时生活特别艰难，我们娘儿三个在美国，我不仅自己要读书，还要照看她们两个，再赶上疫情，心力交瘁。长久的压力之下我失眠了，几乎没有办法应对日常生活。这组诗大概是我最艰难时候的写照。现在看来有点忆苦思甜的感觉，但愿以后不会再这样难了。
尘土
我们所拥有的
是一段未经剪裁的时间
其中多数
是粗细不匀的晴天和雨天
我们在日光和雨水中奔走
来来回回地奔走
在每一天的末尾
手脚麻利地打结
有时细数铜钱，有时细数辛苦
铜钱落进口袋，雨水敲着窗户
我们好像就这样，做了一世的尘土
我们怎么就这样！做了一世的尘土
路灯
街对面的路灯亮着
一圈小小的光
照着草丛、卵石和三两个行人
雨水洗净灯光
像洗净一件旧衣裳
于是过路的陌生人
也有了亲切熟悉的脸庞
从一个路灯走向另一个路灯
像是在陌生的世界
寻找熟悉的裂缝
城堡
父亲建起一座钢铁城堡
机器在严刑拷打中整日尖叫
水泥地铺着一层深红的铁锈
滚烫而且刺痛
工人赤膊、流汗、打架
女人们脏兮兮的，又肥又美
食堂是唯一凉快的地方
人们交换着蒸鱼、肥肉、脸色和流言
山茶花不死不活地忍耐着
油污和时间都没有终点
我离开那里好多好多年
当我回望那时的城堡
我看见的是
多么真实而洁净的夏天
火把
时间总是被消磨掉
有时是因为坏情绪
既然生老病死是一个人的事业
那么一个人的苦难
不会比全人类更少
我所盼望的，起先是幸福
之后是安稳，现在是词语
因为这是唯一的火把
能贴近幽暗中的疼痛
能照亮经过我的
万事万物的面孔
浪费
那么多树的根须
在同一时间攥紧土地
并不能减少地心引力
那么多的花
在同一时间炸裂般地开放
并不能使地球偏移
万物自有来历，却没有归属
生命在天地间奔腾
也在天地间浪费
现成
果子平静地成熟
草木安排自己的睡眠时间
河流从来不问
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大气浑厚而透明
浑厚可以阻挡陨石
透明可供仰望星空
处处是灿烂圆满的事业
仿佛这里是现成的人间
历史
这是比云朵更苍白的躯体
失血过多，却不肯死去
这是比风更虚无的头脑
从来没有停止胡言乱语
历史在每一个时刻建立
又在下一个时刻倒塌
烟尘漫天
因果像鸟群一哄而散
这是按时间排列的整齐的废墟
也是无法分类的垃圾
拾荒的人在这里翻来翻去
寻找论点论据
雨中
雨中的街道是灿烂的
店铺艳丽，像花朵一样开放
行人稀少，我的车子很轻
它在雨中穿行
也较往常瘦弱了几分
我们路过几只陌生的飞鸟
几个相熟的红绿灯
房子和树的倒影都是破碎的
破碎而柔软
让人想到休息、放弃或者虚度此生
共鸣
一个人在厨房做事情
闷声不响地做事情
像在村庄的尽头打磨一块石头
像是一个孤独的文明中
最后一个幸存者
有多少严肃的经验可以装订成册
关于煮饭、打扫、收拾水槽
我把时间和油污都冲进下水道
冰箱忽然哀吟起来
像是与我之间低沉的共鸣
我知道它的愁苦
所有的机器都有休息的时候
冰箱没有
或许它也知道我的愁苦
知道我拼尽全力
只能让光阴平安地虚度
守护
你要守护一个家
爱它胜过爱世界
有两个美丽的孩子
会在你身边长大
你要像七月的树一样盛大
要有光
你要站在那里
像人类最好的样子
不可逃跑，不要害怕
